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两人一下子陷入了寂静,不知在想什么,也许考虑到明天该怎么过,也许想到几年后会是什么样,只是世事无定数,谁又能预测。
这日过后,贾母又派人去了林府,无一不是被打回来了,她自觉失了脸面,又恼贾敏顾念她这做娘的,任由林姑爷这般“不孝”之行,恼羞成怒道:“林家竖子这般作践我贾家,我今儿拼着一张老脸也要进宫去讨个说法。”
此时,她却决然不提几日前,她这当娘的如何与王氏把贾敏气的动了胎气,贾敏又是如何凶险地从阎王面前走了一遭,但是还不等她有所行动,皇上的一道口谕就传来了。
“咨工部员外郎贾政管家不力,任尔淑人王氏飞扬跋扈,此为罪一,又任由家人私闯林卿官邸,扰了林卿烦心,于公务有碍,此为罪二,朕今特加以训斥,望尔等知过能改,然数罪并罚。”
太监特有的细长声音在贾府门口回荡,贾政一张脸憋的通红,反观贾母只差一口老血喷出,好一个林探花竟然敢用这样的无稽之谈去告御状,而皇上竟然乐得帮忙理一理这私事,可见林如海是如何简在帝心。
贾政颤抖着双手伏地躬身谢恩,既憋屈又羞愧,尤其是瞄见那传口谕的太监带着几分轻蔑几分嘲讽的脸,他心中的这团怒火愈发旺盛,恨不得即刻回去将王氏臭骂一顿。
再想到去了工部,同僚看笑话的眼光,他就更羞愧了,恨不得把头缩起来,气过之后,他干脆称病,派家人去工部替他告假。
等送走了传口谕的太监,贾府一干主子都黑着一张脸去了贾母院里,迎春等姐妹赶紧告退,余下贾母、贾政和王夫人,李纨等二房人,看笑话来的贾赦和邢夫人、贾琏等大房人,至于凤姐因为“病着”,随同三春姐妹一起走了。
“啪!”贾母刚坐下就扫落了一套瓷器,脸色憋的跟猪肝似的,而贾政的脸色也好不到那儿去,狠狠地瞪着王夫人,王夫人垂着头默不作声。
邢夫人原想趁机笑话几句,被贾赦瞪了一眼,机灵地闭上了嘴,装作木头人。
“这林如海如此放肆……”贾母咬牙切齿骂了一句,想了想安慰贾政道,“你只管放心,我明日就去上门,让敏儿给你个说法。”
“够了,”贾政隐忍着怒火,“本来这事就是王氏的错,怨不得别人,母亲又不是不知道敏儿现在是双身子,又病着,何苦来着?”
说句实话,贾政心里不是不怨贾敏与林如海,但好歹贾敏也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虽然他为人板正,不善于表达感情,与贾敏并不亲善,可是血浓于水,他还不至于害自己的妹妹。
贾母言语一滞,也似乎是刚刚想起这茬儿,满腔怒火就转移到王夫人头上,也不给她留任何面子,当着众人的面骂得狗血淋头,最后还罚她去跪佛堂。
在贾母怒斥王夫人的时候,谁也没发现贾母的后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个人,宝玉愣愣地听着贾政与贾母骂王夫人,眼神呆滞,脸色有些灰败的模样,过了一会儿,又傻愣愣地掉头走了。
走到荣新堂,就见已经是妇人打扮的史湘云正指挥着丫鬟们把院里的花花草草往太阳下挪一挪,史湘云今儿难得心情好一些,正呼喝着,余光瞧见宝玉回来,就走过去,声音还是带着一丝娇憨:“二爷不是出去走走吗?”
