鸾归桐——斑之
时间:2017-12-14 15:38:21

  她跪坐在梳妆台前时,心下仍是堵得慌。
  她忍不住想,假如王莽的权欲心没那么重,王皇后和王嬿会不会都能有个美好的结局?
  可是,没有这个假如。
  她想,是不是在男人心底,掌控权利的快感胜过一切?
  刘秀如今是为至亲血脉而争夺天下,可如果将来有什么人威胁到他的地位,他会不会也像王莽那般,即便是亲生儿子也照杀不误?
  天家中人几个不虚伪又薄情?
  她低垂眼帘,任由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她在心中无声地再一次提醒自己,不要动情。
  无论如何,也不能动情。
  她要自始至终地保持清醒理智,把自己和母族都处在安全的位置上,尽量规避一切可能的危险。
  至于男女之情,苦涩伤心究竟要多于甜美美好,不要也罢。
  男子心,惯常是喜新厌旧的。
  刘秀即便有几分超然脱俗,但等着他越走越高时,能有多少定力去抵挡年轻的美色?
  她不要做色衰而爱弛的菟丝花!
  她要做她自己。
  自由而快乐的郭圣通。
  她深吸了口气,起身往锦棠院中去。
  用过早膳后,不待郭圣通开口询问,母亲便指着角落里的那对活雁告诉她昨天刘秀是来行纳采之礼的。
  所谓纳彩,是男方家长辈亲自去女方家提亲,女方家答应议婚后,男方家再备礼前去求婚。
  原来刘秀昨天来真的是来说婚事的,难怪郭况不高兴。
  等等,郭况为什么不高兴?
  他那么崇拜仰慕刘秀,应该高兴才是啊。
  郭圣通有些想不明白。
  她本想用午膳时问问郭况,谁知道他打发人来告诉母亲不来了。
  她不免有些愕然又担心,问母亲郭况是不是哪不舒服?
  母亲摇头,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地道:“他这是不想你嫁给刘秀,却又没办法,自己和自己闹上脾气了。
  你不用管他,过几天就好了。”
  这孩子——
  郭圣通的鼻子立时就酸透了,眼中也弥漫起水雾来。
  是了,是她忘了。
  郭况一向说他是这家中唯一的男儿,将来要保护她和母亲。
  只是还不等他长成足以庇她们的参天大树,她就要迫于形势嫁人,对这孩子来说定是个打击。
  她寻着了个机会和郭况说起这事,“刘秀品貌学识没有一样是配不上我的,我也不讨厌他……”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郭况打断,“可是,这场婚姻的本质还是政治联姻不是吗?
  我所希望的是阿姊嫁给心心念念的良人,哪怕我们都不满意也好,你自己总是开心的。
  可是,你现在开心吗?”
  郭圣通被问的哑口无言。
  倘若是前世此时的她,定然是在雀跃欢欣地准备着婚事。
  可现在她已经知道未来浸满了失望的泪水,她如何还能生出半分期待来?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她微微哽咽着摸了摸郭况的头,安慰他道:“阿姊会幸福的。”
  如今一切都还只刚刚开始,她现在努力还来得及不是吗?
  她会努力收敛心绪,努力为自己铺条后路。
  郭况低下头去,泪水从他眼眶中狠狠砸下,“阿姊,我好想长大,现在就长大——”
  郭圣通拍拍他的肩,故作轻松地道:“长大有什么好?阿姊就只想一辈子都长不大。”
  嘴里说着一辈子都不想长大,但时光终究赶着人往前走。
  二月初五,是郭圣通的生日。
  大舅和母亲为她举行了盛大隆重的及笄礼。
  大舅母为她插钗的时候,也不禁有些泪目:“桐儿长大了。”
  郭圣通笑笑,是啊,长大了。
  她的婚期就定在十天后。
  非常之时非常之事,旁人要花上大半年甚至两三年的婚事,她不到一个月就得全部礼成。
  正月二十八,纳采。
  正月三十,问名。
  二月初一时,问吉。
  所谓问吉,是把男女双方的姓名八字放在一起测其吉凶,卜得吉兆后,男方便会备礼通知女方家,决定缔结婚姻。
  可想也知道,这次卜算的结果只能是吉兆。
  二月初六,纳吉和纳征一起举行,经此二礼后,婚约基本就订下了。
  那天,郭圣通坐在书案前对着刘秀送来的龙凤书帖发了很久的呆,才终于在常夏和羽年的连声催促下提笔行云流水般地写下“一枝幸附,三生契合,七襄愧极,九如庆祝”。
  幸附吗?契合?
  那为什么前世的她那么重的哀怨之气?
