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差不多了。”纪施薇开口打破了这片只有注视的沉寂:“我们去看容书记吧。”
“我知道了。”
像是从回忆当中渐渐走出,只是顾怀予却并没有任何轻快的模样。
他只是转头看向纪施薇道:
“我们过去吧。”
他没有多说什么,甚至连脸上的神情都没有改变,他只是重新固定住拐杖,垂眸看着眼前的土地,一步一步地按照来时的方法,顺着斜坡慢慢走下去。
身后的废墟逐渐被两侧楼房所遮掩,在最后即将看不到那片废墟的时候,他突然停住了脚步。
纪施薇有些不解地看向他。
只看到顾怀予深吸了口气,回头――
深深地看了眼身后的废墟。
这是他出事之后第一次来这处事故发生的地方,也将是他最后一次来这一片废墟。
顾怀予很清楚,下一次来的时候,就连这片废墟也将不复存在。
这些倒塌的砖石会被统一的收集起来进行处理,现在还是残垣断壁的废墟在一年之后肯定会完成它的重建。
一切在大家眼中都好像还和以前一样。
那些村民的生活依旧在继续,那些传统的祭祖礼仪也依旧会在这里上演。
只是到了那时候,尘归尘,土归土。
又有谁还会记得,曾经有一个鲜活的生命,为了她自己崇高的理想,将她的生命结束在这片废墟之中,又有谁会记得,和生命相比微不足道的,他的痛苦呢?
那些遗憾和无奈,那些亲眷的悲伤,就如同这座废墟一般,只能深深地埋于地下。
“怀予。”纪施薇的话没有说完,只是那些未尽的关切之意已经在她的语气之中尽显而出。
顾怀予回过头来,看着纪施薇担忧的眸光,笑着摇了摇头。
“我没事。”
他的目光远远地望向那一处曾经痛苦发生的地方。
“我只是,有些遗憾。”
小吴的车子就是村子之中最常见的那种小三轮车,论大小也就比老头乐大上一些。
驾驶员坐在前面的敞篷下,身后的小空间最多只能面对面或是并排的挤下两个人。
“顾先生,这车有些难上,我扶您上去。”
这种简易的三轮车上下之间还有些高度,就连门也只能窄窄的容下一人通过,小吴本来想帮助顾怀予上去,但是却被顾怀予拒绝了。
顾怀予仔细看了看车的支撑点,然后拐杖递给了小吴,一只手扶着小车的简易的车门,一个用力,单只脚先蹦到了车内。
车底发出了声响声,简易的三轮车底没有看上去平整,顾怀予的脚有些没踩稳,身子晃动了下。
纪施薇已经从另外一边上了车,她下意识地想要去扶一把顾怀予,却看到顾怀予已经迅速地稳定了的身体的重心,冲她挥了挥手,示意自己没事。
车内很窄,两个人这人半蹲半站地站在车里已经像是要把整个车子所填满。
“快坐下吧。”见到顾怀予弯着身子稳定重心的模样,纪施薇有些忍俊不禁。
她的语气之中带着些催促之意,但声音之中却含着些笑:“再不坐下去,都感觉你要把车门堵住了。”
顾怀予回头看了眼,就算是正常上下车,这个车门确实都要人弯腰上下,他这样一挡,倒是有些挡得严实了。
不难想象,从小吴的视角看去,是怎么样的。
“好。”顾怀予忍不住笑了笑。
他这次倒是没拒绝纪施薇伸过来的手,他一只手扶住她的手臂,坐了下去。
拐杖的长度有些长,小吴去将拐杖绑在了前面的座椅后面的缝隙之中,确认里面的人都坐稳后,喊道:“走咧。”
他的声音很长,带着这片土地的豪爽与热情。
这一路上,顾怀予也没怎么说话,他要么就是打开挡风的帘子看看车外,要么就是闭目休息。
只是握着纪施薇的手掌,有时会不自觉地缩紧。
容书记的墓地选在了怀安村和隔壁村交界的山岚上,两个村子离得不远,在没有通大路的更久远的以前,两个村的孩子都是一起翻山越岭走去隔壁的镇子上上学。
这处山岚也是整个村子中风水最好的地方,在最下面还有座明代万历年间的大墓,传说就是明清时期建了那座宗祠的祖先的。
只是因为零几年的时候村子中的人疏忽,这座祖宗的大墓倒是被人进行过了偷盗,后来经过水泥修缮变成了现如今的模样。
在万历大墓的侧上方,就是容珍丽书记的墓。
原本按照镇上和容珍丽书记丈夫的想法,她的墓本来应该放在镇上的公墓之中。
但是奈何当时村民近乎集体请愿,外加容珍丽书记的笔记本上关于她的对于自己的未来设想也都是期待和村民继续在一起,容书记的丈夫最后也就选择了尊重妻子的意愿,将她的墓最后选在了村子之中。
她是事故当天晚上离世的,第二天选好墓址后就按照当地的习俗开始修建。
那几天的台风暴雨还在持续,墓的选址又是在山坡上,机器无法上去,一开始骡子拉砖石节省了很多时间,但是由于坡太陡、黄泥太滑,到最后连骡子都不愿意继续向上驮砖。
但好在,有部分的村民们都陆陆续续从各处赶了回来。
