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远行在一边插科打诨:“你野菜姨话少,但嘴损啊!”
“你徐叔叔嘴损,人也缺德啊。”曾不野不服输,怼了回去。赵君澜热完车过来凑热闹,嘴里叼着烟,看徐远行跟曾不野有来有往。上车前悄悄问徐远行:“你别是看上野菜姐了吧?”
“我看上你大爷。”徐远行上了车,摔上车门。他仍旧给车队兜底,跟在JY1后面。这会儿他看着曾不野的车,才发现这姐妹没装挡泥板,这要走雪泥路,还不被她车轱辘甩花了?不行,回去必须手把手教这不懂车的犟种改车。
过会儿徐远行才反应过来:她会不会改车关他屁事?
这一天已经是大年初三。
除却为了拉曾不野入伙改的道,他们要正式开始玩了。这一天他们计划途经苏尼特左旗见一位牧民朋友,然后直奔乌兰布统。全程650公里。在这样的天气里实属是挑战。但却有人说:两千公里抬腿就走,650公里车都没热。
现在轮到曾不野觉得他们不正常了。
她还没开就觉得累了,他们却说650公里还没热车。她回头问小扁豆:“你天天这么坐车,有意思吗?”
小扁豆像个小大人:“下车玩的时候也很好玩啊。就像在迪士尼排两个小时队,玩五分钟。我玩的时间可长多了。”
“你真了不起。”曾不野夸她。
“尤其是今天晚上还要露营…”
“今天晚上什么?”曾不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知道晚上要在乌兰布统过夜,但没人说过是露营。零下三十度雪天露营,而她什么都没有。
下了车奔徐远行的车去,想问问他露营的事。徐远行却正在跟人吵架,对方好像很生气,他呢,把手机拿到离耳朵很远的地方,压根不听。徐远行这种方式吵架最气人,曾不野看他那欠揍的神情都替对面的人不值。
“今天露营吗?”她问。
电话那头顿了下,大声说:“我就知道有女人,你….”徐远行挂断电话,责备曾不野:“添什么乱!”
“我没帐篷。”曾不野说:“没地垫、没睡袋、没有露营装备。”
“那你跟我睡啊。”徐远行想都不想脱口而出,他那帐篷可牛逼了,两居室、带客厅、带天幕,借她一间屋又如何?
可还没等他开始显摆,曾不野就突然蹲下去捧起一捧雪灌进了他脖子里,厉声说:“醒醒吧你!”
徐远行以为她在跟他闹着玩,笑着说:“你等着,到乌兰布统我给你埋雪里。”雪在他脖子里化了,冰他个透心凉。
这还不算,车队启程后,JY1总突然踩刹车,徐远行在车台里说:“野菜姐,脚飘了啊!”
曾不野也不回话,一脚又一脚,想送徐远行个全责,让他的“0车损”目标破了。徐远行渐渐发现了曾不野在跟他较劲,这就有意思了。他不跟她计较,拉出一百米距离远远地跟着,心想这“野菜”不好惹,自己不跟她一般见识。
车台里在说露营的事,有人问徐远行这次带的是两居室还是一居室,徐远行说两居室,他准备上半夜睡“朝南”卧室,下半夜睡“朝北”卧室。曾不野这才知道她误会徐远行了。她以为他要跟她“睡觉”。
偏巧这时小扁豆又说:“我睡过徐叔叔的两居室,可舒服了。”
“你自己睡?不怕狼把你叼走?”
“我爸妈和我。那次爸爸的帐篷坏了。”
“哦哦哦。”
曾不野想:那破玩意儿能有多舒服,零下三四十度能有多舒服!心中又默念:爸爸,我只是太想你了,我想出来走走,不成想是来渡劫了。
曾不野的情绪就是这样,像过山车。有时很沮丧、很暴躁,有时带着点欢脱。而她并不能完全控制,甚至无法真切地感知。
“野菜姐带够装备了吗?”车队里有人惦记曾不野,她初来乍到,应该是没做好这样玩的准备:“到地方给野菜姐凑一套。”
“让野菜姐跟徐队睡。其他东西好凑。”
曾不野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开车。跟着他们走,她什么都不用管,饿不死、冻不死,她开任何口都是多余。对,她多余问徐远行露营的事。她就该“拿来主义”。
只是“跟徐队睡”听来有些怪异,好像突破了她曾经某种沟通的边界,如果放在从前的生活场景里,这话很难听。但放在这里,又似乎没那么难听。
离开二连浩特的时候,小翼龙已经彻底变了。不知道是谁,给它做了一个红色的披风,系在了它脖颈。随着行车,那披风在轻轻动着,好像翼龙真的有了生命。
就连小扁豆都说:“野菜姨,我担心小翼龙飞走。”
“如果它真能飞走,那咱俩给它放炮。”
“说到放炮…”曾不野压低声音说:“野菜姨昨天捡到一个二踢脚,咱俩待会儿崩了你徐叔叔的车!”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4个霸王票、72瓶营养液~
第6章 人生壮举
小扁豆一下有了期待,一直朝后看徐远行的车,一会儿崩前轮儿一会儿崩后轮,后来干脆说崩行李架吧!
