凌晨五点半，送餐的格蕾丝站在主卧室门口，抬手轻轻敲了两下，声音很小，根本没做让对方听到的准备。
敲门的手还没放下，门便被人打开，从缝里伸出了一张冷淡的脸庞：“有事吗？”
女佣推着餐车，精心准备的诡异笑容凝固了一瞬，“格林小姐，早饭已经准备好了，我带您去餐厅吧。”
洛温视线扫过女佣围裙上的铭牌[女佣格蕾丝]，说了声好，心下没抱多少期待。
人类的大部分饮食对她来说都没滋没味，有些还过于烫口。她也就在刚复活那两天吃过一些，后来发现自己活着不需要进食，也就再没怎么吃过。
走过几个弯后，两人到了餐厅。
这边的餐桌是个大长方形，靠着扇落地玻璃窗，能直接看到外侧黑压压的松林。
餐桌上摆着两份餐，相对放着。洛温还没开始思考挑哪个，格蕾丝就帮她拉开了一把餐椅，妥帖的请她落座。
洛温拿起玻璃杯抿了口，只有嘴唇碰了几滴水，权当润润唇。
“你吃饭了吗？”洛温随口问道。
“我不需要吃饭。”格蕾丝舔了舔唇，意味不明地说道，“那份餐是给管家准备的。”
这么专业的么？
洛温心思一转，立马接了句：“我也不需要吃饭。”
她内心得意，这是个非常自然的承接，为后面能脱离进食的苦海打造了坚固的船板。
格蕾丝顿了顿，重点难道不在于她那句“不需要吃饭”吗？
正常人听到这儿，要么追问，要么笑容僵硬，不敢再多说话了，这位冷着脸接上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洛温眼见格蕾丝情绪不对，连忙补上：“说笑而已。”
女仆：“……”
天色尚早，太阳薄薄一小片，整体是令人赏心悦目的昏暗。
洛温心情很好的观赏玻璃外的林木，目光不经意间，瞥到了站在一旁的格蕾丝侧影。
格蕾丝端着盘子，面无表情的盯着她。
洛温一顿，放下杯子，心想这人虽然看着年轻，但行为做派却非常沉稳。
没有继续出声督促她用餐，只用善意的目光提醒她，很有分寸感。
庄园好格蕾丝。
洛温目光回到餐桌上，拿起刀叉，切了一小块餐盘上的面包片，打算意思意思地吃上两口。
入口后，洛温眼眸微怔。
只是简单的面包片，嚼在口腔里，却能令人回想起那几天在墓地里，无忧无虑躺着的日子。
黑天阴风、死人同伴。
身后的格蕾丝察觉到她情绪不对，立马高兴的上前几步，贴在她身后，阴恻恻地问：“……不合胃口吗？”
洛温回头，绽放了一个昨晚精心排好的笑容：“很好吃，替我谢谢厨师。”
格蕾丝迎面遇上放大数倍的洛温笑脸，一个不稳，差点儿站着摔倒。
她抖了一抖，“您喜欢就好。”
洛温点点头，速战速决解决了剩下的面包，又喝了口同侧的牛奶。
同样的凉爽可口，宛若雷暴雨天气。
她暗暗地有些期待午餐。
刚放下叉子，洛温耳边刮过一丝凉风，肩头也跟着一沉。
“咕咕咕……”
原来是昨日那只猫头鹰。
洛温转头去看，猫头鹰无精打采地半闭着眼，眼神中有几分憔悴。
很正常，毕竟这是个夜间活动的物种。
洛温揉了把鸟头，和对面拉开椅子坐下的布兰迪无声打了个招呼。
布兰迪眼神扫过她空空的餐盘，唇角几乎没什么弧度地点了点头，也没碰自己面前的食物。
“还需要吃什么吗？”半响后，他开口问道。
“这些就可以了。”洛温说。
“好。”布兰迪又站起身，“我带你去看看别的房间。”
洛温默默看他一眼，完全没搞懂他这一套动作是想干什么。
两人走后，格蕾丝拎着布兰迪的餐盘，怒气冲冲地冲进厨房：“艾伯特·盖勒，这就是你做的食物？”
厨师艾伯特一脸懵：“有什么问题？”
他撕下一小块面包，放进嘴里，嚼了几下，随即便苦着脸吐出来：“……没问题啊，死亡的阴沉味道，食人鱼吃了都得立即把自己溺死。”
格蕾丝也皱起眉，艾伯特都这么说了，那估计食物是真没什么问题。
难道那位洛温·格林小姐，是在……故作坚强？
*
庄园一共两层，大大小小的房间加起来有几十间，布兰迪一间一间的细致介绍过去，几乎消磨了一个上午。
他们停在一楼的起居室内，这里同样有一扇宽敞巨大的落地窗。
房间浅棕色的绒布沙发、矮圆桌，以及左墙的巨大壁炉。
洛温看着放了几捆柴的壁炉，半天没开口。
布兰迪公事公办了一路，看见壁炉，语气难得柔和了些：“等晚上，我会把火升起来，会温暖些。”
