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彦范忙假装低头喝酒,阿弦咳嗽。
袁恕己眼神狐疑,忽然他心头一震想到了一个可能。
张了张口,袁恕己想要问是不是“那个人”,但看着阿弦的神色,却终于没有问出声来。
直到下了酒楼分道扬镳,袁恕己私下里问狄仁杰:“你的证人,是不是陈基?”
狄仁杰笑道:“怎么少卿猜是他?”
袁恕己道:“直觉而已。”
狄仁杰呵呵笑了两声,算是默认。
袁恕己叹了声:“虽然我也想是他……毕竟如此做才算良心未泯。但是我又觉着一定不是他。”
“为何不是?”
武懿宗是武氏皇族,虽然当初陈基娶武馨儿的时候武懿宗还未出人头地,但随着后来的青云直上,有些原先耻笑陈基的人渐渐回过味来,知道当初陈基那样的有为青年突然去娶姓武的女儿,一定会有他自己的用意,而他的这下注赌大小一样的婚姻,果然大大地赢了。
可也正是因为武懿宗是皇亲,注定了陈基永远不可能开罪他,更加不可能反叛他,因为只要反叛了武懿宗,直接等同反叛了皇后。
故而袁恕己曾笃定,什么人都可以作证武懿宗杀人,只有陈基绝对不可能。他毕竟是武懿宗的贵婿,已算是武氏皇族的人。
因此只要陈基一出头,只怕不是武懿宗先动手灭了他,而是皇后直接动手。
毕竟,如果陈基今日能反叛武懿宗,明日自也能反叛皇后。
所以袁恕己虽觉着是陈基做了那个关键的有力的人证,却又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提着自己的脑袋冒险。
开了春,迎面朱雀大街上吹来的风都带着温软的气息。
行人也一如既往的多,摩肩擦踵。
狄仁杰答非所问地说道:“你觉着小桓怎么样?”
袁恕己未懂他的意思:“小桓?极伶俐机变,年纪虽然小,我看前途无可限量啊。”
狄仁杰思忖了会儿,仍是笑微微地说道:“这话我也曾对天官这么说过,你猜他怎么回答我的?”
“崔晔?”袁恕己皱眉,心里却不明白狄仁杰怎么忽然把话题转到桓彦范,又复转到崔晔,如果是想引开话题,未免也做的太过生硬了。
狄仁杰点点头:“当时天官跟我说,士则乃是恩荫出身为官的,算来是圣上的勋卫,虽然官职在你我之下,但论起跟皇家的亲近来,只怕还在你我之上。”
袁恕己起先一头雾水,但心里细细琢磨这句话,忽然如雷轰电掣:“你的意思是说……小桓是陛下的……”
适当噤口。袁恕己深深呼吸。
从认识桓彦范到现在,彼此相处所说的话等等……走马灯般在脑海中奔腾而过。
可倘若自己领会的意思是对的,那么,倒是可以解释了,为什么武懿宗的案子会忽然间来了个大反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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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基当然不敢反叛武后,以此类推,也当然不敢反叛武懿宗。
如果要他跟武懿宗“反目”,只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关键人物武后。
除非是武后的首肯。
否则陈基胆敢轻举妄动,的确跟把提着头往刀刃上放没什么两样了。
且说阿弦被桓彦范推搡着吃了两杯酒,进府之后打着好几个哈欠。
她半闭着眼,迷迷糊糊低头耷脑地走进门,才要扑倒在床上睡过去,就听得有个久违的温柔的声音道:“阿弦。”
第332章 有情人
阿弦听到这个声音,猛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她回头看时, 却见在桌边静静地坐着一个人。
鹅蛋脸, 一双温柔明亮的眼睛, 正默默地含笑看着阿弦,居然正是在无愁山庄被迫分开的虞娘子。
阿弦失声叫道:“姐姐?”
忙跳下床, 却被脚踏绊的往前一个踉跄, 虞娘子忙往前几步, 伸手将她扶住。
两个人面对面彼此相看, 终于,阿弦用力将她抱住, 惊喜而哽咽地哑声叫道:“姐姐!”
虞娘子忍着泪,也张开双臂紧紧地搂住了阿弦。
阿弦先前回家之时,因有了几分醉意,便没有留心其他人,只顾低头回房。
因此并没发现府里其他人有什么异样,而那些小厮丫鬟之类, 因要给她一个惊喜, 也都不约而同地并未泄露。
虞娘子坐在桌边儿,见她低头进门, 也不往旁边看一眼,就爬上床要踢靴子, 心里又是怜惜, 又是发笑, 这才忍不住叫了一声。
重逢的狂喜之后,阿弦将虞娘子放开:“姐姐怎么忽然回来了,为什么事先一点消息也没有?”
