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人单只心性上,就比那些世家子弟都不知道强出了多少去。
郭圣通抱着那一盒珍珠回了昭明院。
常夏见了便也问:“女公子是打首饰用还是串成项链什么的?”
郭圣通想了想,还是道:“收着吧。”
常夏点头。
*****
一年之中有二十四个牙期,这其中又以腊月十六的尾牙最重。
母亲这几天都忙着总账,等着尾牙那天还要厚赏府中的掌柜伙计一番。
本来答应好了去接郭况的,到了申时末也实在走不开。
郭圣通便说她去接,母亲想了想便应了。
尾牙节前一天,太学也放了年假。
郭圣通到时,郭况正在收拾这小半年来用的书。
这些全都要带回家去,过年时再温一遍。
郭况从前念书不甚用心,现在却是读出了乐趣,玩乐倒要放在一边了。
郭圣通和母亲都很欣慰。
母亲时常说从前担心况儿长成纨绔,现在看来这好学的性子倒和父亲是一模一样的。
说起父亲,母亲眉目间总是写满深情的怀念,那中间总是透着些伤悲。
而现在弟弟越长越像父亲,母亲的伤怀渐去,取而代之的是欣慰和骄傲。
郭况足足收拾出了两大箱子来,沉甸甸的抬都抬不动。
幸好郭圣通身边除了带着常夏和羽年这两个侍女外,还有两个十五六岁的家人子。
抬着箱笼出了学舍,外面下起了鹅毛大雪。
积雪已经快有一尺深了。
看这情势,倘若这样下到明天,院子中的雪都能漫到台阶上来。
今年的雪格外大,不知来年会不会是个丰年?
这几年各地天时都不怎么好,揭竿而起的不知几何。
明明大厦将倾,可是真定城中却还是一如既往的繁华奢靡。
有几个人能看到将要到来的大乱呢?
而如果不是先知,她是不是也是这麻木迟钝人群中的一员呢?
郭圣通长叹了一口气,提起裙摆躲在皂盖下一路逶迤而去。
到大门口时,他们碰见了刘秀和韩彦。
因着刘秀生病,几个人之间倒是更近了些。
寒暄了一番后,韩彦和郭况说起学问,刘秀却转过来又在廊下谢了郭圣通一次。
郭圣通笑道:“又不是没拿诊金,有什么好谢的?”
刘秀楞了下,笑着坚持道:“我也不知道你会喜欢什么,想着跟我小妹是差不多的。”
“小妹?你小妹和我差不多大吗?”郭圣通问道。
说起亲人,刘秀的神情愈发温和。
“我小妹比你只怕要大上两三岁。”他告诉郭圣通。
郭圣通颔首,“听起来你们家兄弟姊妹不少。”
刘秀笑着说是。
他站在廊下身姿挺拔,似院中那蒙了厚雪却还笔直站着的松树。
他黑了些,也瘦了些,却很精神。
双眸似黑夜中的星星一般熠熠生辉。
在这么几个月的时间里,挣回来两百两和一盒珍珠,显然是把他累的不行。
但不得不说,又间接证明了他的聪明。
郭圣通虽没做过生意,却也知道行商不是什么简单事。
从前在真定时,她就听大舅母说起过有那当家主母被手下人糊弄了阖家家当去的。
大家都说她蠢。
大舅母和母亲却说也不能全怪她,多少贵女出嫁前连算盘都没摸过,一出嫁却要操持起全家里里外外,又怎么能不着了别人的道?
要怪也只能怪她家中的公婆,也不看看儿媳的本事就如此撂开手去。
郭圣通一时有些想远了。
她又在发呆,刘秀有些好笑。
他忽地想起这救命恩人似乎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他笑着道:“我姓刘名秀,字文叔。”
郭圣通回神,看向他。
他便笑着又说了一遍,解释道:“将来女公子想起治好的病家,总不能连我的姓名都不知道吧。”
郭圣通莞尔。
雪小了下来。
那边韩彦和郭况也说完了话,大家便就此作别。
因着明天起便不进学了,用过晚膳后母亲便不许郭况看书,画画也不行。
“你父亲就是书看多了,到晚上视力就很不好,你可不能像他一样。”
郭况本不情愿,还想和母亲说他现在肯念书该支持他才是,怎么总好像怕他念书一样?
