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夏颔首,手中的牛角梳没有停。
打扮停当后,宫人们请她移步去外间用膳。
她胃口不佳,勉强用了一个烤饼喝了半碗山药乌鸡汤便叫撤了。
邯郸城中并无诸将家眷,郭圣通连一个说话的人都寻不到,漫长的白天只能用看书来打发。
她歪在南窗下的软塌上,头枕着软枕单手翻着手中的帛书。
窗纱柔顺地垂下,遮挡住刺眼明亮的阳光。
暑热渐盛的时候,宫人们抬了冰山放在角落里,冷气弥散中凉风满屋。
她昨夜睡的不踏实,这会倦意反上来,没一会便丢了手中的书卷沉沉睡去。
她这一觉足足睡了一上午,等着再醒来时已过了午时。
用过午膳后,她又犯起困来。
但她不想再睡了,再睡晚上就该失眠了。
她踱步到廊下,想让自己清醒点。
热风漫来,叫人胸口闷地发堵。
朱甍碧瓦在明亮的太阳光下亮的刺眼,聒噪的蝉有气无力地叫着。
蓦地一瞬,风停了,那炙热便仿佛凝固在空气中,叫人烦躁难安。
郭圣通才站了不到半刻钟就实在受不了了,她刚要转身进殿,眼角余光忽地扫到一只羽毛绚丽的鸟儿立在树梢上。
她忍不住问身后的羽年道:“那是什么鸟?”
羽年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还不待看清,那鸟就似受惊了一般猛地飞走了,只留下浓密翠绿的树叶在舒展开的枝叶上迎风颤动。
郭圣通笑笑,提起裙摆往殿中走。
羽年在她身后却忍不住感慨道:“来了得有两三天了,婢子才注意到这有椿树呢。”
椿树?
郭圣通顿住脚回望,但见灿烂的阳光从重叠绿叶的斡隙中洒下,一地光斑晃动。
“庄子曾言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
说的便是这种树吗?”
羽年颔首,“夫人只怕不知道,这椿树还能吃呢。”
“哦?”郭圣通来了兴趣,“它结果吗?”
羽年笑着摇头,“不是,吃的是叶子。”
“叶子?”一时风起,吹的郭圣通雪青色的云纹襦裙微微鼓动着,她不解地问道:“叶子怎么吃?”
羽年上前为她打起竹帘,“跟竹笋一样,吃的是春天发的嫩芽。”
一股凉气迎面浇来,郭圣通舒服地只叹气。
她重又歪到南窗下的软榻上,透过薄薄的窗纱隐隐可以看到那高大的椿树。
她问羽年道:“怎么吃?好吃吗?”
羽年坐在榻前的几上,接过宫人手中的团扇一面为她摇扇,一面娓娓道来:“下过几场春雨后,椿树就会发芽了。
它的嫩芽火红如血,比那灼然的桃花还美。
把那嫩芽采摘下来洗净后,打几个蛋搅匀后和着香椿芽摊入锅里,香气扑鼻,真真是把春天吃进了肚子里。
也可以简单点,放点芝麻油、蒜末、米醋、酱油一拌,味道同样妙不可言。
再或者把香椿焯水放凉切段后,和滑嫩的豆腐拌一拌。
倘若有新捕上来的鲜虾,和这香椿芽一起炖汤的话,真是能把人的舌头都鲜化了。”
这样富有野趣的吃法,说的郭圣通都谗了。
可这会春天早就过去了,要吃也得是明年了。
谁知道明年还住不住在这?
郭圣通当下又是遗憾又是怅然地叹了口气,正要说话,常夏进来回道:“夫人,郭参事来了。”
况儿!
她欣喜地下了榻往门口迎去。
明亮的阳光中,一个翩翩少年大步向她走来。
他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是小跑起来。
少年双眼带笑,朝气蓬勃。
“阿姊,外面多热啊,快进去。”
郭圣通见他热得额头上全是汗,忙叫人引他去外间盥洗一番。
郭况不肯去,“我坐着凉快一会就行了,快别麻烦了。”
也不知是不是关心则乱,不过短短几天,郭圣通就觉得郭况黑了许多也瘦了许多,她禁不住心疼:“吃的习惯吗?住的习惯吗?天天累不累?”
郭况哎呀了一声,皱眉笑着安慰她道:“阿姊啊,你别担心我了,能有什么不习惯的?
听说打仗时那条件才叫真艰苦呢,现在不过是忙了一点,和家里差不多。”
郭圣通长出了口气,“那哪能一样呢?”
况儿肯吃苦,她自然高兴,可又忍不住心疼。
郭况接过常夏端上来冒着凉气的酸梅汤,一口气就咕咚咕咚喝了。
“阿姊,有什么事你快说吧,我那还一堆事呢。”
郭圣通笑着瞪他:“嫌我耽误你时间了啊?”