宝玉不说话,晃晃悠悠地走到那枝繁叶茂的大树下,坐在那石凳上,整个人笼罩在树荫下看不清神情。
在搬东西的袭人也过来瞧了一回道:“莫不是又犯了魔怔,姨娘你劝着他点,我去倒杯茶。”
“我去吧。”史湘云按下了袭人道,“你从小服侍他,也比我更熟悉他些,你问问他。”
湘云说完,就进屋去了。
袭人因着史湘云这般信任她有些心喜,但也担心宝玉如今的情况,真的不行就该叫大夫了,她半蹲在宝玉跟前,温柔小意地试图问清楚出了什么事。
宝玉突然推开她,有些疯魔地喊道:“你走,你走,你们,还有你们……都走!”他指着周围一圈的丫鬟们叫道,丫鬟们都有些不知所措,纷纷上前叫道:“二爷,你这是怎么了?”
宝玉却使劲儿推开她们,甚至连袭人这个最得意的大丫鬟都被无意间推倒在地,捂着手腕,痛的眼泪都差点掉下来了,一圈的丫鬟们才意识到不对劲,有人就要去禀告老太太和太太。
史湘云在屋内听见了喧闹声,本不欲出来,可是听见有人要去找老太太和太太,她为了避免再被责骂一顿,只好出面道:“回来,二爷不过是逗你们玩儿呢。”
她说着话,走到了发狂的宝玉面前,拉住他的手,道:“二爷,二爷,我是湘云啊。”
宝玉似乎有些清醒,看着面前的史湘云忽然就嚎啕大哭,跪倒在地,抱着她的腿哭喊着:“云妹妹~云妹妹~是我对不起你……”
那一声声悲切的哭声真真儿令人肝肠寸断,饶是如今的史湘云也被这突然的变故弄的悲从中来,强忍眼泪,带着哭腔去拉宝玉,“你这是做什么?”
宝玉却固执地跪地不起,湘云无法,赶紧招呼袭人和麝月,一起动手把宝玉强拉进屋里,将他扶坐在榻上,看他仍旧恸哭不止,湘云有些难办,想了想对袭人麝月道:“你俩先出去,跟那些丫鬟们说说,今儿的事谁也不许走漏风声。”
袭人和麝月依言出去叮嘱那些丫鬟们,湘云将房门关上,又用水打湿了帕子给宝玉净脸,看他情绪稳定了,才开口道:“这好端端的怎么就闹起来了?”
宝玉发了会儿呆,叹了口气,道:“我错了,我知道自己错了。”
湘云还是听不懂,好笑地摇摇头,抬脚到桌旁给他倒杯茶。
宝玉继续道:“我原以为世间的女儿才是天地的灵物,钟灵毓秀、冰清玉洁,是我等浊物比不上的,故而从小就心生艳羡,以至于最爱与女儿们玩闹,可是我却从没考虑到这个世道对女儿们是多么严苛,又是多么不公。”
他说到这儿停了一下,湘云正在倒茶的手突然一顿,身子似乎僵了一下,宝玉又道:“如今我自知害了你,害了晴雯她们,也总算明白了以前那些想要把你们这些女儿全部就在身边,凭一己之力保护你们的想法是那么的可笑。”
他苦笑一声,“不公的不仅是现在的世道,还有以前的世道,那些人因为无能、因为无奈,都把罪责归到身单力薄的女子身上,犯了错他们就会挑选弱小的人去掩盖他们的错误,犯了罪他们就会挑选弱小的人去抵罪,因为他们反抗不了这天理世道,就去压迫那些反抗不了他们的人。”
“古往今来很多人把这些弱小的人,把这中间的女子看成是牺牲品,看成是战利品,而我之前的那些想法,不过是对女子的另一种压迫,每个人的能力有限,也许这世间每个弱小的人都应该有一个强大到足以支撑他们共同生存的人来呵护,我却可笑地以为自己能守护的了你们所有人,可笑啊,可笑……”
宝玉似疯似狂地哈哈大笑几声,再度开口却已经泪流满面,声音里带着几分颤抖:“我不愿做父亲那样的人,我不愿你像母亲那样受尽委屈,云儿,我以后只和你一个人好好过,好不好?好不好?”
