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她并不替他担心。
只是……
她的手不自觉落在了依旧平坦的小腹上,“你准备怎么办?”
她仰头望着他,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在灯下熠熠生辉。
她肌肤比一般女子要白上几倍不止,真如白玉般细腻白皙,引得人忍不住伸手要去摸摸。
刘秀从前也有几次这样的情不自禁,但都落了空。
而如今不会了,她已经变成了他的妻,他孩子的母亲。
他伸出右手轻轻摸了下她的脸颊后,挽住她的手坐到软塌下。
他把如今河北之地的形势揉碎了说给她听:“这十几个势力不铲除,河北之地就没有太平安逸可说。
谢躬虽对我多有忌惮,但在这上面跟我是一样的想法。
我如今预备南下攻打青犊军,他们倘若败退,定会经过射犬城。
山阳的尤来军听着信后,多半会跟着一起败逃。
射犬城和邺城近得很,我请谢躬到时候出城攻打他们。
他只想着能不让我的势力壮大就好,当下一口就应了。
岑彭已经劝降了驻扎在淇园的大将吕植,马武本就是我长兄麾下的人,他念旧情我又诚心去劝,他便也应了我。
谢躬料理内政上的确是个干才,但论带兵打仗他就靠马武撑着门面了。
青犊、尤来都不是善茬,打不过跑是会的,但要是谢躬执意留他们,左右也是一死,不如豁开了命去死拼。
谢躬没有这股狠劲,他必败无疑。
而我会趁机遣派吴汉和岑彭去袭击邺城,等谢躬狼狈地逃回邺城便是自投罗网。”
郭圣通望着刘秀,他脸上洋溢着自信,显是十拿九稳了。
也是,这样的算无遗策,要再出了纰漏,谢躬得多大的运道?
可,她这心里怎么就有些不舒服呢?
同情谢府上下都要随着谢躬陪葬?
易地而处,王氏会放过她吗?
不会。
逐鹿中原,最不需要的就是这份心软慈厚。
霸王若不是因着心软,高祖能不能坐着江山还两说呢?
那是对刘秀这份心机觉得恶心?
仔细想想,也不是。
便是豪爽惯了的匈奴人,也没有光明磊落直来直去争天下的道理。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她该高兴刘秀不是那等不知变通的酸儒才是。
毕竟,他要如今落败,头一个牵累的就是郭氏全族。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她究竟在为什么不高兴呢?
灯火啪地一声炸开,惊散了她心下的浮絮。
她朝外望去,浓墨似的黑夜扑在了窗棂上,活像一只远古怪兽张着大口面目狰狞地要吞噬一切。
她只看了一眼就回过头来,想了想问道:“那马武不会是敷衍你的吧?可得瞧仔细了。”
她这是在担心他吗?
刘秀唇边的笑意有些忍不住,他心道她就是块冰凉的石头,贴心贴肺地捂了这么几个月,又连他的孩子都怀上了,再不对他高看一眼,那也真是天理难容了。
他紧握住她的手,想要更真切地感受她的温度。
“马武是绿林军中的老人了,我和长兄投奔到绿林军后,他对我长兄敬服便入了我长兄麾下。
昆阳大战时,他为振威将军,和我有同袍之情。
我长兄死后,马武所部被更始帝划到了谢躬麾下。
便是论情分,也该有个先来后到不是?
攻破邯郸后,我曾宴请谢躬和他麾下诸将。
宴后,我请马武登丛台,略作寒暄后问他‘吾得渔阳、上谷突骑,欲令将军将之,何如?’
他答得倒谦虚,说什么驽怯无方略。
我回他说,将军久将,习兵,岂与我掾史同哉!
他笑笑没有说话,但有些话不必说透不是吗?”
她轻舒了口气,“那就好,君候此去一切都要当心,万不可觉得考虑周全了便放松警惕。
不到最后一刻,谁能肯定结果呢?”
他看向她,满室通明中她耳垂上的细小绒毛都瞧得一清二楚。
夏戴玉,冬戴金。
她今日戴着对滴水白玉耳坠,那剔透的光影笔直映进他眼底。
她的声音那样轻,又那样重,敲在他耳旁,立时隔绝了这尘世间所有的声响。
恍惚间,这天地好似是混沌初开时,静到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他握着她的手,拍了又拍,有千言万语堵在嘴中,到最后却只说了句“千万仔细保养自己和孩子,等着我回来”。
她怔怔望了他半晌,而后粲然一笑,“好。”
等着翌日清晨,她睡得迷迷糊糊往旁边一摸。
嗯,空了。
她打着哈欠滚过去。
这榻大,但睡两个人她却总是觉得挤。
每日刘秀起身后,是她最幸福的时光了。
她蒙着被又睡了半个时辰,觉得有些渴了便闭着眼睛唤人进来。
常夏撩开帷帐,轻声唤她:“夫人……”
她睁开眼,就着常夏的手慢慢喝了半杯水,“什么时辰了?”