  如今写下这些话,真叫人觉得讽刺。
  尤其是今天刘得还特意寻着机会来堵她,劝告她倘若后悔现在不从还来得及。
  郭圣通淡笑着摇头,绕开他头也不回地离去。
  她在心底对自己道:这世间哪有什么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既如此,嫁谁不是嫁?
  好歹也是前世深深爱恋过的人,最起码心底深处是愿意的,是幸福的,这便够了。
  今后事,走一步看一步吧。
  二月初八,请期。
  一番折腾后,定在早就决定下来的二月十五。
  二月十五几乎是眨眼之间便到了。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不舍
 
  更始二年的冬虽久久恋栈不去,但春意却比往年都旺盛蓬勃的多。
  时光刚转进二月,房前屋后还有残雪未融,嫩绿的小草便争先恐后地从褐色的土地中钻出来。
  没用上两三天,便铺满了阶下庭中,似一张丝绒地毯在微寒的春阳中轻轻招摇。
  又过了几天,也不知是哪天夜里的风暖了些,漆里舍庭中花架上的迎春花也冒出了新芽。
  等着柳树万条垂下绿丝绦时,黄灿灿的迎春花早已布满了枝条,点缀了一角晴空。
  梨花估摸着是二月十二三时才开,在一片新绿中堆的洁白胜雪。
  偶有风来,裹来梨花独有的清甜香味。
  至于以海棠花而命名的锦棠院中,春光便更盛了。
  挨着锦棠院西南角那片竹林旁,种着大片大片的贴梗海棠、垂丝海棠、西府海棠、木瓜海棠,开的热闹极了。
  海棠花海同着竹林翠影,辉映着雕梁画栋,在蓝天下晃动反射着灿烂的日光。
  侍女们说笑的声音穿风而来,漫洒在空气中。
  解冻已有月余的荷塘上,时有飞鸟掠过湖面飞去,点开一圈圈涟漪。
  波光粼粼中,阳光在其间跳跃闪烁着,金灿灿的晃的人睁不开眼睛。
  就在这春色侬丽、花香染衣中,郭圣通的婚期一天一天逼近。
  二月十五这日,天色还熹微昏暗时,整个郭府便忙乱了起来。
  漆里舍中灯火通明,人声噪杂。
  常夏和羽年本想迟些再叫醒郭圣通,左右婚礼得将近午时才开始,她有一上午时间可以梳洗打扮。
  但几乎是漆里舍中点燃第一盏灯的同时,她便在里间叫起人来。
  婚前紧张忐忑睡不着也是有的,常夏和羽年便进去服侍着她起身更衣。
  常夏道:“歇过午后再给您梳妆着礼服吧?”
  郭圣通点头。
  先秦初汉时婚礼庄重肃穆,既不举乐也不办宴。
  嫁女之家灯火三日不灭,谓之思念。
  娶妇之家丝竹三日不奏,谓之劝慰。
  婚礼当日迟暮时,新郎点灯驾车前去迎娶新娘。
  新人礼成后次日拜见公婆,三月后新妇入家庙跪拜行礼。
  婚礼发展到汉末时,已开始设宴奏乐,整个婚礼过程趋向喜庆热闹。
  总而言之,今天一天是不要想消停下来了。
  郭圣通对此早有心理准备,昨夜早早就上榻躺下。
  只是也不知怎地,就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先时还有些睡意,到后来越躺越清醒,竟呆呆地望着青鸟流云纹的帐子底望到天明。
  是因为紧张吗?
  她又不是满含着喜悦和期待的平又薇,有什么好紧张的?
  可为什么就睡不着呢?
  害怕吗?
  好像也不是。
  郭圣通披了褙子站在廊下,深吸了一口清新怡人的空气。
  苍穹清澈高远,叫人心里敞亮极了。
  西边树梢上还挂着几点残星,在半明半暗中轻轻闪烁着。
  一刻钟后,天色大亮。
  绚烂的朝霞,一点点地染透天边。
  太阳费力地冒出圆边来。
  郭圣通目不转睛地看着。
  起初那太阳像是背负着千斤重担步履蹒跚地往上冒着,可猛地一瞬间它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能量,霍然从天的束缚中挣脱出来。
  它越升越快,放出刺目的光芒来。
  周围的云层也镶上了一层耀眼金边。
  漆里舍的赤金瓦当也在阳光中熠熠生辉。
  郭圣通眼中忽地就起了雾气。
  她想,她会永远记得这一天的日出。
  虽然,说来说去不过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清晨。
  她在廊下放空思绪地呆立到巳时,才终于回过神来。
  还有一个时辰,婚礼就要开始了。
  她该梳妆了。
  她转身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轻笑着提起裙摆往里走。
  及笄后她可以梳的发髻和戴的首饰式样都变多,只是还没梳上几天就嫁人了。
  也不知道常夏和羽年是不是暗地里也挺惋惜的?
