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折釉觉得自己很冷血。她知道父兄对她很好很好,好得让她感动到落泪。可是她心里却并不喜欢他们。她知道他们的好,更愿意照顾他们,为他们付出,但是她还是不能把他们当成真正的父兄。
她怨恨自己的冷血,鄙夷自己对这一世家人的不亲近。可理智与情感总是不能完美地交融。
农家小院里,一家人聚在一起,多么温馨。她也跟着笑,扮出幸福的样子来,可是这种幸福却蒙了一层疏离。
她是个外人。
她无数次站在农家小院里,望着黑压压的夜空。那种独自藏着秘密的孤独感觉,就好像被整个世界隔离开。
现在漆漆出事了,肖折釉开始自责。
她真的一点责任没有吗?
因为那份疏离,她要求自己做一个合格的肖家女儿,尽量对每一个人尽到该尽到的义务。她的确不喜欢漆漆,这份不喜欢并不是因为漆漆身上种种的小毛病,而是肖折釉就没有喜欢谁。肖家父母、兄嫂对她好,她便对他们好。漆漆总是讽她、气她,对她不好,她以为她宽容着漆漆,就已经做得很好了。
可是直到今天,肖折釉发现她错了。
她明明可以将事情做得更好。
她可以从一开始就像一个姐姐一样亲近这个妹妹,她应该从一开始就去暖这个妹妹的心,而不是尽一个所谓的狗屁责任!
肖折釉忽然被一块石头绊了一下,朝前栽去。她还没有跌倒,肩膀就被人捏住。她回过头来,望着身旁的霍玄。
霍玄有些惊讶地看着她满脸的泪水,他将她扶起来,道了句:“当心。”
肖折釉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把话咽了回去。她别开脸,不让霍玄看她泪水纵横的狼狈样子。
霍玄捏着她肩膀的手没有松开,一种很莫名的情绪冲击着霍玄心口的位置。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他当初原本决定不再管这个有些像盛令澜的小姑娘,他甚至选择了不告而别,可是当他再回到南青镇的时候,看见肖折釉蹲在角落里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那种难以言喻的痛觉还是让他改了主意,找借口把她带了回来。
霍玄捏着肖折釉的肩膀,让她侧了侧身正对自己。
“是我欠考虑没有提前教过规矩,又责罚得太重。”霍玄很艰难地说出这话,他顿了一下,“别哭了。”
第33章
过了正月十五, 霍玄开始忙碌起来。他时常一早出府, 踩着夜色归来。而他在府上的时候,也会有很多客人拜访。
很清冷的勿却居忽然变得门庭若市。
肖折釉将刚出锅的几碟糕点装进食盒里, 带着绛葡儿去了霍玄的书房。没见到霍玄,却见到立在书橱旁随意翻书的师延煜。
肖折釉愣了一下, 她来之前明明打听过霍玄今日没客人的。她心下疑惑,仍旧规规矩矩地向世子行了礼。
“原是肖姑娘。”师延煜的目光落在肖折釉手里的食盒上, “是给霍将军送的?霍将军刚出去,一会儿就能回来。肖姑娘不若稍等一会儿。”
见霍玄不在这里,肖折釉原本是打算离开的,可师延煜如此说,她倒是不好离开,只能笑着应下, 在一旁候着。
她低着头望着手里的食盒。自从漆漆出事那日起,她已经快十天没见到霍玄了。霍玄忙, 她一直躲在偏院里闭门不出。可是肖折釉欠霍玄一个道歉。所以在十日之后, 她又做了糕点送过来。
“对了,”师延煜从书卷中抬起头来,“陈嬷嬷再过三日就能从王府过来了。”
“什么陈嬷嬷?”肖折釉讶然。
师延煜也怔了一下,道:“霍将军跟王妃借了陈嬷嬷说是教府上姑娘规矩, 应该是你妹妹吧?那个挺好玩的小姑娘。”
“什么时候的事情?”肖折釉忙问。
师延煜想了一下,才说:“正月十五,我跟着景腾王妃一并过来的那一日。”
肖折釉慢慢垂下眼睛。
师延煜觉得哪里不对劲,又多看了肖折釉一眼。
因为身份和自小生活环境的缘故, 师延煜有着敏锐的观察力。他看出来肖折釉并不知道霍玄重金聘请陈嬷嬷的事情,他还看出来肖折釉眼里一闪而过的愧疚。
师延煜略一思量,多了几分猜测。
肖折釉将食盒摆在霍玄的案角,对师延煜解释自己还有事,匆匆离开书房。
她刚走出书房,就看见霍玄穿过月门,那月门竟因为霍玄的高大显得逼仄起来。
霍玄已经看见了她,如果这个时候回避反倒不好,肖折釉略微犹豫之后迎了上去。
“将军,今日闲来无事给将军做了些糕点送来。”肖折釉目光有些躲闪。
霍玄“嗯”了一声,问:“见过延煜世子?”