“……千万别。”洛温闭了闭眼。
短短一句话，竟然能包含这么多恐怖的词。
第4章 《行动指南：如何悄无声息的谋杀》
说时嘴快，但这话落在正常人耳朵里，基本等同于寻衅滋事。
洛温干笑一声，眼神有点儿飘忽：“个人喜好。”
布兰迪沉默几秒，脸上仅有的一点儿表情也收了回去，只垂眼道：“好。”
洛温从他那张冷脸上品出几分“忍气吞声”的意味，略有些心虚，侧开头转移话题：“你验过我的产权证书了吗？”
等验过了，她就能心安理得的当资本家，提什么要求对方都得觉得合情合理。
“能验的人不在镇上。”布兰迪摇头，“至少还要一周回来。”
“那怎么确定我的身份？”洛温问。
起居室内无故吹进一股冷风，矮圆桌上的书被吹开几十页，纸张摩擦，哗啦作响。
“我们会确定。”布兰迪眼神幽暗。
洛温心说那她的前景可不大乐观，现在只是身份没暴露，等暴露后……毕竟没人会喜欢和尸体同处一个屋檐下，与其到那时强求理解，还不如她先一步下手辞退他们。
莱布德庄园凉气逼人，她不可能放手。
不过面上，洛温还是假意惺惺地点了点头。
两方都带着深意望向彼此，互相琢磨的都是如何把对方赶出庄园，一时间，气氛和睦，颇有几分惺惺相惜的架势。
猫头鹰睁开眼，见到的就是这幅青天白日两鬼对望的诡异场景。
它反应几秒，立马决定弃暗投明，挥着翅膀回落到了旧版支撑架肩上。
“咕咕咕（发生什么了）？”
“听不懂鸟叫。”布兰迪收回目光，淡淡道。
“……”
正巧这时“哐啷”一声，阴风将矮圆桌上的书吹落在地。洛温离得近，下意识便上前几步，俯身捡起书。
半响后，她站在原地，迟疑地念出手中的书名：“——《人类尸体百科指南》？”
布兰迪掐着鸟头，声音凉丝丝的：“这本书在庄园里，人手一本。”
洛温翻了两页，书中不乏彩印高清的尸体局部，其腐烂程度，连她都不忍心多看。
她望向布兰迪，满眼的不可置信：“你们为什么看这种书？”
“睡前读物。”布兰迪面不改色。
猫头鹰：“……”屁的睡前读物。
这明明是为了恐吓历任主人，特地放在这儿的道具，等洛温·格林过两天再来看，这书还会换成《行动指南：如何悄无声息的谋杀》。
主打一个怎么制造压力怎么来。
洛温抿了下唇，“所以……你们很喜欢尸体？”
布兰迪抬眼：“……算是？”
洛温不受控制的退后一步，反复告诫自己，情绪不要过于激动，不能现在暴露身份，对面有极大的可能只是叶公好龙。
她将书放回矮圆桌上，慢吞吞地说：“我也很喜欢这类题材，你们有谁看完后，也借给我看看吧。”
猫头鹰捂住鸟嘴，忍着没笑出声。
布兰迪：“……”
他嘴唇反复张开几次，但到最后，只木着脸点了点头。
*
午餐和洛温期待的同样美味，用餐结束后，她擦擦嘴，礼貌的向厨师艾伯特表达谢意。
只是对方在接受赞誉时笑得极为勉强，似乎对自己厨艺不大自信，口中还喃喃着诸如“怎么会这样”“这是我做的饭吗”这类的话。
这是典型的低自尊人格，不相信自己的价值。洛温耐心安慰道：“真的很美味。”
艾伯特眼眶含泪，咬牙道：“……谢谢您。”
布兰迪坐在餐桌另一端，仍旧没动叉子，只是沉默望着鱼汤，仿佛在看什么观赏鱼。
等到洛温离开餐厅后，他才拉开椅子站起身，眼神冷淡：“做些人能吃的食物。”
艾伯特：“可是——”
布兰迪只给他留下了一个冷漠的后脑勺。
猫头鹰从布兰迪肩上飞下，确定他走远后，一翅膀一个，分别招呼在了艾伯特和格蕾丝头上。
艾伯特委屈：“为什么？”
猫头鹰：“做饭不能只考虑针对格林小姐。”
格蕾丝反应过来，尴尬地轻咳一声。
艾伯特还是懵懵懂懂：“什么意思？”
猫头鹰指着布兰迪剩下的餐盘：“意思是，布兰迪是人，已经一上午吃不了饭了。”
艾伯特挠头：“……哈哈。”和布兰迪呆久了，忘记对方体质特殊了。
格蕾丝：“那这鱼汤怎么办？早上的拿去喂鱼了，总不能继续喂吧。”
艾伯特：“那我去拿网，下午继续做鱼汤。”
猫头鹰脸色发绿，心说原来鱼汤是这么来的。
它按下格蕾丝想端着碗去湖边的手，屈尊降贵地委婉道：“我来解决。”
艾伯特：“……噢。”这位也体质特殊来着。
