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入冬后天气寒冷,皇后不便外出,便留在了长秋宫中养身。
但陛下仍保留了用梅花鲜果熏殿的习惯,今日突地叫人挪走想比是心下不快。
可朝中近来没有什么大事,只怕还是为私事所扰。
所以贾复并不追着要为陛下分忧,话到这里也就作了罢。
刘秀闻言落拓一笑:“你这人啊,真是七窍玲珑心。”
他今日一起来就觉得心下惶惶,仿佛要发生什么大事似的。
极力引着自己不往这上面想,却仍是不管用。
这一天止不住地往殿外望,自己也不知等些什么。
又打发了人去长秋宫问皇后好不好,回话说马荻正陪着皇后说话,逗的皇后笑声不断。
岳母说过,孕妇最怕的就是感怀憋气,伤了孩子又伤了自己。
他为此特意吩咐马荻入宫,如今看来效果果然不错。
只是,到底哪不对劲呢?
他深吸了口气,望向贾复:“又来和朕请辞?”
还不等贾复点头,他便断然拒绝:“朕知卿心,卿也该知朕心才是。”
贾复笑了笑,拱手道:“臣知道陛下对臣再信任不过,只是如今天下大定,臣也该放马南山,好好陪陪内子儿女了。”
刘秀瞪他:“才多大年纪,就想享清福?”
贾复还是笑,“臣本就胸无大志,久在朝堂只觉得身心俱疲。”
刘秀慢慢搁了手中的笔:“朕明白你的顾虑,也明白你是为了让我们君臣能相伴始终。
只是,朕是真想你再多帮朕几年。”
贾复不为所动,依旧坚持:“江山代有才人出,太学中学成的儒士已可为陛下所用了。”
刘秀见他如此执拗,只得长叹一声:“那便如卿所愿,去左右二将军,免卿职。
但须进特进……”
他见贾复还欲争执,便蹙眉道:“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
且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足委任?”
这番话是孝宣帝从前训诫太子刘奭的,说的是汉家治天下名儒实法。
如今刘秀重提此话,是在提醒贾复刚学成的儒士循规蹈矩、固守成规还不适合治国。
他是真希望贾复能再帮他几年。
贾复心知推脱不了,又感动于陛下的由衷信任,当下到底痛快行礼谢恩:“臣谢陛下隆恩。”
刘秀唔了一声,笑意浮现出来,满意地道:“君文啊,朕是真需要你,就再辛苦你几年。”
他站起身来亲自伸手去拉贾复:“我们君臣许久不曾在一起饮酒了,今天留下来,留下来。
家里朕叫人去通知一声,你不必挂心。”
孝成帝时,张禹以老病请辞,但仍以列侯身份朔望朝见,位特进,见礼如丞相。
行之既久,虽是散官,但仍渐成加官。
以赐列侯中有特殊地位者,朝会时位仅次三公。
贾复既连特进都受了,便也不推三阻四了,朗声应了声诺。
殿里君臣相得,气氛正是融洽之时,赵昌海忽疾步地冲进殿来急声道:“陛下,长秋宫传信过来说皇后殿下发动了……”
贾复大惊,刘秀却是长松了口气。
原来他心下的慌乱烦躁要应验在这儿。
也真是怪了。
桐儿一连给他生了三个孩子,足月的有,早产的也有。
但他急归急,却没有一次能心有所感。
他感慨了一下,回过神来,笑容都扯到耳根上来。
他拍了拍贾复的肩膀,“君文,这真是不赶巧了。
回头朕在满月酒上和你喝个不醉方休。”
皇家又要添丁进口,这是天大的好事。
贾复也甚是高兴,当下应了声是。
刘秀便快步流星地出了殿。
帷幕一掀起,凛冽清新的寒气便直往人嗓子眼里进。
原来,不知何时竟下雪了。
刘秀没空惊叹了,他上了肩舆便叫快些往长秋宫赶。
他到时,岳母和大姐、小妹早已经到了,正坐在一块说话。
见他来了,大姐率先迎上来:“产婆和乳医都进去了,如今一切都顺利的很。”
刘秀嗯了一声,稍微安心些了。
他坐下来,心不在焉地听着岳母和姊妹们说话,目光凝滞在了那紧闭的朱门上。
今早起来,他问桐儿感觉怎么样?
