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想说就算要催也不是这种催法,但还没开口,周思明就吸引了她的视线。不为别的,而是他此刻终于愿意交流,嗓眼里发出一个单音节,“是……”
“是你自己签字并且摁手印?”
他点头,“我自己做。”
她很迅速地接着问:“那你是自愿的吗?”
他想了想,依旧点头,“是。”
陈易澜沉默了。
对方在给出肯定答复前有个近五秒的思考间隙,所以她认定他又撒了谎,但与此同时,她心里升起另外一种感觉——这个人大概是无辜的。做了多年律师,她有这种灵敏的直觉。
一会儿后,她继续保持高水准,精准发问。
“你知道自己认了什么罪吗?”
“……知道。”
“什么?”
“三年有期徒刑,待够一千天就可以出来。”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里竟然有一丝雀跃,仿佛是八岁小孩在说还有十天就到我生日那种感觉。不管警卫刚刚是如何回答的,反正陈易澜已经在自己心里认定这个人智力有问题,只是程度还不明确。
“如果我告诉你,你认的不是这个罪,而是比这更严重的,你会怎么样?”
他忧心忡忡地问:“要关多少天?”
陈易澜想了想,决定这样说。
“你签了认罪同意书,意味着承认是自己导致这起事故,那你懂这个刑事责任吗?”
“是。”
“你了解这起事故吗?”
“是。”
“那你说这是什么事故?”
“工程,塌方。”
“只有这些?”
“只有这些。”
“塌方是不是会砸到人?”
“是。”
“很重的东西塌下来,是不是会砸伤甚至死人?”
“是。”
“所以你要承担砸死人的责任,你确定这是你自愿的?”
她一句句循循善诱,他变得恐慌不已,嘴唇也开始发抖。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后,他就很焦虑,两手不停地搓动,手铐发出金属响声。
“我看了你的卷宗,你没有任何辩解、反抗,直接认罪,为什么不找律师帮你?”
他又露出那种疑惑的神情,许是不太理解这句话。
陈易澜懂了,不能跟他说这些带有弯绕的,得直接问。
“八月十五日,事发当晚,你在哪?”
“路上。”
“不可能整晚都在路上吧,你在路上的时间段是几点到几点?六到八,还是八到十?”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点头。
“你走的哪条路?石竹大道还是桃园路?”
这两个路名全是陈易澜随口编的,她笃定对方一无所知。果然,周思明露出很无奈的表情,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看向站在他身边的警卫。
陈易澜说:“看我。”
她音量不小,他吓了一跳,僵硬地把脑袋转回来,喃喃地说着:“……不是这样,不是这样。”
她觉得有戏,紧逼追问:“不是什么?”
他不知是想到什么,整个人莫名其妙变得又惊又怕,焦虑不安不停哆嗦,单薄的木板桌被他弄得左右摇晃。
陈易澜双手压住桌子,将脸凑近,“思明,别怕,你把事实告诉我,我可以保护你。”
她态度温和,从头到尾都没有凶过,大抵是第一个或许也是唯一一个令他感觉稍微可以亲近的人。
对方停顿了一下,那双孩童般的眼睛几乎要哭了,谁都没有料到,他下一刻竟突然暴动,霍然站起身,猛地朝陈易澜逼近。
那一瞬间,陈易澜觉得应该没事,对方不会攻击自己,但这一举动让两个警卫很警觉,包括韩纵也是,当即就拉着她胳膊让她站起来。
“坐下!”两个警卫摁着他的肩,但他拼命挣扎试图摆脱,还不停朝陈易澜叫喊那四个字,“不是这样……”
陈易澜立刻说:“他没有攻击我。”
韩纵抱着她,不让她往那边靠近。
事情爆发得太快,根本来不及仔细揣度,现场就突然一片混乱,成了警卫镇压暴动的犯人。其中一个把还在挣扎反抗的周思明扣在木板桌上,另一个迅速把电棒打开,往他腰上狠狠捅下去。
陈易澜的眼睛瞪得非常大,对眼前正在发生的难以置信。
韩纵立刻捂住她眼睛,但那种嗞嗞的可怕声音她还是能听见,电流通过身体,人狠狠地抽动两下,皮肉痉挛的响动。
被这么搞一下之后,犯人口吐白沫接近晕厥,这地方已经不适合女生继续待着。韩纵打开门揽着她出去,她还扭过头看了最后一眼,顿时感觉心里揪成一团。
如果对方真的有罪,跟那些谋财害命的人是一伙,她不会有什么同情,但她发现对方是无辜的,尤其经历这一幕后,她愈发肯定这个结论。
韩纵把她带到靠窗的走廊,她深深皱着眉,很痛苦,“有问题,绝对有问题,周思明是无辜……他们找了一个智力低下的替罪羊,逼他认罪坐牢,我怀疑警方跟那边的人有勾结。”
韩纵很平静,轻拍她的背,“被吓到?”