母亲的话叫他明白过来母亲的担心,便也不再坚持。
郭圣通便领着郭况在外间玩投壶,姐弟俩玩得兴高采烈。
活动了一番后,郭圣通夜里睡的很好,几乎是沾着枕头就睡着了。
她又做梦了。
梦里面那个神秘男子对她伸出手,“我就是刘秀,就是那个要娶你的人。”
郭圣通一下惊醒过来。
☆、第九十二章 惊觉
屋子里只留了一盏连枝灯,昏黄的灯光静静地晕开。
屋子里半明半暗的。
郭圣通猛地从榻上坐起来,落针可闻的夜里她急促的心跳声砰然鼓噪在耳间。
她心乱如麻,紧紧攥着被子的手心里泅满了汗。
方才的梦境浮现在她眼前,让她无处可躲。
那个神秘男子笑着对她说,他就是刘秀,就是那个要娶她的人。
郭圣通的呼吸一滞,她闭上眼睛捂住胸口用了好大的力气才终于喘上气来。
怎么会?
又怎么可能?
难道是因为她心底总拿刘文叔和那个神秘男子比较,所以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
是这样吗?
郭圣通在心底问自己。
是,就是这样。
她肯定地告诉自己。
她深呼吸了几口气,慢慢地躺下去。
后背有些凉意,她伸手去摸,果然中衣不知何时被汗水浸透了一片。
郭圣通心里乱糟糟的,也不想叫醒常夏进来为她找干净的中衣换下。
她便在被子里脱下了中衣,囫囵团成一团丢在榻下,只穿着亵衣睡下。
万籁俱寂的夜里,她的心还是跳的很快很急。
饶是她一遍遍对自己说一定是潜意识在作祟,可是心底深处到底知道不是这样。
郭圣通阖上眼,努力地叫自己的心静下来,不再心无旁鹭。
可许多时候,越是不想去想什么,就越是控制不住那些想法在脑海中跳动。
那个神秘男子真是刘秀吗?
他为什么要说他就是那个要娶她的人?
她为什么一定要嫁给叫刘秀的人?
她怎么能嫁给刘秀?
不对,不对——
郭圣通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她为什么要这么想?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下意识地抵触刘秀了。
从前没往心里去,现在却是越想越不对。
她为什么要这么抵触那个神秘男子就是刘秀?
这种抵触觉很复杂。
细细感受下,这里面掺杂着害怕、怨恨、不甘、愤懑,甚至还带着些不可思议的甜蜜。
是的,甜蜜。
这甜蜜她曾经也有过。
在梦中见到那个神秘男子时,她的心总会不受控制地雀跃起来。
她想对他笑,想和他撒娇,想听到他哄她。
这所有的所有,都叫她惊慌。
而她还隐隐感觉到,这后面带来的只会是泪水和伤痛。
所以,她拼命想要和这一切分离开来。
她对自己说,那个神秘男子找错了人。
她对自己说,那个神秘男子不是刘秀。
她什么时候变的这么懦弱?
从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郭圣通去哪了?
外祖在世时,曾教导她说人生在世总会碰到些难关,若是总想着能躲就躲只会让自己更加被动。
那么,她是不是该勇敢起来?
是。
她想她是时候勇敢地面对这一切,冷静沉着地想出解决办法,而不是天天对自己洗脑这都跟自己没关系。
若是没关系,怎么单只找上她?
前路如何,其实并不可怕。
一想明白了这个道理,郭圣通心中大安,那些惊惧慌张的情绪渐渐散开。
她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她躺在榻上,寻了个最舒服的姿势缩在被里,心间轻松下来后又有些好笑。
她怎么会这么蠢呢?
两年的时间说短可也着实不短,就一直把自己堵在这死胡同里?
打定了主意坦荡荡迎头而上的郭圣通,很快就睡着了。
然而,郭圣通头一天夜里的踌躇满志才到第二天就有些泄气了。
难道她现在冲到刘文叔面前问他去?
他会不会当她是傻子?
在梦里追问那个神秘男子?
那个神秘男子就是能说出她这一生的人生轨迹又能怎么样?
现在就是现在,既不是过去,也不是以后。
她只能见招拆招。
郭圣通有些不甘,难道她只能等着事情发生了再去应对,而不是未雨绸缪吗?
