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玄曾让烟升给肖折釉配过库房的钥匙。
肖折釉将怀里抱着的棉衣给漆漆裹上,又接过绿果儿递过来水壶朝着门口的青衣卫摇了摇,说:“将军不许我送饭,这只是水。”
青衣卫犹豫了片刻,最后转过头去。
是热水,在寒冷的库房里腾起几许热气。
漆漆也不等肖折釉将水壶里的热水倒进杯子里,直接把水壶抢了过来,对着壶嘴儿大口大口地喝着。她早就冻僵了,捧着水壶的手都在发抖。热水进肚,热气滚入腹中,她才没那么冷。
漆漆将一壶热水全喝了。她将空了的水壶扔到地上,张着嘴哇哇大哭。
肖折釉垂了一下眼,然后用帕子给她擦眼泪。
“不要你管!”漆漆偏过头去,把肖折釉的手躲开。
青衣卫又转过头来,冷声说:“表姑娘还是出去罢!”
肖折釉看了漆漆一眼,狠心离开。
回去一会儿,绛葡儿瞅了瞅肖折釉的脸色,小声说:“姑娘,您别担心了。将军总是这样的,谁要是做错了事情都得罚。折漆姑娘这回的确是闯祸了……”
白瓷儿也走过来劝:“如果经过这事儿能让折漆姑娘规矩起来也是对她好呀。”
绿果儿掀开帘子进来,看着屋子里的人个个愁眉苦脸,小声问:“姑娘,还摆午膳吗?”
肖折釉哪里吃得下。
漆漆跪了两个多时辰就跪不住了,整个人瘫在金灿灿的金砖上。肖折釉下午又赶去库房,两个青衣卫守在门口,而另外两个青衣卫却进了屋。
肖折釉朝库房里面张望,就看见另外两个进了屋的青衣卫拽着漆漆的胳膊迫她跪在那里,不许她倒下。漆漆耷拉着脑袋,连哭都不能了。
肖折釉心里闷闷的,她压了压情绪,沉声问:“将军不是不许你们乱走动?怎地又可以进屋了?”
“禀表姑娘,将军交代过若折漆姑娘跪不住了,要帮一把。”
肖折釉一滞,说不出话来。她曾以为霍玄是不懂八岁小姑娘的极限,拿出训兵的力度来,原来他是什么都料好了的。
肖折釉让绿果儿去霍家大门守着,等霍玄一回来立刻告诉她。
随着时间的推移,霍玄一直没回来。肖折釉才终于意识到霍玄许是故意出府,避开她求情。
“绛葡儿去将云大夫请来,白瓷儿去准备热水,红芍儿去厨房煮粥。”再快到四个时辰的时候,肖折釉吩咐下去。
等到四个时辰一到,肖折釉带着橙桃儿立刻赶去库房。
“漆漆?”肖折釉提裙小跑进库房,扶住她。漆漆身上很冷,还湿漉漉的。肖折釉摸了一下她的额头,果然发烧了。
漆漆很费力地抬起头看了肖折釉一眼,嘴巴张了张好像说了句什么,可她已经说不出来话了,肖折釉什么都没听清。
肖折釉和橙桃儿一起扶住漆漆回去。漆漆的裙子掀起来,膝盖往下,整个小腿都是乌青的。肖折釉的瞳仁收了收。
云大夫皱着眉给漆漆看过腿上的伤,又诊了脉,然后仔细开了药方。
云夫人也过来了,她本来就是个心慈的,瞧着漆漆这个样子,心疼地抱了抱她,轻轻拍她的后背哄一哄。
漆漆合着眼睛,她的手颤了颤,抓住云夫人的手,虚弱地喊:“娘亲……”
云夫人本来要起来了,闻声怔了怔,又坐了回去,把漆漆冰凉的小手捧在手心里暖着。
肖折釉别开眼,她缓了缓情绪,拿了云大夫的方子让橙桃儿去煎药。又从红芍儿手里接过热粥,喂漆漆喝下。
漆漆眼睫颤了颤,始终没睁开眼睛,任由肖折釉把清粥喂她喝下。肖折釉喂她喝了粥,又拿煮好的汤药喂了她。
漆漆喝了药就睡着了,云夫人这才将她的手放下,有些心疼地离开。
“都下去吧。”肖折釉吩咐一屋子的丫鬟。
肖折釉给漆漆盖了两层被子,然后静静坐在床边。她望着睡梦中皱着眉的漆漆,忍不住地心疼。
漆漆睡了小半个时候就哼哼唧唧疼醒了。药效起了作用,她开始觉得热,抬手去扯盖在身上的被子。
“不许掀被子,把汗闷出来病才能好。”肖折釉又将她掀开的被子给她盖好。
肖折釉垂着眼睛,压着情绪劝她:“漆漆,这里毕竟不是家里。以后……”
“我不听!”漆漆抬手捂住自己的耳朵根本不要听,她已经喊不出来了,只是沙哑着嗓子说:“我要回家……”