“见过,折釉不知道世子在您书房……”肖折釉急忙解释。
“无事。”
肖折釉不知道再如何接话,她立在霍玄面前,垂着眼睛静静站着。
还是霍玄先开口:“外头凉,回去罢。”
肖折釉应了一声,从他身边走过。肖折釉走了七八步又回过头来望向霍玄。霍玄果然一手负于身后,看着她。
肖折釉蹙了下眉,想了想才说:“将军,谢谢您。”
她顿了一下,又重复:“谢谢您。”
霍玄轻轻点了一下头,嘴角带着层笑。
肖折釉这才翘起嘴角,转身往住的偏院走。暖暖的日光落下来,铺了一地。远处的积雪也化了,春天就要到了。
晚上,霍玄歇下的时候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抬手在身边摸了摸,忽然想到啃啃又不见了。
前几日啃啃第一次不见的时候,霍玄甚至发动青衣卫寻找,最后才知道原来是啃啃自己跑到肖折釉那里去了。
几次三番,这小东西往肖折釉那儿跑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了。
“你也觉得她像她吗?”
寂静的夜里,是霍玄苍白地低问。
正月末,霍玄因公事远行,临前行他将肖折釉叫到书房,道:“答应你的事情我记得。若是你执意带着他们回南青镇,等我这次回来就送你们回去。若你改了主意……”
霍玄顿了一下,“再说罢。”
他起身往外走。
肖折釉以为霍玄一两个月就会回来,毕竟当初霍玄说三月末会去南广州。可是过了四个多月,一直等到六月初,霍玄都没回来。
肖折釉让绿果儿去打听消息,原是西边匪情严重,冒出个土匪头子自立为王,明目张胆开始造反。打仗这个事儿,是没准。
“姐……”陶陶揉了揉眼睛,走到肖折釉身边。
“不是睡午觉吗?怎么醒了?”肖折釉把陶陶有点乱的衣襟拢好。
“热,还疼……”陶陶摇了摇头。
肖折釉摸了摸他的额头,才发现陶陶发烧了。前几日下了大雨,最近天气变化无常,陶陶自小身子弱,这是染了风寒。
肖折釉急忙让白瓷儿煮了汤药,喂陶陶喝下以后,又把他劝上床歇着。
“陶陶乖,好好睡一觉,等你醒了头就不疼了。”
陶陶点点头,闭上眼睛。
肖折釉给他盖好被子,轻手轻脚地出去。她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去了漆漆的房间。漆漆正坐在梳妆台前,抓着刘海儿。
她想用刘海儿遮额头留下的疤。
“漆漆,我给你画个花钿吧。”肖折釉拉了个鼓凳,在漆漆身边坐下。
漆漆看了肖折釉一眼,没吭声,也没反对。
自从那件事情以后,漆漆不像以前那般爱说话了,时常一整日一整日不发一言。肖折釉着实担心了一番,担心她把事情都憋在心里。倒是后来她偶尔撞见几次漆漆和云夫人说话的样子,瞧着她弯着的眼睛,知道她还是那个爱笑的漆漆。肖折釉才松了口气。