为了赶在预定时间完工,所有的砖石都是靠着村民们接力一样一米站一个人,一个个轮流在手里传递着送上去。
连动物都不愿意涉足的泥泞的黄土,沾满了每个人的裤脚。
这条的小路并非水泥路,来来往往的小车在这段路上面已经给土地压出了凹痕,只有像这样的小三轮车才能抵达小路最远的尽头。
小吴的驾驶技术很好,但还是免不了因为路况导致的颠簸。
车内的空间容纳了两个人后本身就已经是肉眼可见的拥挤,顾怀予的长腿在这样狭小的空间之中根本无法施展得开,他的右腿只能可怜兮兮的紧紧地靠着左腿缩在一边。
每一次颠簸,他们两个都只能随着车的倾斜方向滑去。
一两次还好,多了几回之后,便是顾怀予都有些无奈。
这车子压出来的坑也不是按着这小三轮的侧着走的,一会东一会西,原本被两人随意坐就已经像是坐满了的位置又因为这般地缓动多出来了半个人的位置。
没有规律的摇晃晃得纪施薇都有些晕头转向的,她原本直挺挺坐着的身形都软了,只能往顾怀予的身上靠着。
顾怀予的臂长很宽,他的人坐在左侧,手一伸就能够到右侧的车壁,就那么在纪施薇身后一抵的,就稳住了他自己的身形。
“你不是坐过这种小车吗?”看着眼前抓着他的肩膀稳定身形的纪施薇,顾怀予心疼之余又带着些好笑:“怎么感觉你比我还晕得厉害?”
“你这是明知故问。”
纪施薇深吸气,咽下自己那股想吐的难受感,还不忘幽怨地抬头瞪了眼顾怀予。
她是曾经嘲笑过顾怀予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连这种最基础的小三轮都没做过,但是谁料到这路这般不平坦,还不如让她自己下来走。
“不逗你了,靠过来吧。”
顾怀予的身体往后靠到了靠椅上,原本撑在车壁上的手压到了纪施薇的肩膀上,他借了下一次颠簸时候的方向,将她固定在了自己的怀中。
她相当于是被他锢在怀里的,脸颊埋在他的衬衫处,只能感觉到隔着衣物的热意
“好了,闭上眼睛,休息一会。”
“我们马上就到了”
第47章 第47章
车子最后停在了小路的尽头。
再往上走小三轮都无法上去的位置,就连路都是黄泥路,只有一些人为修出来的沟壑能够看得出来算是简易的台阶,一路延到了山坡之上。
就算纪施薇刚刚还有些晕车导致的头疼感,看到这条路也都清醒了不少。
“这条路的台阶下半部分没有浇筑水泥。”
见顾怀予和纪施薇有些疑惑,小吴有些歉意地解释道:“大概在一半的位置开始就有水泥浇筑了。”
这条通往容书记墓的山上小路都是在建造墓地的时候快速新修的,他们这些农村人走走这种普通的小路倒是方便,却没有想到还有顾怀予这样的人会来他们的村子看她。
“真的不好意思顾先生。”小吴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说出来也不怕您笑话,我们没想到您会来看书记,也没有想到您还愿意再来我们村。”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顾怀予:“我现在说出来您也别生气,一开始我们还担心来着,担心着这样的事故出了之后,您会不会恨上我们这里,甚至断了对我们这里的帮扶。”
小吴有些话都还没说完,他们不止怕顾怀予断了对村子的帮扶,也怕顾怀予会因为事故的原因恨上整个村子的人,甚至在一段时间里,还有老人让村子中在顾氏集团整个大集团下担任职务和务工的同村人尽快更换好单位,免得被职场报复。
只是令村民没有想到的是,他不仅没有断了援助,甚至还加大了扶持的力度,从村庄辐射到整个镇,更是通过大数据和媒体与他们镇合作,用以推广整个镇的特色农产品,发展特色旅游产业。
顾怀予闻言倒是也没有生气,他没有反驳也没有解释只是笑了笑,避开了小吴诚恳的视线,望着前面的黄土,道:“上去吧。”
这一处的山坡的坡度有些高,这种小径不论放在哪里都能算得上是一条野路,以前的他们在出去玩的时候也会碰到这样的路,但是那时候的顾怀予总是能够大跨几步走在前面,还有闲心伸出手来扶她。
而现在对他来说,这种野路也都算是个小的挑战。
这和前面前往事故地点的路还不一样,这种在山坡上用人为刻出来的阶梯在有些角度上对于常人而言都过于狭窄。
即使小吴自己在这条野路的台阶上已经上上下下了数十回,也不得不承认,在这条野路的部分位置上,就连他们这样在山里跑上跑下的人都需要侧着身子踩着才能下山。
但是顾怀予想要上去,知道路况的村支书和小吴也不能说出实情。
“那我在前面扶着您,纪小姐在后面推着您,您看可以吗?”小吴目测了一下顾怀予的身高和重量,斟酌道:“如果实在不行……”
如果实在不行,他背着顾怀予上去也是可以的,就是不知道顾怀予是否愿意让他背着上去。