郭况摇头,“不是,不是。”
他正色道:“虽然旁人面上都对我和气亲切的很,可私底下定是对我这个主公的内弟多加留心,我可不能丢了姊夫和阿姊的脸。”
郭圣通抿了抿唇,忍不住道:“你也别太大压力,凡事尽力就行。”
她顿了顿,屏退了左右问郭况道:“我想问问你前殿的情况,这几天都来了什么人求见君候。”
☆、第两百零八章 葡萄
郭况蹙眉道:“那可多了去了,我回头问问侍中——”
他话到这儿又戛然而止,阿姊若能问侍中早问了,何必特意来问他?
“我想想啊,邓禹、吴汉、贾复、冯异……”
他努力回忆着,一个个地给郭圣通数着。
等到终于听到朱浮名字时,郭圣通忙叫停下来。
“他去之前渔阳上谷二郡的郡守有没有去过?”
郭况摇头,“记不清了,我就能肯定上谷郡太守耿况在我们到邯郸的第一天就来过,这之后有没有来过我没有太留意。”
上谷郡和邯郸城相距甚远,耿况来过一次后应该不会这么快再来第二次,那看来是渔阳太守彭宠了?
她轻轻点头,心下有了对策。
“我知道了,你回去吧,我这没事了。”
郭况狐疑地看了她一眼,闹不明白她问这么两句是为了什么,但也没有多问。
郭圣通送他出了殿门,他回身道:“多热啊,你快回去吧,我走了。”
她点头,却还是看着他的身影渐渐隐没不见才转身进去。
看了不到半个时辰的书后,羽年兴冲冲地进来道:“夫人,我在那偏殿庭中发现了好大一个葡萄架,凉快极了。
您不是嫌屋里闷吗?
不如去葡萄架下坐吧,又阴凉又透气。”
葡萄架?
这儿竟然还有葡萄?
要知道在博望侯张骞通西域引回西域特有的葡萄时,等闲的王公贵族可是吃不着这稀罕物的。
这几百年间虽然葡萄不如以往那般珍贵了,但也不是随处可见的东西。
她立时丢了手中书卷,理了理衣裳便跟着羽年往偏殿走。
到这赫赫有名的邯郸宫几天了,因着天气炎热她始终窝在温明殿正殿中,哪也没有走动。
如今初次在这宫殿中漫步,只觉得处处新鲜不已。
邯郸宫始建于春秋战国时,是秦国的宫殿。
一统六国的始皇帝便是出生在这温明殿中,想必那时阖宫上下都没有想到这个小婴儿会成为搅动天地风云的千古一帝。
这之后,温明殿又历经了不知道多少任主人。
这其中,有一个人也是大名鼎鼎,时常被后人挂在嘴边惋惜哀叹。
高祖刘邦的第四子刘如意被封为赵王后,也是居于温明殿。
历史太过久远,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郭圣通没法知道赵如意当时在母亲戚夫人为他争夺太子之位时是何种心态。
是愿意?
还是抵触?
但也不重要不是吗?
重要的是戚夫人输了,输的很彻底。
却在被赶去舂米后,仍心生怨怼口出怨言。
于是,盛怒之下的吕后将她做成了人彘,而赵如意则被一杯鸩酒毒死。
再之后,这温明殿主人又不知道换了多少任才到了刘秀手里。
任这世事变迁,这宫殿始终巍峨屹立在这,不悲不喜地看着这人世间。
她轻叹了口气,漫步走下婉转回廊,从壮丽肃穆的应门往里走。
隐阴夏以中处,霍寥容以峥嵘。
万楹丛倚,磊柯相扶。
浮柱嵋嵘以星悬,漂媲晚而枝柱。
一路上云案藻税,龙桶雕镂。
等推开一扇门扉带金的朱门后,偌大的偏殿庭院便出现在她眼前。
一架绿意盎然的葡萄藤安静地坐落在庭中,一口水井和它相依着。
跟着的宫人解释道:“这葡萄根苗是中空相通的,盛夏天灌溉量大,便建了口水井在旁方便取用。”
郭圣通点头,心道这样更好。
用冰凉的井水冰些瓜果吃着,最是解暑了。
她脚步轻盈,须臾间便到了葡萄架前。
翠绿的葡萄叶密密麻麻地结成一大片,在炙热的阳光下宛如绿宝石般熠熠生辉。
时有风来,刮得这叶子波浪般地滚动起来。
人一到这架下,立时觉得阴凉无比。
一串串碧玉般晶莹剔透的葡萄密密匝匝地倒垂在架下,诱人无比。
郭圣通信手摘了一粒,羽年还来不及说酸吃不得,她就已经送入了嘴中。
嗯,酸,很酸。
但味道也不错啊,并不是那酸的人都跳脚的酸。
她吩咐身后的宫人摆上案几和坐席,又叫拿了叶子戏来玩。
茂密繁盛的葡萄叶遮蔽了重重暑热,把葡萄架变成了一把浑然天热的大凉伞。
人坐在下面,凉意满怀。
偶有几缕光线落在案上,还叫人觉得怪可爱的。
宫人们本还抬来了风扇车用来纳凉,谁成想也用不上。
郭圣通精神抖擞地在葡萄架下玩了整整一下午,等着暮时仍舍不得走。
还是宫人跑来寻她,说刘秀回来了,才终于叫她念念不舍地站起身来。
日头已经落到树梢后,给屋檐上的瓦当镀上一层赤金色。
她的影子在绚丽的霞光中被拉的老穿过她宽大的袍袖吹乱她的额发。
她脚步匆匆,连她自己都没发觉她听着刘秀提早回来后所显露出来的欣喜。
还是羽年在身后忍不住打趣,她才迟钝的反应过来。
她脚步慢下来,心下浮起复杂的情绪来。
她自然知道她对他的心意,可已经到了如此外露的地步吗?