她往干涩的喉咙里咽一口唾沫,然后慢慢低下头。
“你可考虑清楚,检察官要频繁见到这种,如果受不了,我建议你还是做你的律师。”
她猛地抬头,“专门让我看这出,就为了令我知难而退?”
作者有话要说: 晚八点第二更。
☆、【二更】
34
自从上回被阻挠,她就一直很想亲口问一句, 韩纵, 我是哪碍着你了吗?但近期都在忙正事没空理会这个。今天这事倒提醒了她, 干脆一起问。
韩纵说不是, “我这话只是给你提个醒,干嘛反应这么激烈。”
“激烈?只是按照往常你的手段推测的。”
韩纵不甚在意, “我什么时候做过这事?”
“多了去, 难道要我一一数给你听。”
静默片刻他点头, “是,我之前做过,但现在没有。”
“现在没有就够了, 希望你以后也不要这样。”说完这句,她就绕过他,但他不让。
“我知道你能熬, 但我不想看你熬, 所以才那么做。现在不是也妥协了吗?”
“妥协?我以为这是我自己挣来的。”
韩纵见她此刻竟如此咬文嚼字,忍不住笑了笑, “是, 你说的对, 是你自己挣来的。”
陈易澜不想在这上头继续浪费时间, 转而道:“我可以肯定周思明是无辜的, 想彻查这件事,再多留几天。”
韩纵却拒绝,“已经没什么好往下查的。”
“无辜的人被牵进来, 不管吗?”
韩纵竟道:“不管。”
陈易澜无话可说,只能怔怔地望着他。
见他一直是这幅波澜不惊的样子,她突然恍然大悟。
“你早就什么都明白是不是?”她开始追问,“你知道警方跟他们有勾结。”
韩纵老实回答:“我的确知道。”
“那你还……让两个警卫带他过来,他怕得要死,什么都不敢说。然后我一追问,他就会慌乱失控,警察就会在我面前直接镇压——你本意就是这个?”
“嘴还挺快,这是你的真实水平?”韩纵仍有心思开玩笑,但陈易澜并不想跟他打趣,脸色愈发正经。
“前面我能预料,”他说,“但后面的走向,我也没想到。”
“为什么不管?”
听到这个问题,韩纵似有疲倦,“……因为毫无意义。”
“无、意、义?”她一字一顿,几乎不信这话是从他嘴里说出来。
她看向韩纵,但对方脸色很冷淡。
“好,你能证明他无辜,也能为他辩护,然后呢?你告诉我会有什么后果。”
陈易澜不想理他,转身就走。她看到警卫带着周思明出来,抱着卷宗试图追上——真心想帮无辜的人脱罪。
韩纵却把她拽住,不依不饶,“说。”
她甩开他,“你干嘛?!”
“我问你,他脱罪以后会发生什么?”
她觉得他在无理取闹,“别耽误我办事。”
韩纵嘲弄一句“谁耽误谁还不一定”,但话说完他就觉得这语气不好,转而温柔一点,“陈易澜,好好回答我的问题。”
“他可以洗清罪名,免于牢狱之灾。”
“可你刚刚也看出,他跟寻常人不一样,出去后就能过得更好?”
