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撒不会看不到这个不妙的变化,然而,他并没有停下巡游。
就在民众鼓譟时,凯撒身边的男奴小跑着到了公主的身边,向公主递上了一把埃及弯刀。
“……”公主偏头看了男奴一眼,一顿,最终接住。
男奴弯着腰退到一边。
公主以刀柄借力,这回很快便成功爬起来。她被花车拉得踉跄了几步,终是站稳了。深呼吸调息,公主将弯刀向上抛起,抓准时机,在刀刃转向更趁手的方向时,双手重新握紧了刀柄。
在金链的綑绑之下,反手式握刀才最适合她使力。
两旁守道的罗马士兵尚未反应过来,便被急冲至身前的公主一刀割下了腥红的披风,让公主抢来蔽体。士兵就要上前捉拿,却遭公主一个高抬腿踢翻在地。为避免包围战,公主在放倒挡路的数个士兵后没再纠缠,径直冲向拖拉了她一路的花车。
扔掉弯刀、双手一按,一气呵成地侧身一翻,公主阿尔坐上了巡游花车的最顶端。
蓝天之下,异国公主明亮的黑色眼睛、血汗下更显晶莹的小麦肤色,佔据了罗马人的视线。
“呜——!”号角适时响起,激昂的罗马军乐将巡游的气氛炒至最高峰。
“哗!!!”民众欢呼起来,“公主!公主!凯撒!凯撒!凯撒————!!!”
征服弱鸡有甚麽意思的?征服了母狼的人,才是罗马的军神。
逢——!多彩缤纷的花瓣再次漫天。
军号之中,凯撒眼望前方,挺直着上身继续骑马而行,一边高抬起手,向他忠实的民众致意,风光地完成属于他的凯旋巡游,将他的战利品完美地呈现在公民面前。
而凯撒的男奴,指挥完乐手和人群裡的托儿,便又安静地回到了主人的身边。
屋大维瞧见一切。他微不可察地勾起了嘴角,随即收拾心情,蹩脚但总算顺利地完成他的祭祀工作。
都不过是一场戏。
第4章 命运逆转
凯旋巡游的最后,头戴橄榄叶桂冠的凯撒“顺应”民众的意愿,大方地饶了少女一命,没如传统般将敌将吊死。他宣布,会将年幼无知的小公主流放,并将埃及女王奉献的金币分给罗马公民,以绝对胜利者的姿态,体面地结束了凯旋。
是夜,凯撒在郊外的别墅——
“既然她有反抗的能力,为什麽不一开始就反抗呢?”阿格里帕跟着好友,悄悄地走在花园裡幽暗的小径上。
“没凯撒的允许,她不能动。凯撒给她送刀,就是示意她可以行动的意思。”屋大维一个拐身,向好友招招手,两人一起弯着腰猫在大树后,蹲。
“公主是这麽听话的人吗?”
“我想没人会觉得听话的埃及女王有很听话。”没资格不听话而已。
“……屋大维,你这个眼神是不是在说我蠢的意思啊?”
“没有。我没有这样说过。”
“……”
“对不起。”
小声地打着嘴仗间,两个少年等来了凯撒一行人。大人们背离热闹的宴会大厅,走向了幽静的别墅深处,屋大维和阿格里帕偷偷地坠在后面。
咔嚓一声。
是屋大维不知道踩到了甚麽鬼东西。阿格里帕吓了好大一跳,以为会被人發现,差点就想拉着好友开熘,却见好友只抽了一下嘴角,便若无其事地继续装跟踪。阿格里帕额角的青筋猛地跳起——这铁定又是贵族老爷们的“装”。
按理,少年们不能参与国家机密,但以屋大维作为凯撒甥孙的身份,其实也没必要拦。贵族家庭都会自小培养男孩子的政治素养,旁听大人的会议是很好的学习,所以凯撒他们并非不知道屋大维跟在身后,只是默许而已。
屋大维也心知肚明,仅仅配合地猫了一下,给“规矩”蒙上一方遮羞布。
阿格里帕只觉这一套烦透了。
但总而言之,屋大维领着他这个平民小子一起去开眼界,这份好意他还是领的。
别墅后园的一处凉亭中,凯撒与元老院的人商讨改革的政议。两个少年正听得入神之际,一名凯撒的家奴匆匆而来,向凯撒的贴身男奴说了些甚麽,男奴便转身在主人的耳边低声回禀。凯撒点头示意知道了,便又继续会议。
直至月上中天,元老院的人散去,凯撒才向蹲在草丛裡的男孩们招手。
两个少年排排站好,一起向凯撒露出无害的傻笑。
然后一起向对方递去鄙视的眼神。
——谁也别说谁爱装。
凯撒笑着摆手,直接略去偷听的话题:“既然我的男孩们这麽有好奇心,不如我交给你们一个任务?”看男孩们很不喜欢他哄小孩的口吻,凯撒眨眨眼睛,补充道:“是关于罗马的邦交国。”
“公主出事了?”屋大维立即问。
凯撒贊许地点头,“早上巡游时受伤很重,不过是在公民面前强撑着。她现在高烧不退,奴隶们说公主不愿配合治疗。你们说说看,我应该怎麽处理?”