肖折釉险些落下泪来,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漆漆,我们已经没有家了。”
漆漆的哭声歇了一下,不久后又开始不停地呜呜哭。
肖折釉起身,匆忙离开,她回了自己的屋子,在之前霍玄赏下来的东西里挑了挑,挑了几件值钱的东西全部塞进盒子里装好。
她正装着东西,绿果儿来禀告霍玄回来了。
绿果儿看了肖折釉的脸色一眼,吞吞吐吐地说:“陶陶少爷好像伤了……”
肖折釉收拾东西的动作一顿,翡翠镯子脱手,落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肖折釉匆匆赶出去,迎上归来的霍玄。霍玄走在前面,归刀抱着陶陶走在霍玄的后面。归刀不是个会抱孩子的,那姿势不是一般的别扭。
“陶陶怎么了?”肖折釉提着裙子小跑着过去。
霍玄看着肖折釉红红的眼睛,说:“骑马的时候摔着了。没什么大碍,额头和膝盖磕破了点皮。”
“骑马?”肖折釉滞了滞,她深深看了霍玄一眼,什么都没有说。
“姐……”陶陶朝肖折釉伸出一双短短的小胳膊,他的小脸煞白煞白的。
肖折釉从归刀怀里把陶陶夺过来,费力抱着陶陶,头也不回地疾步往回走。
第30章
“去、去了军营, 还、还去了猎场, 将、将军让我学、学骑马,然后摔、摔着了……”陶陶坐在床沿儿望着肖折釉, 伸手要挠摔破的地方。他额头上的伤不深,此时也止了血, 有一点痒痒的。
“不许抓了,抓破了是要留疤的。”肖折釉抓住陶陶的手腕, 不许他乱抓。
绛葡儿从外面进来,手里拿着翻出来的外伤药。肖折釉从她手里把外伤药接过来,仔细给陶陶涂在额头和膝盖上的伤口上。
陶陶额头上和膝盖上的伤口原本已经不怎么疼了,可是一涂药的时候,还是刺激了伤口,开始隐隐发疼起来。陶陶看着肖折釉的脸色不敢喊疼, 他小腰杆挺得笔直,紧紧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陶陶眨巴着眼睛望着肖折釉的脸色, 等肖折釉给他上完了药, 他才拉着肖折釉的衣角,小声说:“姐,别、别气,不疼……”
“姐姐没生气。”肖折釉将用过的外伤药递给一旁的绛葡儿, 扶着陶陶的腿,让他躺下来。她看出来陶陶的脸色不太好,他胆子小,想来今天是惊着了。
“睡吧。”肖折釉给他盖好被子。
陶陶点点头, 缓缓闭上眼睛,他今天的确太累了,没过多久就进入了梦乡,睡得很沉。
陶陶额头和膝盖上的伤并不怎么严重,小孩子磕磕碰碰是常事,伤口愈合得也快。可漆漆那边却不怎么好了,漆漆在床上躺了三天下不来床,到了第四天勉强下了床,走起路来也是一瘸一拐的,而且总是嚷着疼,走不了几步就不肯走了。
正月十五那一日,盛雁溪又来邀请他们三个入宫小聚元宵节。肖折釉直接以重孝在身不入席为由将邀请推了。徐公公愣愣站在那儿没想到肖折釉这么个小姑娘居然连雁溪公主的邀请都敢拒绝。
徐公公刚走,霍玄就派了小丫鬟喊肖折釉过去。
经过这几日,肖折釉已经冷静了许多。她随着小丫鬟去了霍玄的书房,对坐在太师椅里的霍玄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
霍玄冷邃的目光落在肖折釉平静的脸庞上,顿了顿,他开口:“漆漆和陶陶必须要改。”
简短而有力。
肖折釉垂着眼睛没有说话。
霍玄皱了下眉,他等了半天没等到肖折釉的回音,又开口:“若是有意见直说便是。”
“折釉没有意见。”肖折釉看着自己的裙角,没有抬头。
书房里一片沉默,长案前灯架里的灯花炸裂了一声。
霍玄起身,走到肖折釉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形成一种无形的威压。
肖折釉看着出现在视线里的这双黑色靴子好一会儿,才仰着头望向霍玄,浅笑着问:“将军将折釉喊来是有什么吩咐吗?”
