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当然知道了。”桓彦范脸色一沉,前所未有的严肃。
“……”袁恕己哑口无言,继而道:“我们、我们去找她,她这会儿应该在……”
“不用找了,”桓彦范皱眉,“今日她去了尚书都事周兴家里吃酒。”
顿了顿,桓彦范又道:“听说陈基也会去。”
袁恕己无法形容此刻自己的心情,就像是一万只飞鸟眼前掠过,遮天蔽日,嘈嘈杂杂,无法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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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书都事周兴宅邸。
周兴所住的地方,也在平康坊的边沿,最是龙蛇混杂的地方。
长安居贵,周兴的宅子不大,也还是租来的。
阿弦骑着马,独自一个人而来,周家只有三个下人,一个厨娘,另外一个跟随周兴跑腿打杂的小厮,还有个年迈的院公,负责洒扫庭院,兼当门房。
虽然请客,门口并没其他客人,也没有迎客的,阿弦自己把马儿栓好,端量了一下,认定没找错地方。
门却是敞开的,阿弦迈步入内,院内无人。
她径直往前,才到堂下,就听见里头说道:“这个要怎么杀呢?”
另一人道:“你是仵作,这个还要问我?”
阿弦心头凛然,听出这前面一人是周利贞,后面接话的却是周兴。
只听周利贞笑的低低:“许久不曾做此事了,有些胆虚。”
周兴道:“一回生二回熟,只是要手脚快些,客人要来了。”
阿弦忙后退一步,扬声道:“家里怎么没人?”
话音刚落,周兴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口。
他身后跟着的那人正是周利贞,他的手中却提着一条肥硕的大鲤鱼,还在甩尾挣扎。
周兴笑道:“原来是女官先来了,快请入内。”又回头对周利贞道:“快到厨下去杀,要利落些。”
周利贞把鱼放下,先向阿弦行了个礼,才又提了鱼去了。
阿弦这才明白原来先前两人商议的是杀鱼,便道:“怎么这些厨房之事,还要亲自动手么?”
周兴道:“家里人手有些短缺,之前派小厮去买些东西,还没回来,院公在后厨帮着烧火做饭,没奈何,先叫犬子打个下手。”
两人到了堂下,阿弦问道:“今日来的还有什么人,麻不麻烦?”
周兴道:“没什么人,除了你,陈将军,我在尚书省的两个同僚,对了,还请了那位高建。好歹你们都是豳州乡党,趁机聚一聚。”
阿弦见他这样“细心”,挑了挑眉。
周兴如今官职虽低,到底是个有些身份的,高建如今在吏部却只属于打杂一类,职位卑微。
但周兴却不惮请他前来,这或许并不是看在什么乡党的情谊上,而是为了讨好陈基跟阿弦。
周兴请阿弦落座,亲自斟了茶,顷刻,他那两个尚书省的同僚也都到了,彼此寒暄,落座叙话。
如此又一刻钟,高建来到,先向周兴请罪道:“陈大人有一件要事,说是迟些再来,让我先代他向都事告罪。”
周兴笑道:“陈大人公事繁忙,自然不比我们这些闲人,不必如此,快且坐。”
周兴的两名同僚也素敬慕陈基,听说他要迟些再来,纷纷让推迟宴席,周兴也有此意。
阿弦也不言语,就捡着桌上的点心吃了一块,一边跟高建说长论短,无非是问他近来如何之类。
突然,周兴的同僚之一,一个长脸山羊胡的老者,因看阿弦跟高建似乎熟稔自在,且谈吐自在,忍不住说道:“听说女官跟吏部崔天官的婚期定在了六月,也是眼下了,其实女官很该趁机休个班,也好在家里学习些女工,免得成了人妇之后不知如何是好呀。”
他带笑说着,又故意大笑了几声,装作是开玩笑的样子。
阿弦听了“婚期六月”的话,心底那道伤痕突突地颤动起来,又想着山羊胡子什么“成为人妇不知如何是好”,无端想起了崔晔跟她说过的“我喜欢阿弦就是阿弦”。
这突如其来的剧痛,竟让她在瞬间双耳失聪,继而嗡嗡乱响。
另一个同僚道:“也不能这样说,这些事是水到渠成的,更何况何必管别人家里的事呢,天官慧眼独具,更不必你我操心。”
那“水到渠成,慧眼独具”相继而来,杀伤力更是倍增。
高建则道:“天官这两天倒是不在部里,不知道是不是也在筹备婚事。”
阿弦呵呵笑了两声,站起身往外而去。
走出门口,又听山羊胡子说道:“唉,可惜了天官那样的人物,本该配个秀雅高贵的才……”
一句话没说完,高建气愤地说道:“说的什么话,什么秀雅高贵,女官难道不好么?”