得到屋大维的示意,阿格里帕先回答:“她已经完成了为你巡游的约定,至于需要她活着以牵制埃及女王,在女王生下……咳,生下与你相关的王子后,你和女王已密不可分,亦有王子可作牵制,公主的生死,应该没那麽重要了。”
凯撒无可无不可地颌首,“所以?”
阿格里帕闭上嘴,不肯回答。
——所以,此时的公主死了也无妨。
公主在巡游上肯跳猴戏般表演身手,帮助凯撒挽回民心,应该就是想用作完成不了第二项要求的补偿,希望凯撒允许她体面地结束生命。但是要这样说出来,阿格里帕并不愿意。活像推公主去死一样。
凯撒没迫他,转向了屋大维。
屋大维低头想了想,片刻,在好友的注视下重新抬起头,向大权在握的舅公进谏。
“我俩明白舅公的考量,尚且不愿见到公主惨死,更何况是无知的公民们。内战以前,善待百姓的公主早有贤名;即使是战争之后,公主的骁勇善战也被埃及人乃至罗马军团敬重。让公主在罗马的庇荫下安全地流放,我认为是对舅公的名声最好的处置。”
“就算活着对公主来说是耻辱?”苟活在敌人手下,对公主的名声却不是好事。
“她要这样死了,被献俘的奇耻大辱便再也无法改变。”活着,才有希望。
“但埃及女王那边,你又要如何交待?”
屋大维闻言失笑,“舅公要交待的是罗马公民,甚至埃及的百姓,却无需要向附庸国的女王作任何解释。”
凯撒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食指朝两个少年点了点,“你们两个都不喜欢克丽,更喜欢她的妹妹阿尔,是吧?”
少年们试着分析政局,却明摆着的维护小公主。
“我们都是罗马人。”屋大维抓了抓脸,强撑着一本正经的脸说。
毕竟罗马人就喜欢这调调啊,高贵的血统、勇敢拚命的精神甚麽的。少年人会不喜攀附罗马执政官的埃及女王,也是很自然的。
完全就是这样腹诽执政官的阿格里帕,默默地退后一步,将尴尬的脸藏到屋大维的背后。这是要死就让聪明的友人先去死的意思。屋大维面无表情,向后狠踩了一脚。
“很好,这次你们随我出征,表现都很不错,就当是我送你们的礼物吧!”凯撒从石椅上起身,抬手整理了一下肩上的托加,“我可以让阿尔西诺伊公主活下来,但你们要想好了,这是不是真的正确?”
屋大维和阿格里帕对视一眼。公主肯定不愿意的。
“谢谢你,舅公。”
“谢谢执政官阁下。”
但他们还是低头领赏。
“屋大维,你之后有没有研读亚历山大港海战的布局?”回家的路上,阿格里帕问友人。
“唔。”没有。屋大维面无表情地将视线投向边上,然后又镇定地望向友人。
阿格里帕没察觉友人的心虚,只兴奋地提高了声调,“公主殿下运用地利,居然以海水倒灌河道,斩断罗马军的淡水供应,逼凯撒离城海战。屋大维,公主殿下真是个天才!”
“我知道,整个地中海都知道。然而,”走在夜间的罗马小巷中,随从手上的火把映得屋大维的侧脸忽明忽暗,“假使她不是天才,埃及女王便不会总想着要她的命。”
公主阿尔毫不掩饰的锋芒,世间上只有凯撒才容得下。
“再过几年,我也要从军,投入凯撒阁下的麾下!”阿格里帕听明白屋大维未尽之意,用力握了一下拳,脸上满是对凯撒的祟敬。
屋大维没反对,只面无表情地说:“上战场前,我建议你先学会闯祸后别躲我身后。”
“……咳!”
春去秋来,一场大病后,埃及公主阿尔西诺伊终究是活了下来。
屋大维忙于祭司的职务,一直都没机会再见到公主阿尔。当公主即将出發流放的消息传来时,他放下手上的书,怔了怔。
已然隔了好几个月,公主的脸容在屋大维的脑海中已然模煳起来。惟有那双黑色的眼睛,屋大维相信罗马城的人都能清晰地忆起。他挥退奴僕,独自坐在书房裡,自窗口往外眺望幽静的庭园。
半晌,他微微一笑,老是板着的眉眼难得地透出柔和之色。
凯撒决定将公主放逐到位于小亚细亚的以弗所,命月亮女神庙接待。那是座繁华而又充满活力的海边城市,屋大维希望公主可以在闹市中的神庙裡,不寂寞地找到真正的平静。
悽凉和绝望,不适合那双眼睛。
凯撒会答应留下她的命,确如阿格里帕所言,未必没有恻隐之意。
公主出發的那天,屋大维约上友人去了城门边,目送公主的马车离开罗马城。
“这感觉还真奇怪!”阿格里帕看着车队渐行渐远,“我们真的救了公主殿下吗?”