背对着他的湘云如同被冻僵了一般,呆呆站在那儿,望着手中飘溢着氤氲气息的热茶,眨了下眼,一颗滚烫的泪珠跌落杯中,她右手的指甲中还藏着微量的白色粉末。
她转身言笑晏晏,端着茶杯转头的一瞬间,指尖颤抖着掠过水面,白色的粉末顽皮地在水面打了个旋儿,与茶水终于融为一体。
“好。”
湘云的声音轻的如同在云端漂浮,她看着宝玉将那杯茶欢喜地喝下去,并未说什么。
这是最后一杯茶,她心中明白一旦喝下去,宝玉从此将终身无后,但是她只能这么做,当日众人的凉薄已经伤透了她的心,她要宝玉断子绝孙,她要王夫人痛不欲生,她要贾母后悔无处寻。
她惩罚了宝玉,也惩罚了自己。
一声叹息从她内心深处回荡:可是,宝玉,已经晚了。
☆、整装回王府
再说董漾辰总算是“打包”好了自己的行李,带了两箱衣服、两箱细软玩器,原本按照董谦佑的想法,准备把她平日里用惯了的黄梨木桌,金丝楠木椅,还有百子千孙千工床,翡翠玻璃屏风……这些都要给她带去。
旁边的蕴瑶也频频点头,表明她很赞同。
漾辰扯了扯嘴,“我又不是不回来了,都拆走了我回来往哪儿住?”
横竖她觉得董谦佑这是拿着嫁闺女的架势来为她送行,真真儿让人头疼。
最后,她坚持轻装简从,带了殊兰、依蓝和其他一些丫鬟们,秋姑姑和曼姑姑把能教给蕴瑶的都教了,留在董府也没多大用,就跟着漾辰一起回了礼亲王府。
挥了挥手,漾辰缩进马车里,说句实话,她也很牙疼,觉得自己真的像要出嫁似的……
到了王府,门口早就站了乌压压一群人在翘首以盼,看到马车停下来,一个五六十岁左右、面白无须的人笑眯眯地走上前道:“老奴三胜给格格请安,格格吉祥!”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躬身伸出手来,一举一动都有章程,让人心生满意,漾辰点了点头,也没拂他的的面子,搭在他的手上从马车下来,道:“多谢。”
“格格折煞老奴了,”三胜公公脸上一直带着温和的笑,看得出他神情中的动容不似伪装,想必他与礼亲王府瓜葛挺深,果然就听他说,“老奴得蒙老王爷与王妃赏识之恩,又得王爷不弃垂怜,愧居王府管家之职,以后格格有什么事儿尽管吩咐老奴。”
漾辰笑着点点头。
三胜公公见漾辰站定,才看了一眼后面的那一群人,一个二十多岁的青玉簪束发男子领着六个同样的精壮青年先上前来,为首的那束发男子抱手作揖,朗声道:“属下程东青,奉王爷之命保护格格……”
这是将来要给漾辰做贴身侍卫的人,只是这程东青刚报上名来,话音未落,漾辰就听见身后一声惊呼,她微微侧目,只见秋姑姑难以置信地捂住了嘴,双眼泛着泪花,身形微颤,还是曼姑姑扶住了她。
程东青不知怎么回事,扫了眼这突然变得奇怪的妇人,顿了顿继续道:“这是与属下一同护卫格格的六位兄弟,李卫仁、张卫义、王卫礼,刘卫智,高卫信,陈卫忠。”
漾辰听完嘴角就扯出一抹莫名的笑意,“果然是‘六卫兄弟’,日后我的安危就交托给各位了。”
程东青为首的七人明显都愣了一下,然后异常严肃地拱手道:“属下定不负格格所托。”
再接着,两个明显身份不同的姑娘走上前来,两人都是一样样式、不同颜色的对襟马褂,浅色百褶裙,看其容貌,虽不完全相同,但还是有七八分相似,杏眼樱唇,肤白胜雪,她俩如出一辙地福了一福,开口道:
“妾身,大石榴拜见格格,格格吉祥!”