常夏看了眼刻漏,“辰时四刻了,夫人是起身还是再睡会?”
郭圣通又打了个哈欠,本想张嘴问刘秀在哪,但旋即便想起刘秀已经走了的事实,当下心底忍不住有些发闷,便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殿里人一多,就嘈杂起来。
她盥洗梳妆过后,坐在食案前还有些没醒过神来。
大抵是因为怀了孕变成了两个人吃饭,她近来胃口倒还真不赖,苦夏的毛病没了,一般孕妇反胃的症状也没有。
常夏和羽年凑趣,都说是孩子体谅她辛苦。
孩子……
她的手无意识地抚上小腹。
这孩子是不是就是梦中那个孩子?
也不知道是男是女。
况儿知道她有孕后,喜的不行,寻了一堆小孩子的玩意儿来给她,大大咧咧地说着是舅舅送外甥的。
她哭笑不得地问他:“你就这么肯定是男孩?”
况儿认真地道:“你下胎再生女孩,让她有个哥哥疼多好。”
得,这连下胎都给她安排好了?
她想笑,可看着况儿那样子她满心又都是安慰。
☆、第两百十六章 顺利
她写了信去告诉母亲,这会信应该到了,也不知母亲是为她高兴还是为她愁。
母亲自她还没出嫁时,就担心她成婚早了将来生产上艰难。
她很想告诉母亲,她应该是没事的。
毕竟前世时,她可是为刘秀生了五个儿子,不也还是好好地活着吗?
五个……
郭圣通一想起那梦,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生一个养一个就得花多少力气,养五个的话她这辈子光替他们操心就得筋疲力尽,哪还有力气去寻思别的?
而且最重要的是,就这一个,她都不知道能不能护的住他。
她是刘秀的嫡妻原配不假,可将来他的心尖儿一出来,她还算什么?
连后位都得拱手让人,如何还能护住孩子?
只怕还会叫孩子因着她惹了刘秀的厌,一生都活得艰辛可怜。
初听着有孕时,她真觉得平地惊雷一般。
她怎么会这么快就有了身孕呢?
可再一想,这不是或早或晚的事吗?
不要孩子?
那等刘秀称帝后,她单只这一点就坐不稳后位了。
她是不稀罕这后位,可她一失势,她的母亲、弟弟和族人怎么办?
而且没有孩子,她拿什么叫刘秀麾下诸将归心?
只要她根基稳固了,刘秀负心又如何?
但是难啊,真难。
她从未想过要走吕后的路,她有多少能耐她自己清楚。
但没办法,从她生为真定翁主的女儿开始,这所有的一切便都注定了。
她能做的只有奋力挣扎了。
她怎么能认命呢?
所以,她虽喜欢女孩,却也盼着这是个男孩。
女孩子该宠惯着长大,她不想她的女儿将来猛地从高处跌下。
那太残忍了。
她想着心事,慢慢用了一碗粥吃了三个烤饼。
用过早膳后,她又去了葡萄架架下乘凉。
本来用井水冰些瓜果,在这炎炎夏日真是再好不过的美食了。
但因为怀着身孕,常夏说什么不能吃寒凉的,连酸梅汤都给她断了。
便是看书上,也大着胆子拘束着她。
晚间她只要拿起书,常夏和羽年就得劝她。
好嘛,都听你们的。
不说别的,这肚子里却实实在在是她的骨肉,是她世上最亲的亲人。
她不疼他,谁疼?
那便玩吧,什么叶子戏、投壶、六博、蹴鞠、乐舞百戏都玩起来,成天都没得着闲。
人一有了消遣,时间便过得快极了。
可也不知怎地,累成这样,夜里她躺在榻上还是睡不着,总是忍不住想,也不知道这会刘秀到哪了?也不知道他顺不顺利?