“不愿意这样想的话,大可以当成是我一个人的功劳。”不明白友人在问甚麽傻问题,屋大维冷冷地道。
“但真的是很奇怪啊!”阿格里帕懒得理会友人的阴阳怪气,感叹着说,“虽然说是跟我们一般大,但跟凯撒开战,再给我十、不,二十年,也没这个胆子。就像是从故事裡走出来的公主,真的让我们两个无名小卒改变了命运?感觉超奇怪的!”
屋大维不爽地皱了皱眉。“无名小卒”是甚麽鬼?
不过阿格里帕也没说错啦,屋大维虽是贵族,但父亲早亡,继父亦到底只是继父,不可能倾尽所有地扶持他。年轻的屋大维,只是芸芸罗马贵族子弟中的一员。
更别说阿格里帕,出身平民阶级,是靠着凯撒的照应才有机会正经读书。
“我们是罗马。”屋大维抱起手臂,回转。
“哈?”阿格里帕也追随着友人的脚步离开。
“很可惜,她不是罗马人,而决定她命运的却只能是罗马人。”屋大维渐渐放轻了声音,“况且,又是谁说我们不会在将来的某一天成为‘罗马’?”
“……我说,你真的想去学法律?”
想在罗马裡出头,一靠家世,二靠军功,最后一条路是雄辩的口才。凯撒花了数十年的努力,佔尽了三条,才爬到今天的地位。
但屋大维……
“你这是说我没希望的意思?”修辞课成绩不堪入目的屋大维,冷冷地问。
“……我、我,咳,我不说话了!”
以屋大维的家世,将来要能当个不起眼的元老,就应当是政治生涯的顶点了。阿格里帕觉着,自己都至少可以去从军拚拚看。但屋大维就免了好吗。
却又话说回来,阿格里帕从来不觉得这真的会是友人的尽头。
阿格里帕打小就觉得,屋大维与众不同。屋大维明显是比较聪明的那类人,却也没到天才的程度,但是阿格里帕就是只愿意跟他玩,觉得屋大维跟所有的同龄人都不一样。
救了埃及公主的人是屋大维——阿格里帕忽然觉得,好像也没有多不可思议。
然而可惜的是,阿格里帕尚未把鼓励的话说出口,友人已黑着脸离去,及后足足一个月没肯跟他说话。小气到阿格里帕都怒了。吵到后来,谁都忘了吵架的起因,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没再提起过政治生涯的话题。
因为一般来说,三十岁才是罗马青年踏入政坛的时间,而他们都只有十五岁。
谁都不知道,他们踏进历史舞台的那天,会提早得如此出人意料。
公主阿尔被流放的三年后,即公元前四十四年,三月十五日,凯撒遇刺身亡。
第5章 谁是屋大维
小亚细亚省,以弗所——
一大清早,民众便排着队,候在了月亮女神的神庙外。吱吖——宏伟的庙门大开,人群中一阵骚动,却保持着秩序,乖乖地依次等候祭司传进。
他们都是来求见阿尔西诺伊公主的。
大部分的百姓都是文盲,也有很多人总想要高贵的人来为他们主持公道,所以地中海的人民习惯求见地方官或具名望者,让其判决日常生活中的大小琐事。在以弗所,民众最希望求助的,是来自埃及的公主阿尔。
“被流放了也是满满的公主派头,该说不愧是埃及女王的姐妹吗?”不远处,一名青年抱着手臂,似笑非笑地观察着神庙的盛况。青年深邃的眉宇间带了些女气的精緻,衣饰华贵,瞧着,是从罗马而来的贵公子。
“公主殿下的聪敏,怕是会挑起埃及女王的怒火吧!”另一名年纪稍轻的青年,衣饰远没那麽讲究,语气中也少了同伴的嘲讽。他叹息着摇头,问:“屋大维,你要直接进去吗?”
站在他们最边上的中年男人,沉声说:“我建议直接进去。凯撒说过,公主殿下不喜欢拐弯抹角。”
最先出言的青年,依旧不以为然般抱着手臂,耸耸肩,“这倒是方便谈判的类型。”
“我们进去吧。”屋大维下了决定。
他举步要走,却又停下。屋大维抬手整了整自己的短髮,拉了一下身上不太合身的托加,眉头微皱。屋大维尚未举行成年礼,这代表着成人的托加衣饰是临时找来的,他突然發现这着实不太合身。
“乾脆脱了托加?”女气的青年摸摸下巴,上下打量了一下屋大维,提议道,“你的年龄瞒不住人,索性大大方方地去见公主,应该会有更好的效果。”
中年男人默不作声,没兴趣参与这种讨论。
另一名青年倒是点头,“我们需要向殿下表达诚意和尊重,还是先打理好屋大维的仪表吧。”
屋大维想了想,依言脱下托加。他想要转身回去,好歹洗把脸再来,走了两步,却又停下,回转向神庙的方向。他轻呼出一口气,“可以了,就这样吧。”过分精緻,他只怕亦会引起公主的反感。
同伴们再无异议,低头应是,跟随屋大维的步伐向女神庙走去。
踏上神庙的台阶,屋大维耐心地等待同伴与神庙护卫队交涉。取得允许后,他抿抿唇,手扶在腰带上,终于正式跨步走过庙门。侍从拨开人群,屋大维渐行渐近,放眼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