虞娘子道:“我惦记你呀,另外……”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阿弦,举手抚上她的脸:“天官没有跟你提过么?”
阿弦诧异:“阿叔?”
虞娘子笑道:“也许天官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当初阿弦随着崔晔离开无愁山庄,把遇见萧子绮之事说了,又猜出了那个戴着丑怪面具的青年是郇王李素节,就想立刻前去申州找寻,是崔晔将她拦住。
毕竟崔晔此行是为带阿弦回长安,如果她改道去见李素节,给武后听闻,一定会引出不必要的轩然波澜。但崔晔也因此答应了阿弦,会为她留意此事。
此后回京,崔晔去信申州给一个人。
这人,却是先前贬官调任出京的张柬之,如今他在郇王李素节的王府之中担任司曹参军。
先前李素节回到申州,带着虞氏,也并未限制她的行动,只是不许她离开自己而已。
张柬之身为王府参军,可以在王府内任意行走,自然也见到过虞氏,偏偏张柬之先前在长安的时候,也曾同许圉师等人往阿弦府里走动,当然也认得虞娘子。
崔晔在信中并未直说山庄之事,只在字里行间透露让他多留意郇王的动向,免得他行差踏错之类。张柬之本就老辣,又深知以崔晔的为人,断不会无缘无故来这样一封信,他便明白郇王一定做坏了什么事。
找个了机会私下里询问虞娘子,虞娘子便同她说了山庄跟阿弦被迫分开的事。
虞娘子虽然告诉了张柬之此事,却并没有提有关“萧子绮”的话,因虞娘子并不似阿弦一样知道无愁主的身份。但张柬之却从中听出了异样,他私下面见郇王,问他有关无愁之庄的事。
先前郇王隔三岔五地会离开王府,一去就是三四天,只说是去别院清闲,也不许王府的臣子跟随。
张柬之本就觉着事情透着古怪,如今更加确凿于心,只是因缺乏萧子绮一节,所以想不到事情的症结所在而已。
面对张柬之的询问,李素节也并未提起萧子绮,只说那庄子已经毁于大火,让张柬之不必多虑。
张柬之便又问虞娘子的事,李素节道:“她的确是跟朝中女官一同投宿山庄……但我很喜欢她,便将她留在身边。”
张柬之大摇其头,劝谏郇王道:“殿下本就被皇后忌惮,如今又强留女官的侍婢,若事情传了出去,一定又会节外生枝,殿下不如尽快把此女送回长安去吧。”
李素节道:“你觉着女官会在皇后面前告我吗?”
张柬之想了想:“这个……也许未必。”张柬之之所以这么说,倒并非是因为别的,只因他知道有崔晔参与此事,所以放心。
崔晔当然知道李素节的尴尬地位,绝不会容许这时候再发生对他不利之事。
不然的话,早在接了女官后,崔晔就会立即出现在王府。
李素节道:“如果她不在皇后面前告诉,此事就无人知道,怕什么节外生枝?如果她因为山庄的遭遇而要报复,就算我把人送回去,她也一定会告知皇后,我又何必送人呢?”
张柬之不禁笑道:“殿下,事情不可这样说。”
“我知道参军是好意,但是……”李素节却不想再跟他谈论此事,只道:“参军你总该知道,自从母亲去后,我从来不曾想要过什么,只是习惯退步,再退步,如今,我好不容易有了个喜欢的女子,我不想错过她。”
张柬之一把年纪,且又沉浸朝政,自不是个风花雪月的性子,然而听了李素节这两句,青年脸上的悒郁之色让他心头一动。
反复忖度利弊,张柬之道:“既然这样,那么……就遵从殿下的意思好了,但是殿下最好不要伤害了那女子,免得以后……”
张柬之这自然是多虑了,李素节非但不想伤害虞娘子,反对她太过好了些,甚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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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娘子握着阿弦的手:“我原本很怕你找不到我而着急,幸而张参军告诉我,你随着天官回了长安,天官也托付了张参军照料我,我这才放心。”
阿弦问:“那么郇王对你如何?他有没有为难你?”虽然对那个戴着古怪面具的青年印象不算太坏,但他身旁毕竟还有个可怕的萧子绮。
虞娘子脸上微红,摇头道:“没有,殿下他对我、对我极好。”
像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异样,虞娘子微微低头,又道:“前些日子,殿下问我是不是想念长安,他对我说你很快要跟天官成亲了,问我要不要回长安跟你相聚。”
后来虞娘子才知道,是崔晔派了一名亲随来至申州。
其实大臣派亲随出京,跟亲王们暗中有交际乃是大忌,由此也可见崔晔为了让阿弦安心,亦不惜冒险而为。
但也正因为崔晔派人亲临,李素节也由此知道了他的心意,又加上当时虞娘子病了一段时候才好,李素节明白她心里记挂长安的阿弦,两下权衡,这才忍心动念。
阿弦却觉着在提到郇王的时候,虞娘子的反应有些奇异。
虞娘子笑笑:“所以这一次我能回长安,一来是天官去信之功,二来,殿下他也知道我心里挂念你,所以才答应让我回来,如果他是个坏人,当然不会这样为我着想了。”
这倒是未必。
如果李素节是个有心机的坏人,正该知道朝中的官员是不能得罪的,何况以崔晔跟阿弦的关系,阿弦的婢女在李素节的手里,只要崔晔肯,一定有百十种吹灰不费的法子让郇王惹祸上身。
只不过郇王并不似萧子绮般狡诈多计而已。
阿弦止不住疑惑,总觉着虞娘子在提及沛王的时候,目光闪烁,脸色变化,却并不是忌惮或者畏惧等等,反而是类似暗怀欣悦般的情绪。
“姐姐……你跟郇王……”阿弦皱眉,迟疑着,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
虞娘子先是睁大双眼,继而明白了她的意思。
顿了顿,虞娘子道:“是。”
阿弦张大了嘴:“啊?”