明黄色的光影渐渐黯淡下去的时候,她终于回到了温明殿中。
刘秀并不在殿内,想必是去盥洗更衣了。
也真是奇怪,明明还没看到她,可怎么感觉这四下里已经有了他的影子?
“晚上吃什么?”
一道低沉醇厚的声音将她从走神中惊醒过来,她抬头望去,一双黝黑的眸子笑看着她。
一日三餐,宫中自是有定例的。
可郭圣通苦夏,她来之后,刘秀便吩咐宫中由着她叫膳,想吃什么就做什么。
如此这般,比之前反倒更省花费。
郭圣通听他发问,差点把香椿芽冲口而出。
她心下好笑,她这么馋,哪胃口不好了?
他仍在笑看着她。
她想了想便道:“吃汤饼怎么样?”
他吃什么都行,自然道好。
于是,郭圣通便叫人去问厨下都备着什么汤,若是有酸笋老鸭汤,煮些汤饼来。
面食皆被称为饼,而把和好的面团擀开切成片状,下在汤里,在汤中煮熟的就被称为汤饼。
郭圣通自小便喜欢吃汤饼,是以刘秀一问起,她便下意识地答了汤饼。
主母苦夏,常常只用碗汤便搁碗。
厨下为此汤锅始终炖着,待传膳的宫人到了厨下,厨子立时一叠声地道:“有有有,有酸笋老鸭汤。”
于是,立时和起面来。
☆、第两百零九章 嘴馋
太阳已然沉没下去,霞光染透了半边天,绚烂的光影漫洒在屋檐树梢上,折射出潋滟的光线来。
那光线渐次黯淡下去后,暮色彻底笼罩了天地间。
万物的形状都模糊下去,半空中悄然点亮了一颗孤星。
双耳瑞兽釜里炖着滚开的酸笋老鸭汤,热气氤氲中酸香扑鼻,打下手的小黄门抹了抹头上的汗后,偷偷咽了下口水。
热啊,可真是热啊。
虽近黄昏,宽敞的厨下四面又都开着窗,可架不住成日在这灶火前打转,身上几时不是汗透了的?
晚间歇下时,那身上的衣衫都快能拧出水了。
如此这般,谁又能不苦夏呢?
可这世道能有口饱饭吃就是福气了,还有什么好挑的?
小黄门胃口再怎么不好,但饭食从没有浪费过一星半点。
只是,为了吃饭而吃饭,想想也是件挺没意思的事情。
小黄门一闻着这股香气,馋虫立时被引了出来,他单是想象那酸笋的脆爽都能吃两大碗白饭了。
至于鸭肉——
他的口水吞咽的更多了,因为他还真没吃过鸭肉,他只在年节时吃过贵人们看不上的猪肉。
他想,鸭肉的味道应该比猪肉更好。
小黄门连连吞咽口水的时候,庖丁齐越宝左手托着和好的面团,右手快速地撕成面片往汤锅里飞。
须臾之间,釜里就滚上了雪白的面片。
齐越宝取过釜盖盖上,让汤饼在汤里咕嘟着。
他看了一眼案上的刻漏,现在正好是巳时正。
这煮汤饼也是有讲究的,煮半柱香后再焖一柱香便是刚刚好。
他在铜盆里洗过手擦净后,拿起磨得锋利明亮的菜刀切起要配汤饼的小菜来。
这些活其实叫小黄门来干就行了,但他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