庄园另一头，洛温的卧室门被轻叩了两下。
她正从手提箱里拿钱数钱，听到声音后随手将两卷钱揣进兜里，开了门，看向来人。
布兰迪换了身低调的灰色大衣，垂头问她：“格林小姐，要不要去镇上买些东西？”
洛温全身的行当加起来都没多少重量，而衣柜里的服装太过老式，不符合她新兴尸体的身份，再者说，本来她便打算进入莱布德镇后再添置生活用品的，自然不会拒绝布兰迪的提议。
两人到了车库。
三个车位上，只孤零零的停着昨夜的蓝色跑车。
洛温于心不忍，“顺路去一下镇上的车行吧。”再买两辆车，作为蓝车的陪同。
布兰迪淡淡道：“再过十五天，就是缴纳各类费用，以及发放工资的日子。”
洛温若无其事地侧开头：“改日再去车行。”
车驶入车道后，洛温沉迷欣赏窗外的松林，随口问了句：“庄园里的人我都见得差不多了，不过男佣呢？”
布兰迪握着方向盘：“你真的想见？”
洛温瞥他一眼，这语气这么像在问“你真的不怕死？”
不过怕死是不可能怕死的，洛温点点头，“见见吧，毕竟是我的员工。”
“好。”布兰迪将车拐进另一条车道，预先作提醒，“他有些不太正常。”
洛温含糊地“嗯嗯”两声，没太在意。
越不正常的，她现在越喜欢。
跑车在道上谨慎地挪移了几十米，慢到洛温几次想开口说“要不还是走路吧”后，布兰迪才终于停车下去，替她开了车门。
两人站在青石砖上，布兰迪远远的指着前方一处模糊的人影，“那位庄园的男佣，法兰克。”
洛温眯了眯眼，那人影似乎在……挥动扫帚？
“认识了。但我们为什么离得这么远？”洛温问。
“车轮会弄脏地。”布兰迪回答道。
“所以？”
两人说话不过十几秒，洛温眼见着那人影一下一下动作停了下来，紧接着，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朝着他们飞奔而来。
洛温：“这……”
人影停在两人身前，一身白袍，两个黑眼圈深得像这辈子没沾过枕头，说话声音嘶哑无力：“我刚刚打扫过这里。”
布兰迪冷静道：“格林小姐，这位就是法兰克。”
格林小姐也招架不住法兰克责备的目光，但死撑着说：“你好你好……布兰迪，我们该去买东西了。”
他们退一步，法兰克扫一步，画面透露着几分和谐。
两人回到车上，布兰迪飞速倒车，也不忘解释道：“法兰克患有严重洁癖，整个庄园几乎都是他在打扫，今天清理车道。”
洛温了然点点头，难怪庄园内的几十间房干干净净，哪怕散置着的装饰物，油画、花瓶、八音盒等等，虽然古旧，也都没落什么灰。
“在他面前弄脏东西，等于宣战。”布兰迪说，“不打扰他，他会一直整理庄园。”
洛温愣了几秒，“这样啊……”
莱布德庄园，不仅环境优良，员工友善，他们甚至还工作勤勉。
简直是天赐的庄园。
*
布兰迪将车停在镇上最大的一家服装店外，“我一个小时后会回来，你看中什么，让他们把账单寄到庄园里就好。”
洛温正好刚从口袋里摸出一卷钱，闻言扬了扬手，“不用那么麻烦。”
寄回庄园，不也是在花她的钱么。
布兰迪沉默两秒，将车钥匙递给洛温，而后下车离开了。
街道上人倒是不多，但他脚步匆匆，还是很快消失在了洛温视线内。
洛温没太在意，转身也进了店里。
店员几乎是瞬时便闪现在了她面前，端着一张标准的笑容，亲切道：“您好，您平时穿衣服有什么个人偏好吗？”
洛温沉吟几秒，“要清凉透气的。”
满店冬装，标签主打“保暖”的店员：“……？”这是对手店来砸场子的？
洛温想了想，又说：“或者那种——看着暖和，实际上四面漏风的。”
店员深吸一口气，保持笑容：“我们二层有正在售出的秋装大衣，我带您去看看。”
洛温抿抿唇，觉得也不是不行。
布兰迪穿出来一共两件大衣，她两件都觉得不错，一直想问问能不能帮自己买上几份。
二层内大衣展示的不多，翻来覆去也就那么几个饱和度低的颜色，洛温挑出一件烟灰色的披上，照了照镜子，觉得甚是不错。
她揣着兜，在全身镜前回忆往昔。
想到几天前，她还正与不会说话的死尸作伴，日子冷淡又温馨……洛温勾起唇，淡淡笑了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