肖折釉前世的时候很喜欢花钿,她有一盒子各种材质、形状的花钿,她还喜欢自己描画。她握着纤细的笔,在漆漆的额头仔细作画。
一只禅落在窗外,一声一声鸣叫着。
“好了。”肖折釉收了笔。
漆漆回过头望向铜镜,铜镜里映出她额头上的梅枝花钿。她伸出小手摸了一下,小心翼翼的,像是试试能不能碰掉了颜色似的。
见漆漆没有太反感,肖折釉暗舒了口气,她笑着说:“去给云夫人瞧瞧吧。我隐约记得云夫人很喜欢梅的。”
漆漆眨了一下眼,从鼓凳上跳下去,往外走。
“漆漆!”肖折釉又叫住她,拿着件褙子套在漆漆的身上,“这几天天气反复无常,傍晚会冷的。”
漆漆每次去云夫人那里都会耗掉一整个下午。
漆漆看了肖折釉一眼,小声嘟囔了一声,转身往外走。
等到漆漆出了屋,肖折釉才反应过来漆漆刚刚说的是什么。她说——“小矮子。”
肖折釉哭笑不得。
原先在南青镇的时候,漆漆还是比肖折釉矮一点的,可是这半年漆漆长得很快,竟然已经反超了肖折釉,比肖折釉高出了那么一点点。
肖折釉踮起脚尖,摸了下自己的头顶。肖家人也没几个矮子,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长得这么慢……
下午的时候陶陶明明已经退烧了,可是等到晚上他竟然又发起烧来,而且来势汹汹,陶陶竟是隐约开始说起胡话。
当初霍玄赏下来给陶陶的两个小厮一个叫纸片儿,一个叫笔尖儿。肖折釉派他们去请云大夫过来,可是这两个小厮去了很久都没回来。
“白瓷儿,你再去请一趟!”肖折釉一边用浸湿了冰水的帕子搭在陶陶的额头,一边吩咐。
“奴婢这就去!”
白瓷儿刚小跑出屋,就看见赶回来的纸片儿和笔尖儿。
“姑娘,王姨娘生产,云大夫夫妇一直在那边,走不开!奴婢连面儿都没见到!”纸片儿喘息着回禀。
肖折釉心里一沉,急忙吩咐白瓷儿想法子出府去外头找大夫。
白瓷儿一去不回,肖折釉心里焦急难耐。
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耳边是陶陶断断续续的呓语。
肖折釉下定决心,她停下脚步,吩咐:“绿果儿,跟着我去后山找大太太!”
第34章
“表姑娘当心!”绿果儿眼疾手快扶了肖折釉一把。
肖折釉拽了一下自己的裙子, 抬头看了一眼山上小院落里暖暖的光, 道一句:“没事儿”。又举着灯笼继续往前走。
今天晚上的天很黑,没有一颗星星。纵使肖折釉和绿果儿一人手里拿着一盏灯, 也并未能将前路照得光明。两个人走在上山的路上,都是深一脚浅一脚的。
沈禾仪早就习惯了一个人生活, 晚上她用过晚膳偶尔会做做针线活,大多时候读读书, 而今天晚上她正闲着无聊自己跟自己下棋。
肖折釉过来的时候,沈禾仪轻轻扫了一下她,沈禾仪将手中的棋子落下,问:“你是?”