“那能把车顶崩出大坑,我看行!”曾不野逗她。小孩儿的积极性太好调动,徐不野捡到二踢脚是真的,她还捡了一盒摔炮。她不知道为什么夜晚的国门景区门口会有这个,起初没想捡,后来想着听个响也行。
小扁豆又说:“一会儿停车就崩?”
“那别啊,趁没人时候崩。咱做坏事不能让人看见。”
“那可真坏。”
俩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小扁豆是个小话唠,想起什么就说什么,于是曾不野从她嘴里听到了绞盘大哥大嫂会吵架、赵叔叔爱喝酒、徐叔叔退休了….
“退休?你徐叔叔六十多了?”曾不野打了个岔。
“不是!徐叔叔前年生病了,然后就不工作了。”
“哦哦哦。”
徐远行可看不出生过大病的样子来,虽然认识不到三天,但没有任何一瞬间萎靡过,这些人都没有过。
“孙叔叔原来是歌手…歌被偷了,不唱啦!”
喝过酒爱弹吉他的老孙,竟然曾是个歌手。
“常叔叔快七十啦….”小扁豆又说。
曾不野仔细回想了一下,常哥一下车就拿出相机到处拍,车队行进间他还要飞无人机。他那些东西当下二三十岁的小伙子扛着都会喊累,他却乐在其中。曾不野以为他不到五十岁,没想到快七十了。
七十岁,那跟曾焐钦差不多大。曾不野一时之间又悲从中来,如果老曾还在多好。或许他能跟这些人成为朋友。爸爸比她人好,比她受欢迎,用他春风一样的性格抚慰别人。
野菜姨又哭了。小扁豆叹了口气,扯过一张纸巾,身体向前,拍拍曾不野肩膀。曾不野接过,擦了下眼睛,带着鼻音说:“我没哭,你给我纸干什么。”
情绪来得快,去的很慢,接下来她不太想说话,打开了音乐。听的歌也是让人难受,浑厚低沉的男音唱:
“你我山前别相见,山后别相逢…”
小扁豆捂住耳朵,大声喊:“野菜姨!换歌!”
“不换!就听这个!”
“不换就不换!”小家伙抱起肩膀,鼓着腮帮子,假装生气。曾不野也不理她,听完这首问她:“想听什么?”
“我想听点快的。”
“多快?”
“很快的。听着高兴的。”
“好。”
曾不野遂了小扁豆的愿。她何时妥协过,然而小朋友是意外。小朋友会用自己的方式来化解这世界上几乎所有的问题,因为他们本身不复杂,所以世界就不复杂。
他们距离苏尼特左旗并不算远,虽然接连下雪,但高速路空旷无车,几乎只有这一个车队在天地之间拉起长龙。保障车在左侧路时快时慢,像一个士兵。皮卡的后车斗里塞满了东西,再罩上防雨罩。随着前进,那防雨罩被鼓起海浪样的波纹,威风凛凛。
头车又开始播报路况,说的是:
“路面不滑,没有坑洼,握紧方向盘,就是干。”
“提速提速,一百二,队伍内不超车,安全第一!”
“快看,那一片大平原!”
车台里热热闹闹,没有人在这样的热闹里能感受孤独,曾不野除外。她一直在想,老曾在就好了。曾不野好像永远都学不会一件事:向前看。当年考驾照,教练说高速路上向前看,方向盘动作幅度不超过五度。
曾不野不懂,还对教练说:我应该看路。
“你应该看远方。”
“看远方我就看不到路。”
“你要是瞎,就去医院看眼睛,别学车了。”
别指望驾校教练惯着你,多问一个没用的问题教练都想揍你一顿。当然不会真揍,但会觉得这个人浅薄无知,不好好学车,脑子里尽是些没用的问题。
等后来曾不野真的上路了,才发现教练说的对。要向远方看,路就在脚下;高速路调方向,的确不能超过5度,不然会出大事。这就像人生的路一样,要向远处看,不能总搞大动作。
可惜曾不野学不会。
她总是陷在事情之中,她的心就那么点,被那些人和事纠缠着,再也没有空余了。
曾焐钦在的时候总会开导她:“别想了,走一步算一步。实在不行,那些东西咱都不要了。”
名利、金钱、个人价值,都不要了。去他大爷的,行吗?不行。曾不野做不到。
她深吸一口气,察觉到握着方向盘的手又凉了。小扁豆坐在后面,总是偷偷看她。再过一会儿路边停车的时候,她从座椅中间爬到副驾上,扯扯曾不野的衣袖。
“怎么了?”曾不野问她。
小姑娘不说话,只是一味扯着。曾不野无奈,把胳膊朝她面前递。小扁豆搓搓她的手,又往上呵气。热乎乎的,真的,热乎乎的,痒痒的。
然后她抬起头朝曾不野笑。刚换了门牙的小孩子,笑起来漏风似的,格外搞笑。
曾不野作势捂着眼睛,说:“太难看了。”
小扁豆撅起嘴:“你换牙时候还不如我呢!”好像她见过曾不野换牙似的。
曾不野看着小扁豆,小姑娘的睫毛长长的,黝黑的小脸儿,瘦瘦的身体。她说她自由搏击可厉害了,在班级里能一打三。曾不野这会儿好像能想象出来她骑着男生打,打的人家叫她奶奶的样子了。
她这边太安静,徐远行在车台里点她名:JY1,回复:一切OK吗?