“先试试第一种方法吧。”顾怀予侧了侧身子道:“辛苦了。”
即使小吴没说清楚,顾怀予也明白小吴所说的最后的方法是什么样子的,但他只是断了条腿,还不想让自己变得那般不堪。
这一处的坡比看上去还要难爬许多,因为楼梯是黄泥土雕刻而成的缘故,许多梯面的窄小程度倒是超乎了他们的想象,那样大小的梯面大多只是为了上去的时候借个力,甚至连真正的台阶都算不上。
即使小吴在前面拉着,纪施薇在后面扶着,十分钟也就往上跳了那么几层的台阶。
幸好两边的树生长得茂密,当时修墓的时候也保留了两边的古树,到后面几个人甚至都发现,单纯扶着树往上跳的速度也比两人去一扶一拉的速度要快上许多。
就这么跳了大概一层楼的高度,便到了有水泥的路的位置,顺着水泥楼梯往上看去,已经隐隐能看到了墓碑的尖角。
上方是一个大平台,整个平台都是将这处山坡挖出了斜角才出来的,四周也都做了加固,从这个平台上往村庄看去,能看到地方一方方的稻田和远处的袅袅炊烟。
站在这里,便能看到整个村子。
纪施薇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到最后,容珍丽的丈夫同意了这处选址。
这是她曾经奋斗过的地方,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白的邻里之间的矛盾,那些曾经一遍遍挨家挨户的宣讲,那些拿着手册一家一户的记录,那些田埂,那些山野,那些土地,都有她曾经的身影。
她早已经不在这片山野,但是这里的处处都留有她留下的痕迹。
这一趟上来的路程还是有些令人感到疲惫,而她身旁的顾怀予在站定缓过喘气后,便站到了墓碑前。
容书记的遗像是她dingding头像的那张证件照,带着他们熟悉的笑容。
纪施薇在拍戏的时候见过容珍丽书记,她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头上总是戴着一顶亚麻色的帽子。
不论是和演员还是工作人员交流,她总是带着和煦的笑容和大家说话,令人感觉到不由自主地亲近。
“薇薇。”她身前的顾怀予突然呼唤了她的名字,纪施薇上前,只看到顾怀予已经用腋下夹着拐杖,撑着自己的身体看着眼前的墓碑。
“点香吧。”他说。
蜡烛的烛光在风中摇曳着,红色的烛油滴滴落下,凝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纪施薇给在场的每个人都分了三支香,对着她的照片三鞠躬,再将香插入到蜡烛旁边。
顾怀予看着面前的遗照,在脑海志红回忆着那天的景象。
那天便是在这座村庄,他们一行人只是按原定计划一个个走访,只有他和容珍丽的脚步慢了些,还在后面看宗祠地上面的木雕。
但是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情,一切就是这么的巧合
巧合到,只能用所谓的宿命论来去形容。
当时很长的一段时间,连他自己都有些自顾不暇,但是在网上看到和容珍丽有关的视频的时候,他还是会忍不住停下。
在那一瞬间还在交谈的两个人,再见之时却已经到了现在。
一个带着残缺的身体站在墓碑之外,一个带着祝福和哭声长眠于地下。
“您想要去做的事情,我们会替你去完成。”顾怀予长叹道:“那些未竟的事业,我们也会延续下去。”
容珍丽是从农村当中出来的女童,她在苏市读完了大学后,将父母接到了苏市赡养,而她自己则便将青春再一次献给了这片土地。
她离世之前,在救护车上还有意识的时候,依旧在挂念村中的农田和麦子,那些一粒粒结在稻穗上的是农民的劳动成果,也是她的心血。
“那天一直没来得及对你说再见。”顾怀予道:“今天,终于可以和你说一声迟到的再见了。”
他的这声再见,是对容珍丽,也是对那天被埋在地下的自己。
林中的鸟骤然被惊起,扑通着翅膀向着村中的炊烟之中飞去。
“再见,一路走好。”
他们果然比原定计划晚回到了家中,韩医生已经带着团队在家中等了半个小时,才看到跑车重新开回到地下室内。
想要责怪的话语在看到这个月收入的时候还是可耻的被他咽下了,韩医生难得的揣着满脸的笑容,亲自上前去给顾怀予送轮椅。
“顾董,今天身体感觉怎么样?今天的复健计划需要不需要调整?”韩医生把轮椅推到车边,难得殷勤道:“您看看您需要不需要休息一下再开始复健?最近恢复的状态不错我们可以根据情况进行适度的休息,您看如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