她还笑呵呵地说挺好的,又叫她熬过去一天。
生刘辅时早了一个月,她因为这总害怕刘辅有什么不足。
他当时听了这话,摸了摸她的头,给她宽心:“你天天开开心心,吃好喝好的,还能把孩子养不好了?”
她听了便笑,特别灿烂的笑。
她和他说:“要是这胎是女儿就好了。”
他笑:“老天爷看我们就缺个女儿了,还能不成全我们?”
刘秀深吸了口气,从前万般期待如今终于到了揭晓的时候了。
一定得是个女儿。
这胎过后,为了桐儿的安全,他万不能叫她再生了。
所以,还请上天眷顾——
他正心绪纷乱时,忽听了伯姬笑道:“这次可把马荻吓坏了。”
马荻?
这里头还有她什么事?
他抬起头来。
伯姬见了便笑道:“马荻说了个笑话,嫂嫂笑的厉害,笑到后头就叫肚子疼了。
马荻年纪小,没经过事,一下脸就吓白了。
我来了后,怕宫中没人顾得上这孩子。
便叫宫人送她出去了,又告诉她嫂嫂这是时候到了,不关她的事。”
刘秀听了哭笑不得。
敢情这孩子是被笑出来的?
又过了半个时辰,得着信的皇太子刘疆和右翊公刘辅、右翊公刘康匆匆赶来了。
三兄弟中,刘疆是眼见着他二弟和三弟落地的。
照理来说,该最为镇定才是。
但也不知怎地,他手心一直冒汗,心还止不住地扑通乱跳。
他连喝了几杯茶来缓和情绪,心下暗自祈愿母后生产顺利,最好还是生个妹妹。
满殿人望穿秋水的等到戌时二刻,终于听见里间传来婴儿嘹亮的哭声。
“生了,生了。”
“好时辰,好时辰。”
“是啊,都说戌时生人容貌秀丽,聪慧灵透,最是有福了。”
…………
外祖母和姑姑们并不关心新生儿是男是女,只为新生命的降临而欢欣鼓舞。
刘疆心下如猫爪挠过,他挪到刘秀身边,拽了拽他的衣襟。
刘秀垂下眸来:“怎么了?”
刘疆:“母后生的是弟弟还是妹妹?”
刘秀也为这紧张忐忑的很,当下便笑道:“父皇也……”
不知道三字还噎在喉间,忽听得一阵急切的脚步声响起。
青素抱了清洗干净的孩子出来抱喜:“恭贺陛下,殿下生下了位小公主。”
公主!
真的是公主!
刘秀的眼睛一下就湿了。
上天夺去了他很多东西,但又格外厚赐了他许多。
盼什么就来什么,他还能有什么怨言呢?
他朗声大笑起来:“来,抱来给朕看看。”
小婴儿躺在襁褓里睁着无辜的大眼睛打量着世界,眼前乍然出现里这么多兴奋不已的人,立时哇哇大哭起来。
刘疆急的不行,忙哄她:“妹妹不哭不哭。”
伯姬见了便笑他:“当初你两个弟弟可不见你这般,他们一哭啊,你头都大了,烦躁的不行。”
刘疆振振有词:“女孩嘛,自然得宠着些。”
一句话逗的满殿人都笑了。
刘秀抱了孩子进去看郭圣通。
她累的满头大汗,虚脱般地躺在榻上由着宫人给她擦洗。
刘秀心疼的不行,把孩子放在她身边给她看,“辛苦你了,孩子很好。”
郭圣通欣慰极了:“我这十多年来一直盼着有个女儿呢,如今可算如愿了。”
刘秀笑:“是啊,这只凤凰终于飞上了梧桐树。”
☆、第三百十五章 卫国
产房早被清理过了,又熏上了阇提花香。
阵阵轻烟从竹节熏炉金银勾勒的透雕镂孔中漫出来,渐渐氤氲了整间屋子。
郭圣通靠在柔软蓬松的大迎枕上,舒舒服服地深吸了口气。
年纪稍大了点,体力滑坡是很正常的事情。
从前怀疆儿时,她度过了前三个月的孕吐期后,精力一直很充沛。
可是这胎不行,真是走三步路腿就发酸。
好容易把孩子生下来了,她心下一宽,倦意铺天盖地地涌上来。
做母亲的本能叫她阖上眼的瞬间还记得把孩子护在怀里,她依稀看到榻前的刘秀被她这个动作逗笑了。
他俯身过来,低低说了句什么。
她没有听清。
她太困了。
有什么明天再说吧。
她笑了笑,抱着孩子沉沉睡去。
翌日醒转时,她已经回到了长秋宫,怀里的孩子也不在了。
倒是母亲正坐在窗前读书,听得榻上动静忙站起来,一面柔声和她说话一面传唤宫人们进来伺候。
郭圣通问母亲:“孩子呢?”
