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这缕遗憾藏得很好,只能感觉像是被大海湮没的余晖,那一丝遗憾在无垠之中沉默着发出着光,却终究只能被海所吞噬。
“好。”
她明白了顾怀予的想法,无论是告别还是新生,那一处伤口的疼痛永远也无法消散,那些生理性的疼痛会在每一个阴天、每一轮雨季、每一次注视着自己的时候出现。
而他必须回到那一处地方去,那一处痛苦诞生的地方,那一处新生起始的地方。
那一处小村庄乍一眼看去还是她去过的模样,但似乎在细节上又多了不少的改变。
原本被稻谷堆积的水泥路现在已经被重新清理干净,甚至还在村口的位置建了一处专门晒谷子的小广场,路两边老旧到只能在黑夜中招惹蚊虫的白炽灯被换成了崭新路灯,家家户户门口原本还有些用砖石随意砌成的道路现在都已经变成了平坦的水泥路。
她把车停在了村委会门口的小广场,自己先去村委会里面接了双拐。
当时剧组拍戏的缘故,村里的人大多都认识她,后面顾怀予和容书记出事,她虽然没有再回到村里,但是大家也都知道她和顾怀予的关系,见到她来借物品,一开始是惊讶,但后面脸上却也露出怜惜的表情。
虽然知道是好心,但纪施薇不喜欢这样的神情。
村里面也有轮椅可以借用,但顾怀予不愿意坐轮椅,只是让纪施薇借一下拐杖。
他在住院的时候也练习过用拐杖走路,纪施薇倒也没有阻止他,只是拒绝了村医的要借轮椅好意。
新任的村支书已经知道他们来了,她站在大厅之中,见纪施薇从医务室出来,便上去迎接。
她和容珍丽很像,都是短发的圆脸女性,看着模样虽然年轻,但是举手投足之间也能看出性格上的雷厉风行。
知道纪施薇和顾怀予这一次是自己来并不想让太多人知晓,村支书在了解两人的计划之后,也便没有安排人全程接待,只是联系了村中的一名青年开着小车在宗祠口的路口等一下,待会把他们带到容珍丽书记长眠的地方。
等纪施薇回到车边,才发现顾怀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开了车门,自己扶着车门在车边站着看着她。
跑车的车顶有些矮,不用车门做支撑倒是难以找到可以支撑的点。
“怎么下来了?”纪施薇拎着拐杖几步快走上前。
顾怀予有些无奈地看了眼站在广场的石墩子外的人群,示意纪施薇去看。
村里的广场和外面没有设立严格意义上的隔断,只是用一圈40公分左右的矮墙。
不知道何时,广场外已经站了许多老人,他们有的手里拉着小朋友,手中甚至还挎着菜篮子,探头探脑地看着广场里面。
他们没有什么恶意,脸上的表情只有好奇,许多人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车开到村子里,便带着小朋友过来凑凑热闹。
好在村支书安排的小车驾驶员从外面进来,帮着疏散了外面的人群。
见外面人群渐渐散去,纪施薇把双拐递给顾怀予,他左手接过单拐,先稳定了重心,又用右手接过了另外一根拐杖。
他避开了纪施薇的搀扶,只是借着拐杖抵在地上的力自己站直。
站稳后,顾怀予抬头看向纪施薇:“就这样吧,”
他笑笑道:“我们走过去吧。”
让他这般,
“站”着“走”过去。
第45章 第45章
绕过几个村宅后的转弯,走上一个小斜坡,才能看到那座宗祠。
他们走得很慢,原本从停车的村广场到宗祠之间快步走不过是十分钟的路程,愣生生被走出了二十多分钟的时间。
上坡对于拄着拐杖的他来说还有些难度,因为没有穿假肢的缘故,顾怀予左半身的力量全部都在手中的拐杖上。
好在村里借的拐杖倒是和他的身高还算是匹配,走的时候只用两根拐杖向前落定稳住,再利用核心的力量往前一步,便能达成一次“行走”。
村子里的人刚刚已经被疏散了一轮,但是架不住好奇,有些阿婆阿公们从自家的矮围栏中探头探脑地望着,时不时还用纪施薇听不懂的方言交谈几句。
他们的眼中,好奇大过于怜悯,但是当风吹起那卷随风而动的裤腿之时,他们脸上的表情又变成了可惜。
纪施薇突然明白,为什么顾怀予从来,一直不愿意让他们对他特殊对待。
那样特殊的对待对他来说并不像是单纯意义上的关心,更像是打着关心旗号的怜悯。
而他不需要这样的怜悯。
顾怀予像是早已经预想到了村中人的神色。
虽然这样“走”着,但是他却一直没有抬头,目光只是平静地落于他自己眼前的那一方土地。
一旁的村里的小青年在周围用家乡方言催促着旁边围观的阿婆们先回家,时不时在前面停个一两步等着他们往前走。