她的心气有些不顺。
母亲看出来她有些闷闷不乐,便让她去平家坐坐。
母亲知道,女儿家越长越大,有些话不愿意跟母亲说了,却会跟闺中姊妹说说。
许多事,说说心里舒服也就好了。
母亲并不担心女儿,她不知道她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儿心中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她以为只是些琐碎小事。
她的儿女也不知道她的秘密。
许多时候,隐瞒不是因为隔阂,而是因为保护。
*****
寒冬腊月天,平又薇正在房中无聊靠写字来打发时光,忽地听说郭圣通来了,喜不自胜地忙出去迎她。
郭圣通先去平夫人房里问了好,才跟着平又薇往她院中去。
半路上,她们碰着了平又薇的兄长平初歆。
平家兄妹性子都很好,郭圣通常来常往的虽和平初歆说不了几句话,却也已经熟悉起来了。
平初歆时常给妹妹买些精致玩意,也会带出郭圣通的份。
有时候还会叫郭圣通带给郭况一些男孩喜欢的玩意。
郭圣通知道,平初歆对她们姐弟的好既是因为他们两家是世家之好,更是因为她是平又薇闺阁中唯一的朋友。
平夫人曾说过,平又薇过于腼腆,一出了门除了笑就是笑,谁要多问她几句话眼泪都要急得掉下来。
常安城中的贵女谁不是眼高于顶的,哪怕平家正当红,又有几个肯来巴结讨好着平又薇?
也就是因为郭圣通治好了她的病,两个人才能亲近起来。
其实和平又薇熟悉起来后,郭圣通发现她并不是那么内向。
她只是不喜欢热闹,本能地不愿被众人的目光打量着,尤其是一群陌生人。
郭圣通劝她,“你还是要努力克服这个毛病,你将来虽不是宗妇,却也是一房夫人,平素也是要应酬管事的。”
平又薇知道她是一番好意,却还是忍不住打趣她:“这是谁家的女孩子?说起嫁人半点都不害羞。”
郭圣通是真不觉得有什么好害羞的,她笑着反驳平又薇道:“害不害羞不都是要嫁吗?”
平又薇一时语塞。
她跟郭圣通认输:“我不跟你磨嘴皮子,从来都说不过你。”
她笑笑又道:“你说的话,我母亲也不知道说过多少遍了,只是我总觉得在外面说话时不太习惯。”
她顿了一下,似乎是想要更准确地描述:“人人脸上就像是罩上了一张面具,就像我母亲明明不喜欢那个人,但表面上还是和人家客客气气的。”
☆、第九十三章 亡故
圆滑世故,是成年人世界中不可或缺的东西。
而显然平又薇很不喜欢这些。
她不傻,她知道人活在世上,人情来往是免不了的。
有些人你未必喜欢,却一定要打交道。
就好像她母亲和小姑就很不合不来,但明面上不也是一团和气?
成年人的世界看似有更多的自由,其实都堆满了心酸和无奈。
她不知道自己以后也会不会被推着变成一个八面玲珑的人。
可至少现在她不愿意学会那些。
她不愿意出去应付别人,更懒得去分辨这其中是真心还是假意。
郭圣通不想去说服平又薇改变,因为她所不想面对的也是她自己不愿的。
而不想面对并不意味着不能面对。
总有一天,当现实需要她们变成那样的人,她们也会迅速脱胎换骨。
郭圣通希望没有那一天。
她和平又薇说了一天话,被她留着用了晚膳才往家去。
绕是这样,平又薇还不高兴,“我叫人去送信给婶母,求她许你在我们家住一宿不行吗?”
郭圣通笑,“下回吧,下回来之前我就跟我母亲说好。”
平又薇听了这话才依,看着她上了马车才回。
自今冬落下第一场雪后,雪似乎就没有间断过。
或是清晨,或是午后,再或深夜,总会下会雪。
雪初下时,总是不大,轻飘飘的像细沙一样从半空中扬下。
如有诗意满怀的人,这时凭栏握一杯温酒想必能吟咏出一二诗句。
雪越下越大,到后来天地间都是迷蒙一片,只看得见近在咫尺的鹅毛大雪纷飞。
郭圣通辞别平又薇时还没下雪,上车不久后就下起雪来,等着到家时门前阶前已是风急雪大到眼睛都快睁不开。
她跳下马车,由常夏和羽年服侍着往里进去。
不知怎地,郭圣通忽地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感觉。
有人在看她。
这种感觉每个人都经历过,明明身后没有长眼睛,但只要有人紧盯着你不放,心下总会莫名有感觉。
郭圣通蓦然回头,却什么都没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