“大太太,我是霍将军从南青镇带过来的……霍将军想要立我弟弟为嗣子。”肖折釉这样介绍自己心里有点犯古怪。
沈禾仪“哦”了一声,点点头。
“我弟弟烧得厉害, 已经开始说胡话了。云大夫在王姨娘那边,下人也去外头请大夫了, 可是这么晚了, 恐怕一时半会儿请不来。所以我来求大太太帮忙……”肖折釉的脸上有一点涨红,她不太适应求别人帮忙。
“可我又不是大夫。”沈禾仪声音淡淡的。
“大太太,王姨娘是正常生产,府里已经请了两个产婆, 并不需要云大夫守在那里。只要您发发话,让云大夫来看一眼就好,哪怕让云夫人来看一眼也好啊……”
沈禾仪蹙了一下眉,又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肖折釉咬了一下嘴唇, 下了好大的决心,硬着头皮艰难地跪下来,哭着求:“大太太,您最是心慈,也最是懂子女有恙的焦灼心情……”
“你这孩子快起来。”沈禾仪怔了一下,去拉肖折釉。
肖折釉摇摇头没起来,继续说:“陶陶是霍将军带回来的,将来是要成为霍将军继子的。如今霍将军不在府上,难道大太太也不在意霍将军回来后的心情吗?”
肖折釉提到霍玄,沈禾仪眼底才起了波澜。那个孩子是霍玄带回来的,是有可能将来成为霍玄嗣子的人选。陶陶虽然不是霍玄亲生的孩子,可既然霍玄动了收他为嗣子的念头。如今霍玄不在家,她当然要护着他的孩子。
沈禾仪叹了口气。虽与她无关,可她不问世事地住在这里,到底是在霍玄远征的时候没能护好他的妻儿,若今日他出征之时,陶陶再出了事,沈禾仪简直觉得自己愧为人母。
王姨娘是三爷霍销的小妾,也是孙姨娘的表侄女。
三房里聚了很多人,远远就能听见女子生产时的哭嚎声。
孙姨娘听见下人禀告沈禾仪过来了,她差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再三确定之后,她压下心里的怀疑,仍旧满脸堆笑地出去迎接。
“姐姐怎么下山了,难不成是为了看我表侄女?这简直是那孩子的荣幸了。还没到时辰呢,一切平安!”孙姨娘笑得跟花儿一样。
沈禾仪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说:“我还不至于自降身价看望一个妾。”
孙姨娘脸上的笑一僵。
“云大夫在哪儿,去请他给陶陶看诊。”沈禾仪吩咐身后跟着的一个婆子。
婆子应了一声,急忙走进去。
孙姨娘脸上的表情变了,她看一眼站在沈禾仪身侧的肖折釉,说:“姐姐,您也是女人,知道女人生产的凶险。您在这个时候把云大夫叫走,若是我的表侄女出了事儿,那可是一尸两命呐!您怎么忍心!”
沈禾仪听着孙姨娘一口一个“姐姐”有点烦,她略冷了声音,说:“孙姨娘,你还是不要这么咒自己的侄女罢。”
话说间,云大夫和云夫人一并从等候的侧屋走出来。王姨娘还没到生产的时候,并且有两个产婆在产房里,云大夫夫妇则在两个时辰以前就被请到了偏屋里候着。
“云大夫!”肖折釉急忙迎上去,“陶陶高烧不退,喝了您上次开的药还是不见强,已经开始胡乱说话了,您快去看看!”
肖折釉满心焦灼。小孩子发起烧来可大可小,烧坏脑子或者丢了性命都是可能的。
云夫人“哎呦”一声。夫妇两个急忙跟着肖折釉往外走。
“慢着!”孙姨娘疾走几步拦在门口,她冷着脸看着云大夫,说:“云大夫,是我先将您请来的。如今产妇还在叫唤,孩子还没落地。您这个时候走,还对得起您的医者仁心吗?”
“这……”云大夫犹豫起来。他身为大夫很清楚事情轻重缓急,王姨娘胎位很稳,难产的可能性很小。他留在这里的结果很可能是在偏屋里守到孩子落地也没事儿做。可他如今是霍府的家医,家医也是奴仆,哪敢得罪霍府里任何一个主子。更何况霍家大房有些特殊,孙姨娘虽是个妾,却管着大房所有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