“妾身,小石榴拜见格格,格格吉祥!”
“什么?”漾辰一副耳朵聋了的模样,特别认真地问了句,“你们叫什么来着?”
“大石榴。”
“小石榴。”
两个姑娘特别实诚地一字一句回答,眨巴着两双大眼睛,讲真,有点傻。
“你们是?”漾辰咽咽口水,再度问。
“妾身们是王爷的侍妾。”大石榴一口答道,旁边的小石榴眯着眼睛,笑的特别满足地说:“王爷让我们做了府里丫鬟们的总管。”
可是,侍妾的意思不应该是陪着她那王爷哥哥做那不可描述的事情的人吗?为什么这两人还是姑娘的装扮,而且还有丫鬟总管是什么啊?
她早听说过,礼亲王府有两位侍妾,当时还膈应了一下,不过承暄却从未跟她提过侍妾的事,她也没敢问,如今这样的情形是要闹哪样?
在这关键时刻,笑眯眯的三胜公公及时开口,低声道:“这两位姑娘是宫里赏赐给咱家王爷的,可咱家王爷向来不放在心上,但不忍伤了宫里的一片好意,故而收在府里给她们寻了个差事,格格不必放在心上,只当她们是寻常丫鬟。”
其实,三胜公公还有一些事没说,之前宫里还赏赐过不下十个姑娘,但都是一些心思重的,凭她们用尽招数,最后都没了踪影,没人知道去了哪儿,这大石榴、小石榴不仅不傻,反而很聪明,她们自然听说过那些在礼亲王府不翼而飞的侍妾们,所以进了王府后,一言一行谨慎小心,不敢生出一点不该有的心思,老老实实把自己当作丫鬟,反而逃过一劫。
王爷见她们是聪明人,就把她们留下来了,反正府里不缺两个丫鬟的口粮,这样既不辜负好意,又堵住了宫里再往府里送人。
“她们的名字也是……?”漾辰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这个问题,不知道是大石榴还是小石榴倒是很直接地给出了答案:“妾身们被赐到府里时,宫里还赏赐了一篮石榴,所以王爷就给我们姐妹二人赐名大石榴、小石榴。”
……这不走心的行为与严肃的礼亲王实在不搭啊。
漾辰心里感叹半天,反观众人都是习以为常的模样,更加惆怅,这府里的人好像被便宜哥哥影响的都不怎么正常。
她再看一眼貌美肤白大长腿的姐妹花,虽然不地道但依旧感慨——暴殄天物!换个男人,这样的姐妹花定是受尽宠爱,可承暄对她们毫无反应,不会真的像外人所传言那样,礼亲王承暄那啥不行……?
想到这儿,她恶寒地打了个冷战,抬头就看到三胜公公笑眯眯地看着她,那双饱经沧桑却依旧精明的双眼似乎看穿了董漾辰在想什么。
漾辰尴尬地报之一笑,就看到一个娃娃脸的姑娘等大小石榴侍立一旁的时候走上前来,虽然板着一张小脸,但她似乎有些太紧张,双手紧紧抱在一起,认真地拜道:“奴婢明月,拜见格格,格格吉祥!”
“起来吧。”漾辰笑道。
明月偷偷瞟了一眼,看格格正笑着看她,有些稍微安下心来,道:“奴婢原是青葵园中的大丫鬟,王爷吩咐说,格格身边只有两个大丫鬟,故而将奴婢暂时安排在格格身边,按照府里规矩,格格身边应有八个大丫鬟,十二个二等丫鬟,十六个小丫鬟,如今青葵园中已有二等丫鬟与小丫鬟俱已补全,缺的大丫鬟就由格格挑选,王爷还说,若是不喜欢院中的大小丫鬟,格格只管换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