母亲撂下了书,倒了杯温水给她润喉:“奶娘带着呢,一会抱进来给你看。”
她点了点头,又问刘疆三兄弟。
母亲便笑:“听说是个妹妹,都高兴坏了,一早来看过了妹妹才去念书。”
母亲的笑容灿烂的很,大概在她看来女儿的人生已经美满到一定程度了,再无须为她挂心了。
可郭圣通知道不是,仍有一柄刀悬在她头上。
但她不能和母亲说,她要把一切烂在肚子里。
母亲苦熬了半生,再过几年就能过上含饴弄孙的日子了。
马荻乖巧可爱,母亲一定会很喜欢她。
一想到天天都笑着的母亲,郭圣通整颗心都舒展开了。
前世母亲为她担惊受怕,今生她只要母亲开心快乐。
说起马荻,她还有和话和母亲说:“昨天马荻是不是吓坏了?您回去了打发人去看看她。”
母亲一下就笑了:“那孩子昨天是哭着出的宫,一进门抱着马夫人话都说不出来。
马夫人吓了一大跳,还以为她闯了大祸,连忙打发人来问。
听说是你生孩子了才松口气,我昨天夜里也叫人带话给她了,让她别害怕了,那是时候到了,不是被她的笑话闹的。”
母亲说完又感慨:“我原还想况儿喜欢她什么呢?
但如今一看,这么单纯,这么可爱,又这么善良,就像是五月天早生的白莲,谁能不喜欢呢?”
郭圣通拉住母亲的手,“您温柔,她简单,将来想必能处的比亲母女还好。”
母亲便笑,“儿女都是债啊,以前怕你嫁的不如意,后来又怕况儿娶的媳妇不好相处。”
她这么一说,让郭圣通也起了惆怅心。
前段时间,刘秀和她提了一嘴。
说是郭况也十三了,又是太子,婚嫁大事得提上日程了。
她是皇后,儿媳进门只有敬着她的份。
但为了疆儿,她还是希望能和儿媳融洽相处,不叫孩子两面为难。
她当下忍不住叹气:“儿女可不是债吗?”
*****
第一次坐月子时,郭圣通很不习惯长时间在榻上躺着,还又不让看书又不让下棋的,日子简直枯燥到让她想发疯。
对了,还不能洗澡洗头。
这是最不能忍的。
她觉得熏香都遮不住她的发馊。
结果,到生辅儿时她就为能不赶在盛夏天坐月子开心不已了。
可见啊,人很擅于宠爱自己,也很擅于认清现实。
既然坐月子是避免不了的,能在早春坐月子已经是件很幸福的事情了。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一晃就到了三月十二。
青素备好了热水来请郭圣通沐浴时,她还咂舌惊讶:“一个月这么快过去了?”
说完后,自己也好笑。
可真是一孕傻三年了。
昨夜里刘秀就和她说今天要给孩子办满月,她答应的好好的,怎么睡一觉起来就忘了?
她这次沐浴足足用了一个时辰,从浴池里出来时觉得整个人都轻盈起来了。
实在是神清气爽啊。
青素取来大毛巾给她把头发擦的半干后,又把熏笼挪近些让她烘头发。
没用上一盏茶时间,头发便干的差不多了。
又晾了一会,青素刚要取了牛角梳来给郭圣通梳妆,忽听得外间噪杂起来。
刘秀笑着大踏步进来了,隐隐间有酒气传来。
“桐儿……”
这是高兴的紧了,都没注意到殿中还有个青素。
青素忙把牛角梳拢进袖中,行了一礼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郭圣通有些不高兴,不是叮嘱过他不要喝酒的吗?
刘秀看她脸色不善,也不以为然,笑嘻嘻地上了前来,一把搂住她:“好了好了,朕高兴喝了一点,又没喝醉。”
他呼吸说话间,温热的气息扑在她耳边,酒气熏的她都睁不开眼睛了,还说只喝了一点?
她愠声道:“我叫人给陛下准备醒酒汤来。”
他双臂如铁,紧紧地箍着她:“一会再说。”
男人和女人在力气上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她尽力推他,只觉得像在推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