心头嘿然,那道伤好像被冰封雪冻地盖了起来。
阿弦信步往后,才走不多时,就听又有人道:“这小子将来一定了不得,你看他杀鱼的样子,也不先把鱼拍杀,就活活地便剖出脏器。”
“是做仵作的,难怪身上有些煞气。”
阿弦定神,抬头看时,却见前方有两个衣衫褴褛之“人”,正在看着前方指指点点。
阿弦走到“两人”身后,探头看去,原来此刻她不知不觉来到周府后院,前方的水井边上,是周利贞正在杀鱼。
跟先前他询问周兴时候的“胆虚”不同,这时侯的周利贞,却俨然十分娴熟老练,他的手很稳,无视那挣扎不休的鱼,有条不紊地动作之时,脸上还带着一抹近似享受的笑意。
阿弦本就对他大有恶感,尤其看到这种笑,更是恶上心头。
正皱眉看时,她身边的那两个“人”也转头看向她,各自呆呆怔怔,一个问:“你能看见我们?”
另一个说道:“你是什么人?怎么身上的味道这样古怪?”
阿弦道:“你们没听过十八子么?就是我。”
两个鬼魂大为惊讶,却忽地不约而同倒退。阿弦苦笑不得:“怎么?”平日里鬼魂见了她,纷纷趋之若鹜,这两个却是怎么。
二鬼毕恭毕敬道:“听说您要嫁给崔天官了,我们先练习练习避退,免得以后见到您就扑上去,落得灰飞烟灭的下场。”
没想到,人这么说,鬼也这么说,先前躲过了人的长舌,又换来鬼的聒噪。
阿弦才要告诉他们大可不要再杞人忧天了,前方杀鱼的周利贞却已经听见动静,抬头看见阿弦的时候,脸上的笑早就荡然无存,他将鱼放下,走了过来。
在阿弦眼里,却只像是恶鬼换上了一身画皮而已。
“女官怎么在这里?”换了谦和的笑容,身上鱼的血腥气却冲鼻而来,周利贞又道:“家里下人少,我只得亲自动手了。让您见笑了。”
阿弦道:“你做的很好,我佩服还来不及。”
周利贞笑了笑:“我也没想到会这样,之前下手的时候还迟疑,生恐做不好呢。”
阿弦眯起双眼道:“看样子你天生就是做这个的料子。”
周利贞看看自己沾血的双手,脸上有些懵懂赧颜似的:“女官是说我天生是当厨子的么?”
那两个鬼在旁听到这里,就道:“这小子不像是做厨子,却像是个做刽子手的。”
阿弦冷笑看一眼周利贞,转身而行,只听得身后两个鬼道:“十八子当真名不虚传。”
另一个说道:“今日果然遇上,若有什么未完的心愿,趁早求她帮一帮是真,免得嫁了天官后,要见她一面就更难了。”
“这倒未必,听说天官的命数似乎变了,唉,可惜了。”
“英年早逝虽然可惜,但这对我们倒不是一件坏事,至少不用怕遇见他……再灰飞烟灭了。”
阿弦猛然止步,她回过头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心潮激越,右眼隐隐射出赤色,那两个鬼在瞬间消失,不知所踪。
周利贞吓得一抖,怔怔道:“我?我并没有说什么啊。”
阿弦握紧双拳,呼吸急促,身后有人道:“这里是怎么了?”
阿弦还未回身,周利贞已经行礼道:“将军大人。”
原来来者正是陈基。
陈基扫了他一眼,走到阿弦身后:“你还好吗?”
阿弦不答,只是生生地咽下一口寒气。
方才那两个鬼所说的话,并非是她的幻觉,但她何其希望,这一切不过是幻觉而已。
第338章 谈情说爱
陈基跟阿弦两人回到前厅, 高建正站在门口张望,见他们两个来到, 才换上笑脸。
高建回头看一眼里屋, 对阿弦道:“不要理会那些人, 实在不知所谓的很,还是大官儿呢,简直像是桐县街巷里的长舌妇。”
陈基笑道:“不用理会他们,都是一群自以为聪明其实奇笨无比、且又眼瞎的人。”
突然愣怔,——似乎类似的话……曾经有人这样跟他说过。
高建听他骂的痛快,便大笑了声。忽然阿弦问道:“先前你说天官这两日不在吏部,他在哪里?”
高建眨了眨眼:“怎么问我?想来该是在崔府里吧。”
陈基也问道:“难道你都没有见过他?”