皎眸静静,毫无波澜。
霍玄又向前踏出半步,更加逼近肖折釉,问:“若当真没有意见,日后漆漆和陶陶是完全交到我手里了?”
肖折釉与霍玄对视了片刻,偏过脸移开视线。
“折釉心里明白自己是什么身份,将军又是什么身份。别说身份乃云泥之别,但说我们姐弟三人搬来霍府全部仰仗将军而活。您想要将我们姐弟塑造成什么样子,都是您的权利,折釉又哪里敢有半分意见。”肖折釉停顿了一下,“只是这段时日的相处之后,想必将军也将漆漆和陶陶的性子摸透了。看来他们两个并不符合将军的要求,将军也不满意他们,我们自然不适合再继续留在这里。那么倘若将军仁慈,折釉但求回乡盘缠。若这要求太过分,折釉便领着他们两个离开,就算是沿路乞讨也能走回南青镇。”
霍玄逐渐眯起眼睛,审视着身前刚过他腰际的小姑娘。
生起气来的时候,又沉又冷。
等了半天没等到霍玄的回复,肖折釉又开口:“将军放心,您先前赏赐下来的东西,我们姐弟必当全部留下,什么都不带走。”
霍玄挑了一下眉,目光落在肖折釉白皙的脖子上。那根红绳还系在她脖子上,只是坠着的白玉扳指放在衣服里面,只露出一截红绳来。
霍玄收回视线,用指腹捻了一下袖口的暗纹,道:“是不满意。”
听霍玄说了这话,肖折釉这才有点恼了。她抬起头来仰望着高她太多的霍玄,说:“彼此彼此,我也不满意将军!”
霍玄略勾起嘴角,饶有趣味地问:“不满意哪里?”
“折釉敢问将军此次责罚漆漆的目的是什么?发泄怒火,还是教养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折釉再问将军让陶陶学骑马的目的是什么?培养他成才,还是把他培养成您希望他变成的样子?”
肖折釉直视着霍玄,朗朗而言,“当初在南青镇的时候,折釉已经对将军说过他们两个的性子、缺点。又求将军请教导嬷嬷教一教漆漆规矩,扳扳她的性子。将军也是答应了的,可是自从我们被带到这里,您对他们两个不管不问,公主殿下又因为您的缘故将我们招进宫。”
“是,我们都是从小地方来的人,不懂富贵人家的规矩,更不懂皇宫里那些人的弯弯道道。盛雁溪为了讨好你,把我们叫进宫里甜言蜜语地哄,哄得漆漆忘了身份,做错事。年纪小不是借口,做错了事情就应该罚。可是您有派过教导嬷嬷教漆漆规矩吗?倘若您真的教过她,又或者只是只言片语的提点,她再犯错,折釉便是一百个赞同您罚她。犯了国法要罚、犯了军法要罚,可是法先立在那里!”