等了快有五六天后,终于传来了消息。
一切顺利。
刘秀领军击溃青犊军后,尤来军闻信果向北逃到隆虑山。
谢躬留大将刘庆和魏郡太守陈康驻守邺城后,便领军出了城去。
一开始,他的确是占着上风的。
尤来军一心要保存实力,根本不想和他搅和。
但谢躬不懂穷寇莫追的道理,他一心要立下点战功来。
却不知人被逼到绝路,便什么也不顾了。
左右是死,拖下一个来黄泉路上搭伴也是好的。
尤来军本身战力并不弱,又是背水一战,个个都豁出命去死战,一时间竟是锐不可挡。
鏖战到后来,谢躬所部果然败了,非但没留下尤来军,还折损了两千多精锐。
而在谢躬刚一出城,受命来攻邺城的吴汉、岑彭立时便开始攻城。
摆开架势后,吴汉和岑彭却不急着攻城,而是使人偷偷叫出魏郡太守陈康来要说降他。
倘若能兵不血刃地拿下邺城,便能最大程度地保存有生力量。
岑彭那是何等口才?
他把形势利害一说透彻,陈康又不是忠心耿耿的谢躬,他总要顾忌阖家老小。
于是,陈康降了。
他收押了刘庆和谢躬家小,开门献城。
等着打了败仗,灰头土脸只率了数百轻骑回来而把大军驻扎在城外的谢躬进城,当下便成了瓮中之鳖。
谢躬倒也痛快,只叹了句恨未听妻言便引颈自刎。
原来,在此之前,王氏便叮嘱过他不要轻信刘秀之言。
可谢躬觉得王氏思虑过多,并没有往心里去。
谢躬一死,吴汉收服其部顺利的不行。
谢躬麾下第一悍将马武在谢躬死后,当即骑快马到射犬城去投靠刘秀。
刘秀喜之,当即引置左右。
军报到这便就完了,就如那戏本子里一样,这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郭圣通轻叹了口气,原样叠好那军报慢慢走出殿去。
正午炙热的阳光烘烤着天地间,那株香椿树却似不怕晒,一天比一天绿意盎然。
她站在廊下,仰头望天。
响晴的天上,金灿灿的太阳晃得人眼睛疼。
那千万缕金线落到朱红的廊柱上,映红了她缀着明珠的丝履。
到了此刻,她终于有些明白刘秀出征那天她在不痛快什么了。
她是眷恋刘秀带给他的温暖。
而他越走越高,就离她远来越远了。
兴许这次,也兴许下次,他就要带回他的戚夫人来了。
她后来想起此时心情,总忍不住笑自己。
她哪是什么吕后?
她是连宠爱都没有的戚夫人啊。
但那时,她如何能想得到?
任凭她千般假设,也想不到前世时命运竟那般愚弄她。
又过了三四天,刘秀回来了。
他到邯郸宫时不过破晓,天穹上还残留着夜的影子,几点孤星倔强地不肯落下去。
步辇落定在温明殿时,他不等停稳便跳下去。
霞光乍现,红日在天边露出了小半个笑脸。
他踏着满地潋滟的光影到寝殿外时,郭圣通正在当窗赏花。
他凑近了一看,是碗莲。
他走时都没有,估摸着是新寻来给她解闷的。
她听着脚步声回过头来,看着他浑身甲胄楞了楞。
他低头看去,他甲胄的缝隙间全是已经干涸的血迹。
只怕是这满身杀气吓着她了,他笑笑:“我忘了更衣洗漱就来见你,吓着你了吧?我这就去。”
“不用。”她摇头,上前来深吸了口气问他:“有没有受伤?累不累?”
他浑身疲惫因着这窝心的几句话,立时烟消云散。
他点头,“没有受伤,你放心吧。”
她笑,“那就好。”
他见她起得这么早,忍不住关切地道:“怎么不再睡会呢?”
她没有答他。
她定定地望着他,“杀了谢躬,便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了。”
他笑笑,想伸手去搂她,又怕血气吓着她。
“我等这一天,等得足够久了。”
☆、第两百十七章 女红
刘秀回来后只陪了郭圣通半日,便又被无穷尽的军政缠住脚。
日日不等郭圣通起身他便走了,倘若事少晚膳还能凑到一起用,一忙起来整夜陷在外面也是有的。
他这般披星戴月地忙,累得回来没说几句话就睡着了的情况是常有的。
但也不知是不是天生劳碌命,他越忙那眼睛越炯炯有神,亮的吓人,就像那埋伏了许久终于要得手的孤狼一般。
郭圣通明白他的心思,他这是为终于和更始帝划清了界限高兴,为再无掣肘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