虞娘子本来不想跟阿弦提这件事,但是一来她自己无法掩饰,二来,以阿弦的能力,就算自己不说,阿弦却不一定不会知道,这不过是迟早的事而已。
何况撇开面上有些过不去,虞娘子其实不想瞒着阿弦。
虞娘子道:“开始的时候我还很讨厌他,因为他不由分说把我带到了王府,跟你分开,但是……”
李素节原本就是个温柔的性子,又因为知道了他的身份,当然就也知道了他悲惨的身世,虞娘子这才明白为什么在无愁山庄他会说那些话,为什么会戴着丑陋的面具。
他并不仅仅是为了隐藏身份,而是因为他打心眼里不想面对自己,在李素节看来,也许……自己的母亲萧淑妃的死,也跟他的“存在”脱不了干系。
跟萧子绮疯狂的愤怒跟报复不一样,李素节的愤怒……多半都在他自己的身上,他觉着自己如果不存在,母亲就不会跟武后争锋,最后也许就不会落到那个下场。
虞娘子自己的身世本就极为可怜,如今明白了李素节的身世也是如此,正像是同为天涯沦落人一样,心中起了对他的惺惺怜惜。何况李素节对她关怀无微不至,起初因她负伤,甚至衣不解带地守在她身旁,每次从昏睡中醒来,虞娘子都会看见青年带着悒郁的清秀脸庞,她原本有些冷硬的心,就像是被融化了一样,不知不觉中慢慢地变得很软。
终于,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有一丝异样的情愫在心底滋生。
阿弦沉默。
红着脸,虞娘子忐忑地问道:“你是不是不喜欢?你放心,以后、以后我再不跟他见面了。”
“我没有,”阿弦忙摇头:“我只是有些意外,郇王他……他是真心对姐姐好的吗?”
虞娘子见她仍是半信半疑:“你放心,是真心假意,我是看得出来的。就像是先前……我知道少卿跟天官对你都是真心的一样。”起先一句还说的郑重,到了最后一句,却忍不住嫣然一笑。
阿弦笑道:“我是替你担心着想呢,又拿我玩笑。对了,你难道没听过,少卿跟赵家也定亲了么?”
虞娘子点头:“这个也听说过了,唉,是有些可惜了。”
阿弦问:“可惜什么?”
虞娘子道:“可惜了一女不能嫁二夫呀!”
阿弦大笑:“好啊,真是越来越过分了。”
阿弦原先困倦要睡,见了虞娘子,顿时便精神十足,当夜两人便同榻而眠,联床夜话的,子时过后才各自睡着。
当夜,阿弦却也又做了一个梦,正是有关虞娘子的。
看样子,像是在申州的郇王府。
郇王李素节似是病了,大夫侍女们穿梭不停,又捧了药送上来。
李素节却并不喝,举手把药碗扔在地上,咳嗽道:“你们都出去,不必伺候,一个都不要在我面前。”
众人畏惧,忙都退下了。不知过了多久,是虞娘子端了汤碗走了进来。
榻上李素节听见动静,才要喝骂,回头见是她,便哑口无言。
虞娘子道:“殿下不吃药,这病怎么才能好?”
郇王道:“我若是死了岂不是更好,你就可以回长安去了。”
虞娘子道:“殿下如果这么盼我回长安,也不必死,就说一声,我即刻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