“太OK了。”小扁豆抢过手台回答,而后咯咯地乐。
“问JY1车主呢!小孩别说话!”绞盘大哥说。
“JY1 OK。”曾不野回。
这时尾车徐远行说:“兄弟们,有快速社会车辆超车啦!”
此时他们在双向车道上,去一条路,回一条路,超车要看对向车道是否“干净”。保障车早就去到尾车后面,给别车让出超车空间。
这位社会车辆大哥可能没有想到自己今天要超小二十辆“公路怪兽”,超了JY1后观察好久,最终决定:超!通通都超!曾不野看着它打开转向灯,待对向大车过了以后,一脚油门开出去了,而后迅速回到绞盘大哥车前面。
“车队注意,给社会车辆超车预留归位距离。”徐远行说:“车队注意安全。”
社会车辆应该是感受到了“青川车队”的善意,从绞盘大哥车前起速的时候鸣了声笛表示感谢。
于是曾不野看到,一个小车,一辆辆超过他们的大车,在车道出了又进,进了又出,一直超到曾不野的视线之外。直到头车说:“社会车辆超车完毕,车队集结”的时候,其他车辆都按起了喇叭。
这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公路插曲,但不知为什么,曾不野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跳跃了一下。儿时玩超级玛丽,不知关卡尽头在哪,就像那小车,一辆又一辆,一定也在想:今天是什么劫,出门碰到这些没完没了的大家伙。
但“青川们”不这样想,赵君澜说:“这哥们儿今晚酒局肯定要吹牛逼了:今天我一口气超了两千万!”
大家就笑出声了:“壮举。真壮举。一般人超一半就累了,大哥非常牛逼。”
终于到了苏尼特左旗的停车点,是在一片空地上。远处有一个人骑着健壮的蒙古马穿越风雪朝他们的方向疾驰。
“呼斯楞大哥来了。”徐远行下了车朝大马跑去,去迎接他大概穷极一生也见不到几面的朋友。在路上就是这样,遇到一个又一个人,说了一声又一声再会,但有些人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了。可是说起来却还是:我在某个地方认识一位朋友…
一位远方的朋友。
一位叫呼斯楞的朋友。
为什么这里有这么多呼斯楞?
呼斯楞大哥跟徐远行有着怎样的故事未可知,但在大年初三这一天,他骑着马来迎接他们。而在他的家里,宰羊炖肉,马头琴手早已准备好,在席间为大家献上一曲。
曾不野看到呼斯楞从马上跳下来,几步跑到徐远行面前,张开手臂拥抱了他。两个大男人抱在一起,用力捶对方的背,这见面仪式在城市里未免太过夸张,但在这里,却恰到好处。
曾不野发现徐远行也像游牧民族。风沙把他的脸吹黑了,吹出了棱角。他与牧民呼斯楞站在一起,除却面相,其余都像兄弟。呼斯楞对着大家憨厚地笑,露出满口白牙,徐远行也如此。
“昨天家人从旗里回来,特意把蒙古包弄热。”呼斯楞比划着:“你们从北京来,吃雪煮羊。”又把手做酒杯状,仰头:“喝草原白。”
“不喝酒了,大哥。我们还要赶路。”
呼斯楞摇头:“喝酒,喝酒,不赶路!”他普通话说的不好,基本上两三个字地蹦,好在言简意赅,别人都能听懂。
车队里其他人也说不喝酒,不给大哥添麻烦,赶路去乌兰布统爬雪坡。呼斯楞大哥就不再说话,只是笑着。
一行人朝蒙古包走去,曾不野和小扁豆吊在队伍后面,慢慢就越拉越远。绞盘大嫂注意到了,也没招呼她们,心里明白她们或许有小秘密。
曾不野答应小扁豆要用二踢脚崩徐远行车轱辘,她不能食言。蒙古包那头不知在搞什么阵仗,已经响起了歌舞声。曾不野远远看到牧民兄弟在往车友们脖子上挂白色的哈达。
“你去不去挂哈达?”曾不野问小扁豆。
“我不去。”小扁豆说:“挂哈达哪有放炮好玩。”
曾不野就神秘兮兮地从她的包里拿出了那个小二踢脚。儿时曾焐钦带她放过,这东西“砰”一声很是吓人。她喜欢听那一声,感觉人一下就被炸清醒。
小扁豆高兴地在地上跳脚:“快!快!”
曾不野学她跳脚:“走!走!”
到了徐远行车前才想起她们都不抽烟,没火。但这难不倒曾不野,她决定拉车队最损的人赵君澜入伙。赵君澜这人,哪有笑话哪有他;自己也爱搞点恶作剧。早上出发前曾不野还曾看到他绕着徐远行车转,琢磨给他车轱辘放点气。总之挺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