“命数改变……可惜……”
“英年早逝……”
阿弦眼前像是飘着一层水花,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她后退一步,却像是一脚踩在了泥沼里, 整个人要往下坠。
陈基跟高建一左一右将她扶住,而周兴也赶了出来, 正要问他们怎么不入内、反在此攀谈, 见阿弦脸似雪色,吃了一惊:“女官怎么了?”
陈基皱着眉,想到方才在后院所见一幕,他听了高建的话寻去之时, 正阿弦猛回头喝问周利贞, 此刻, 陈基当然不知她其实是在问鬼, 只是想到先前所见周利贞双手染血的样子,心生怀疑。
阿弦站住:“我……有些不舒服,周都事,改日请罪。”
挥挥手,阿弦转身往外,她的双腿仍有些脱力,跑了几步,摇摇晃晃地有些不稳。
阿弦迷迷茫茫,拉了好几次才把马缰绳扯了起来。
当陈基出门之时,阿弦已飞马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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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思邈先前曾说过崔晔“十二少”。
所谓:少思、少念、少欲、少事、少语、少笑、少愁、少乐、少喜、少怒、少好、少恶。
七情六欲淡泊,才是养生关键。
当时老神仙还拿了阿弦出来做反比,说她该多跟崔晔学习。
可是,孙老神仙又怎会知道,自从崔晔情系阿弦后,这所谓的“十二少”,已经渐渐地有向“十二多”演变的趋势。
阿弦未曾“近朱者赤”,崔晔反而“近墨者黑”。
如果是寻常之人还罢了,偏偏崔晔的身体是曾受过折磨的,本来就极为透虚,仗着他自小根基极佳,且又是这样淡泊宁静的心性,所以尚能自控无碍。
但是……
当十二少变成了十二多,就好像正在重新打稳根基的房子忽然遇到了狂风暴雨,山摇地动。
当初借“神安气海”四个字,将阿弦从黄泉之中带回,此后种种谋划奔波,直到昨夜夜雨中宫门之外的五内俱焚,以及回到怀贞坊两人的一言不合。
像是绷得太紧的琴弦达到极限,所有的一切郁结到了顶点。
康伯将崔晔带回后,虽强行点了他的穴道,仍察觉他内息紊乱,气息微弱。
偏孙老神仙不在长安,康伯无奈之下,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先前崔晔曾为阿弦引见过的同为户部官员的崔知悌。
崔知悌为崔氏同宗,又跟崔晔私交极好,当然义不容辞,只不过就算他金针渡世,举世无双,面对此刻的崔晔,仍有束手无策的悚惧之感。
但崔知悌虽无把握,却也隐约瞧出了崔晔的症候并不仅仅只是药石所能医治的病症,再三思忖琢磨,崔知悌又为康伯引荐了一个人,
这位并非别人,而是谏议大夫明崇俨。
明崇俨一能治人,二能差鬼,如果说除了孙思邈之外、能医治崔晔的,只怕非此人莫属。
崔知悌不愧为当世名医,眼光自也最为准辣,明崇俨果然是最佳人选。
但是,明崇俨虽将崔晔从性命攸关之中救了回来,同时,却也给了他一个预言。
也正是这个预言,像是把崔晔推入了黑暗冰冷的渊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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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弦飞马来到崔府。
崔府门口家人见了,忙来迎上,阿弦眼中却一个人都看不见,只是望着前方进府的门。
她一跃而入,闯到了二门,正见崔升迎面而来,见了她,又惊又喜,急忙接住:“阿弦,你怎么来了?!”
阿弦抓住他:“阿叔呢?”
崔升道:“他先前才去了吏部……之前身子不好,百般劝他不要去了……”
话未说完,阿弦已转身,重往外而去。崔升叫道:“等等!”
阿弦却置若罔闻,身影顷刻消失眼前。
崔升深锁眉头,暗中忖度:“唉,我最近总是心惊肉跳,可千万不要有事。”
因知道阿弦这一场来去如风,下人们一定会惊动,只怕内宅也知道了,崔升本是要出门的,一念至此,就先回去安抚卢夫人跟老太太。
其实崔升也不知道,如今崔晔其实并不在吏部。
六部的尚书大人,如工部尚书兼大将军刘审礼,户部尚书许圉师等,以及各位侍郎官,跟尚书令,右仆射,以及门下中书省的谏议大夫,中书舍人等朝中要员,正在商议应对吐蕃之法。
之前吐蕃攻占了十八羁縻州,占了安西都护府治所龟兹,军事要塞的安西四镇几乎都被吐蕃侵占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