“这是什么话?”陈易澜完全不赞同,“是,对于智力低下的人来说,或许在哪都一样,但这也不是放弃他的理由。如果你是他,你会怎么想?我们的责任不就是查明事实吗?韩纵,他比我们还小啊,只有二十五岁。”
说完这番话她就义无反顾地跑过去,韩纵却毫不手软地把她再次揪回来,俩人都用了很大力气,对抗之下陈易澜被他拽得差点摔倒,手里的卷宗哐当掉在地上,厚厚的纸页全部散落。
这边的动静令周思明回过头,他远远地看了陈易澜一眼,好像心满意足,那绝对是个令人动容的眼神,让人想哭。
他就这样被警察押进车里。
她站着一动不动,轮廓有些僵硬。
韩纵弯腰把文件捡起,拍拍上面的灰,递到她手里,“帮他脱罪是害他,知道么?”
“周思明的确是里头的送货员,他们养着他,同时也利用他,他对整个团伙来说是个可有可无的人物,所以都让他去抵罪。你注意到他手臂上有暗伤吗?那不是最近弄的,目测至少有半个月,这说明他受过胁迫和虐待,你把他放出去,但你觉得他们会放过他吗?”
陈易澜听完,终于慢慢抬起头。
“就算你给他做无罪辩护,并且成功,信不信,放出去不超过一个星期,他可能就会死,或者失踪。”
“陈易澜,我们面对的不是哪个人,而是有势力的团伙,我要你时时刻刻记住这一点,不然很容易犯错,哪怕你根本没有错。”
她感觉一颗心沉到谷底,“会死?难道无法无天吗?”
“再公正的法律,也没法还一个绝对的公道,因为做坏事的代价很小,但造成的伤害却是不可逆的。”
“找到尸体还能立案抓人,最可怕的是失踪,想办都办不成。”
他已经接触过这种案子,零星的几起,替罪羊就是最悲惨的角色,但凡扔回去的都没有好下场,记得上上个案子,那人脱罪后第三天就离奇失踪,警方搜索一个星期都没能找到。
周思明是无辜的,韩纵当然能看出来,但把他关进去却是现阶段最好的选择,至少在监狱里他不会再被虐待,也可以保障人身安全。
“我知道这听上去很令人不爽,但现实就是这样,如果你想做这行,最好尽快习惯。”
“入行前你最好考虑清楚,自己办事的最终目的到底是司法公正,还是伤害最小化,有时候这两者并不能兼得。”
说完这两句,他也不再多讲,让她慢慢缓。
对自己的女人,他耐性还是很好的,倘若换成别人,哪还费心讲这些?让他们自己去折腾,等碰了壁自然就明白。而且真要细究,这里太多太多问题,医院、政府、环保局、公安厅……挨个查根本没完没了,只能聚焦一个最大的点。
陈易澜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她恢复平静,“我懂了。”
“煤场着火不是意外,一夜之间指纹全没了,所以我们更要快,证据一到手就得赶紧撤,不能为无意义的事再去耽误。”
“没有指纹怎么办?岂不是什么都做不成?”
“我自然有我的备用计划,你不用操心。”
“能取到?”
“早就取了。”
“怎么弄的?”
韩纵弯起嘴角,“你真是个好奇宝宝,”下一句又变得正经,“但我不能说,这是规矩。”
她没有再问,静下去默默思考,手指无意识地翻着那一摞卷宗的角角。
韩纵揽着她往回走,“去房里收拾东西,十一点吃过中餐,我们就要出发。”
“很晚才到吧?”
“嗯,明天周五,你不用去上班,在家休息吧。”
“这……”
“我已经帮你请了假,你过去也没用。”
抵达五楼时,陈易澜突然说:“还钥匙你不用帮我拿身份证,跟前台小姐说我自己去拿。”
韩纵顿了顿,慢慢笑起来,“原来你记得。”
“当然记得。”
韩纵从口袋里掏出来还给她,结果接过时,他又握住她的手不放。
陈易澜瞪他:“你又想干嘛?”
“从现在开始,二十四小时内给我答案,超时等于默认。”
她当然能听懂,“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
韩纵挑眉看她,“嗯?”
“还是那句话,我现在不想嫁给你。”
“那你什么时候想?”
“不知道,可能会很长时间,可能永远都不。”
“我要是不想等你,娶别的女人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