  郭圣通进到卧房内,由着侍女们替她更换玄黑色婚服。
  黑中扬赤为玄,天之色亦为玄。
  两刻钟后,她穿戴完毕。
  侍女们簇拥着她到齐人高的铜镜前,她深垂眼帘,并不想看隆重装扮起来的自己。
  母亲从外走进来,“桐儿好了吗?刘秀已经从王宫出发了。”
  常夏摇头,“还没梳妆。”
  母亲道:“不急,来得及。”
  说话间,母亲已经到了郭圣通身边,“怎么不照照镜子?”
  郭圣通抬起头来,镜子中的她缁衪纁裳,脚穿赤色丝履,明眸皓齿,清丽动人。
  她只看了一眼就转过头来,“您怎么来了?”
  母亲道:“你大舅和况儿都去门口迎他了,家庙摆宴也有你二舅和大舅母看着。
  阿母左右无事,不来看看你做什么?”
  婚礼当日,女方父亲需在门口亲迎新郎,并赐酒给新郎。
  郭圣通父亲早亡,便由弟弟和大舅代之。
  新郎把酒一饮而尽后,往女方家庙而去。
  家庙早已设宴,只待迎亲后开宴待客。
  新郎以雁做贽礼来见过相迎的女方长辈后方可登堂迎亲。
  不论母亲和弟弟对这桩婚事怎么看,但时人崇尚礼待新郎,该尽到的礼仪还是要尽,万不会叫人说郭家不知礼数。
  郭圣通点头,跪坐到梳妆台前开始梳妆。
  母亲站在身后一言不发的瞧着她,目光温柔如水,满含着慈爱。
  等妆成后,侍女们都退下,屋里便只剩下郭圣通母女二人。
  母亲握着她的手,轻声感慨道:“实在是太仓促了,太仓促了——
  阿母万万没有料想到你会嫁的这么突然,许多事都没有做到尽善尽美。
  桐儿,委屈你了——”
  母亲说到后来,声音已然微微哽咽起来,眸中水光盈动。
  郭圣通忙劝道:“不委屈,该有的我哪样没有?
  有什么好委屈的?”
  却不想母亲听了她的话后愈发难过,几乎是哽咽难语起来:“女儿大了总得嫁人是不错,可阿母这心里怎么这么难受?
  一想到捧在手里如珠似玉这么多年的女儿就这么嫁出去了,我这心里真是堵得慌。”
  郭圣通也被母亲说的有些泪目,但她知道她若是也哭起来,母亲只会越发难受。
  她柔声劝慰道:“您别难过,我即便嫁出去,不也还是您女儿吗?
  您想我了,我就回来看您,和从前也差不了多少。
  而且刘秀说了,婚后还会在漆里舍住上一段时间。”
 
  ☆、第一百六十六章 礼成
 
  母亲深吸了口气,情绪渐渐平复下来。
  是啊,你们一时半会还走不了呢。”
  正在此时,常夏在外回禀道:“翁主,武信侯到了。”
  母亲拍拍郭圣通的手,“走吧,阿母送你上车。”
  明明礼成后还是会回到漆里舍来,但这一刻郭圣通真的觉得自己要永远离开家离开母亲了。
  一股无法遏制的心酸涌上心头,她几乎是一步一回头地走出的漆里舍。
  灿烂的阳光铺满了庭院,春风拂落梨花。
  身着爵弁玄端服的刘秀长身直立在门口,面如冠玉,眉眼深邃,身姿挺拔,实在是丰神俊朗之极。
  郭府许多侍女都是第一次见他,眸中立时闪现出惊艳之色。
  都说武信侯生的俊,可没想到竟是这般的俊!
  这般看来,倒真是和女公子般配的很。
  人声纷杂中,郭圣通提起裙摆转身拜别母亲后朝刘秀走去。
  她微垂着眼帘,并不看刘秀,只专心致志地往前走。
  她不看他,可他却一直在看她。
  盛妆华服下的她,眉目精致,气质高贵。
  等着娥眉婉转,绛唇轻点的郭圣通走到他跟前,他执起她的纤纤玉手时。那柔腻丝滑的触感,立时叫他喉间一紧。
  脑中有什么轰地一声炸开,他有些微微耳鸣起来。
  周围的噪杂热闹在这一刻都静默下来,他的眼中只能看到她。
  命运真是神奇。
  初遇时,他不过只是一个前朝落魄宗室,她却是真定翁主的掌上明珠。
  按理来说,他们该永没有交集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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