肖折釉不是没想过自己教漆漆,可是漆漆自小就喜欢跟她对着干,她教漆漆必定困难重重。漆漆自小母亲就去了,在父兄的偏心里长大,肖折釉毕竟是只比她大了一岁的姐姐,漆漆需要的是一个长辈教她,而不是一直不喜欢的姐姐教她。所以肖折釉才会从一开始就请求霍玄给漆漆找教导嬷嬷。
何况,更重要的是肖折釉怎么教漆漆?她该怎么解释她懂那些规矩?肖折釉她自己都要藏着掖着,勉强在合规矩的范围内尽量贴近小地方的九岁小姑娘。所以她只能在进宫之前简单提点漆漆尽量少说话。
“再说陶陶。”肖折釉停顿了一下,陶陶的问题才是肖折釉不得不说的。
“树不直要扶,可是如果本来是一棵柳树,您又何必一定要把它扳成杨树?还是在将军的眼里杨树比柳树高贵,柳树就是废料?折釉敢问将军,倘若现在让您放下军权,去做一个教书先生您是否能做到桃李满天下的一代贤师?折釉感激您一心栽培陶陶,可是这也不是您让一个五岁瘦弱孩子学骑马的理由!这天下也不是只有成为武将才是成材!将军将天下千千万万的学子儒家置于何地?”
肖折釉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胸口微微地起伏,浅浅喘息着。
霍玄一直很认真地听肖折釉说话,肖折釉刚开口的时候,语气里带着点赌气的成分。可是她说得越多,身上越是多了一种强大的气势。就像高高在上的尊者对矮一等级人的训话。已经很久没有人用这种语气跟霍玄说话了。
守在门口的归刀侧目了一瞬。
等到肖折釉说完,霍玄收回落在她眼睛上的目光。
“你倒是不像从小地方来的人,也不像不懂富贵人家以及宫中规矩的人。”霍玄缓缓开口。
肖折釉一滞,憋了半天,略赌气地开口:“是,我天生就聪慧过人!”
霍玄一愣,完全没想到肖折釉会这么说。片刻之后,霍玄低声笑出来。他略点了一下头,道:“挺有道理的。”
“什么?”肖折釉疑惑地看他一眼。
她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霍玄是说她说的哪一句有道理?
霍玄没回答,转身走回太师椅里坐下。他上半身向后靠,倚在椅背上,一手随意搭在扶手上,另一只手放在身前的桌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叩着桌面。
一片沉默里,肖折釉情绪慢慢缓和下来。其实她刚刚说的那些话很冷静,也没什么赌气的成分。她想得很清楚,能够在霍府生活,日子当然会比以前好上许多。霍玄照拂他们,已是他们三姐弟天大的幸运。
可是肖折釉在赌,赌霍玄能听进她的劝。这并不单单是霍玄责罚漆漆和带着陶陶骑马的事情,而是肖折釉不希望霍玄日后一直用训兵养兵的方式来教养他们。
尤其是陶陶。陶陶是肖折釉一手带大的,她知道他的优点、缺点。霍玄一心将把他培养成武将是不正确的。她不想看着陶陶因为生活所迫被塑造成别的样子,他自己不喜欢的样子。
肖折釉能够感受到霍玄对漆漆、陶陶的嫌恶。肖折釉护短,纵使霍玄嫌的不是她,是漆漆和陶陶,她也觉得自己一并被嫌弃了。有手有脚总饿不死人,大不了她带着漆漆、陶陶离开这里就是了。乞讨也好,想办法做些小生意也好,总能活得下去。将来再慢慢偿还霍玄这段时日的照拂之恩。
正沉默中,下人进来禀告景滕王妃带着两位小郡主和延煜世子登门拜访。
“既然将军有贵客,那折釉先行告退了。”肖折釉微微屈膝,行了一礼。
霍玄毫不犹豫地说:“不必,你一起见客,再把漆漆也喊来。”
肖折釉猛地抬头,一脸不可思议地抬头望着霍玄。见霍玄眼色坚定,她吸了口气,才开口:“漆漆现在身子还没好,膝盖以下的乌青尚且没有消除,她走不了太久的路,也不能久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