斜坡上去,便是用黄色警戒线圈起来的一片土地。
“到了。”带路的小伙子指了指面前。
因为倒塌的原因,这一处建筑的周围都已经用警戒线拦了起来,只能隔着警戒线远远地望去,连带着周边的几户人家日常都要绕路绕到大路上去行走。
那一处宗祠已经不见曾经的模样,或许称之为废墟会更加合适。
原本的围墙已经全部倾倒,雨水和黄泥在原本白色的围墙上留下了层层泥泞,砖石依旧四处散落在各处,最上面的砖石有着明显被机器压过的痕迹。
有些新的砖石已经整齐地垒在了警戒线内,但是不知道为何,宗祠还没有清理重修的意图。
“还能再往前吗?”顾怀予站在警戒线外,看向那个带路的小伙子。
小伙子摇摇头,如实道:“不能了,再往前会比较危险。”
这一处废墟消杀之后还没有重新清理,里面和祖宗相关的画像本身就和宗谱一起存放在村里辈分最大的老人家中,宗祠倒塌之后虽然没有立刻新修,但也在老人的家中重新清出来了间空屋子拿来放置这些物件。
出于安全着想,就连村民走路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避开这里。
顾怀予点点头,脸上倒是看不出神色。
他对这一段的记忆都有些缺失,那些见到光之后的回忆本应该清晰可见,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只剩下了外面救援人员的声音。
反倒是那一段只有黑暗的记忆,在脑海之中清晰可见,甚至随着时间的过去而越来越清晰。
“这座宗祠已经有几百年的时间了。”小伙子指了指矗立在废墟前面的文保碑,对纪施薇介绍道:“之前您来拍戏的时候导演就来这里看过要不要在宗祠取景,后来因为说里面修缮的痕迹比较重,还是只取了街道的景色”
“您叫我小吴就好。”见纪施薇望过来,小伙子有些害羞地挠挠头:
“当时我也赶着热闹去做了下群演,但是只拍了一两天,您不认识我也正常。”
“真不好意思。”
纪施薇上前和小伙子握了握手道:“今天还是要麻烦您了。”
他们拍戏的群演太多,纪施薇也辨认不全所有的演员,只是能猜测出来他是村中长大的青年,在剧组在这里取景的时候也来做了下群演,对村里大大小小的道路也都颇为熟悉。
仔细想来,如果不是因为这一点,村支书也不会让他开着三轮车带他们两个去后面的第二个地点。
一旁的顾怀予没有说话,他的手稳稳地握在拐杖上,因为向下发力的缘故隐隐都能看到手臂上的隆起肌肉线条,他的刘海已经有些长了,光打在他的发上,将阴影垂落于他的脸颊上。
一明一暗的,令人分辨不出他的情绪。
“我当时,是在那一块被找到的吗。”顾怀予开口道。
“在那处现在被翻开的梁木旁边。”
虽然话中带了些疑问,但是他的语气却是笃定的。
纪施薇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其他地方的砖石都是层层累积上去,但是在那一处断裂的梁木旁,肉眼可见砖石塌陷下去的凹陷,混着黄泥,在白的砖瓦下还能看到些暗红色的颜色。
见他们的视线都看向那处凹陷,小吴点点头道:“是的,您当时就是在那一块被找到的。”
他参与过那一场救援,当时那块地方倒是并未有这处凹陷,也是和旁边一样的层层叠加的砖石,只是后来救援的时候一点点将上面的砖石清理出去,这才有了这处的凹陷。
顾怀予的脸上有些恍然。
他曾经有无数次在深夜之中想要回到这里,甚至在那些痛不欲生的夜晚之中,他都想回到这一场噩梦开始的地方。
顾怀予在来之前曾经自己告诉过自己,如果想要新的开始,他就必须回到这里。
而当他真的回到了这里,却是完全无法抚平自己心中的波澜。
见顾怀予和纪施薇停驻在废墟前,他们身后的坡下,又有些村民在两边的围墙外探头探脑。
小吴已经知道这位位高权重的男人并不需要大家的可怜,他挥挥手又往下去劝说两边村民不要在这里围观。
身后是小吴和村民们大声地交谈,因这都是吴语系的缘故,纪施薇也能勉强听出来是小吴让村民快点回家打牌的劝说。
风又大了些。
黄色的警戒线被风呼啦呼啦地往他身上吹着,这些上面已经沾染了泥水的塑料随意的剐蹭着他身上,在黑色的西装上留下土黄色的泥泞。
“在我的记忆之中,这是一座很高大的废墟。”
沉默了一会后,顾怀予转头看向身边的纪施薇,他的目光中除了这片土地上的废墟外,还加上了她。
“很高,也很沉。”他的嘴角微微勾起,脸上的发丝随着风的吹拂而摇晃着,他的声音带着沉郁,面上却不曾显露出来:
“高到无论我怎么样呼唤,我都听不到外面的声音;沉到我无论怎么样去移动,都搬不动身上的任何一块砖石。”
那些黑暗之中的记忆像是一座巨山,时刻地压在他的身上,即便是睡梦中,都无法逃脱这仿若实质般窒息的压抑感。
“可现在看,它真的很矮。”
这片废墟并没有想象之中的高大,那些潜意识当中的巨山站在它面前的时候都仿佛成为他幻想之中的一个笑话。
这座痛苦的高山只困住了他和那些关心他的人,而这座现实之中的废墟却是渺小到让人觉得可笑。
顾怀予突然有些想笑。
他想笑什么呢?顾怀予自己也不知道。
他或许想笑自己的这令人难解的命运,他或许想笑自诩为见过多少风浪,却终其一生要为这一片废墟所困,他或许想笑困扰了自己许久的巨石却原来只是这么一座小小的废墟。
他想笑自己的无力,自己的迷茫,自己的无助
明明嘴角越来越上挑,肌肉在脸颊两侧疯狂颤抖着,却也越来越难以维持这个弧度。
见到了,看到了,他甚至目睹了可能来自他身上的鲜血的痕迹。
可只能是这般的无可奈何。
看上去是这般渺小的存在,却造就了两个家庭的悲剧。
手臂一直在拐杖上支撑,也不知道是用力还是脱力,他都感觉自己有些握不稳手上的双拐。
他想要停止这全身的肌肉的颤抖,却又再一次地感觉自己仿佛对身体失去了控制。
复健时候熟悉的失重感再一次席卷了全身。
顾怀予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预想当中的冷硬被带着馨香的温暖所包围。
颤抖的拐杖在一瞬间停止了抖动,却是代替他跌落在地上,发出一阵声响。
“别笑了,怀予。”
纪施薇环抱着他站在废墟之前,他左侧的重心倚偎在她的身上,脸颊埋在她的右侧脖颈之处。
她的声音都染上了一丝颤抖:“不想笑就别笑了。”
顾怀予的笑比哭还让她感到难受,那些难受带着涨涨的酸涩,从心间流出。
小吴的声音渐渐又离得远了些,身后的村民讲话的喧嚣也散去了些。
像是默默地避开了他们。
他的身上的肌肉还在颤抖。
纪施薇抚摸着他的背,一下一下的,从上顺着他的脊骨往下。
这是她在出事后,第一次看到他的情绪在隐忍之下还能露出如此大的波动。
“怀予,想哭就哭吧。”
也是到这时候,纪施薇才发现,就连她的声音都在不知不觉中染上了哽咽:“这里只有我们。”
所以,不要隐忍,不要再将痛苦埋于心底了。
一滴泪水滴落在她脖颈上。
渐渐地,洇湿了整块布料。
第46章 第46章
风从建筑的楼群之中穿过,发出阵阵的呜咽声。
像是在为命运而悲鸣。
顾怀予的情绪恢复得很快,当小吴把他的小三轮车停到路口的时候,便看到顾怀予已经站直了身子,看着面前的废墟。
那些恍惚之中窥见的失态,像是只是他刚才幻觉。
他们的面前是一片死寂。
身后的村民都已经离开,除了现在这般围观之外,这片废墟已经变成无人愿意涉足之地。
村里的一部分老人还是感谢容书记在的时候为他们所做出的贡献,所以不愿意前来;而有很少一部分比较守旧和固执的老人也认为,宗祠的坍塌就是他们的祖宗不愿意见到除了村子之外的人来到这里,才给他们留下的警示,所以他们对于村外人的到来也越加的厌恶。
顾怀予来,这帮厌恶外人老人没有出现,也是被其他得到了消息的老人围在了家中。
这些断壁残垣已经被警戒线围起来,而那些记忆也在村庄的平静生活之中慢慢地消散。
只有那些残砖上的猩红,才能彰显着这处废墟之中曾经的惨烈。
外人来到此处,也只能感慨命运的无常和人生的无奈。
而当事人呢?
纪施薇转头看向顾怀予。
刚刚的痛苦到极致的悲鸣已经散去,但他的脸上也不复之前的平静。
他的上下唇死死地抿着,下颚线紧绷,黑色的眼眸之中可见这片废墟的虚影。
或许是遗憾,或许是可惜,或许就连他自己也只能留下一阵沉默。
“纪小姐。”身后的小吴刻意压着嗓子呼喊着她。
纪施薇侧身回头,看到身后的小吴正举起手表对着她示意。
他们在上来之前和小吴说过他们预计离开的时候,现在他这般动作,应该也是在提醒他们加快时间。
纪施薇低头看了下时间。
时间确实已经比预期的晚了许多,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是午后,刚刚这么一个走过来和在这里驻足的时间都远远超于他们一开始的预估。
后面容书记的墓地离这里还要绕些山路,再不离开的话,怕是后面往返的时间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