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书赶紧回头,施了一礼,口称:“三爷。”
贾环挥了挥手,让侍书先离开,自己在探春一侧坐下,他刚从农田里回来,身上还发了汗,可是汗味夹杂着贾环身上本就有的淡香隐约传来,却让探春感觉到莫名的安心。
鼻子一酸,几乎要哭出来。
贾环也没说话,过了会儿开始从怀中掏什么东西,探春也顺势打量了他一番,长高了,面容也长开了,神色肃穆,举止沉稳,不像个孩子,真的是一个大人了。
眼神再贾环腰间一扫,瞥见她做的那个钱袋,忍不住抿嘴笑起来,有些心喜。
贾环也被她突然的笑容弄的迷糊,疑惑地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看,脸色有些微红,强撑着说:“手艺还行。”
看探春笑的更开怀,他停了会儿又道:“我喜欢青松,下次你别绣祥云了,换成青松。”
他说的有些别扭,探春心情却大好,一口答应:“好!”
贾环看她笑容灿烂,嘴角微挑,转瞬即逝,从怀中掏出一张叠的方方正正的宣纸,犹豫了一下递给了探春,探春接过来,询问似的看了他一眼。
贾环却别过脸去,脸色莫名泛红,道:“前一段时间我托大伯父和林姑父看看京中有没有才貌双全的人……”
探春听到这话时,已经把宣纸打开了,一个栩栩如生的男子画像赫然出现,那画像不似山水画与工笔画,很是奇特,没有太多意境,却很真切,画中人似乎一下子能从里面走出来似的。
再加上贾环的话,探春已经想到了这是什么,拿在手里的宣纸如同燃烧的炭火,让她羞得不知该拿着还是该放下,一时六神无主。
贾环却定了定神,尽力保持声音平稳道:“你自诩巾帼不让须眉,如今也别扭捏,仔细看看。”
探春咬咬嘴唇,才把目光放到了画像上,只是双颊宛若红霞。
细瞧去,只见那男子英武不凡,眉目俊朗,气质脱俗,在画像底部,还有人促狭地写了四个大字“才貌仙郎”,真是又羞又喜,探春一瞬间也有些动了心,隐约有些期盼。
贾环看探春嘴角含笑,心中松了口气,继续道:“这人叫卫若兰,是兵部侍郎卫大人幼子,文韬武略,机变无双,肯上进,性格又温顺知礼,只是因为守祖孝耽误了岁数,痴长你十年。”
见探春依旧不说话,贾环继续道:“这本是林姑父推荐的人,后来林姑母因着不放心亲自去瞧了瞧,林姐姐和董姐姐还特地画了这幅画像给你看看,听说他家里人口简单,嫁过去也不烦心,只是………有一个通房,听说是个软绵性子,你若是介意的话也就作罢。”
“我倒也不在乎他有通房,只是担心太太那儿,她原是要拿我联姻的,又怎会允了这件事?”思虑到这儿,探春眉梢泛起愁苦。
贾环一听知道探春是满意的,只是心有顾虑,就道:“若你应下了,其他的就不必担心,横竖有我,我多求求大伯父和林姑父姑母便是。”
探春鼻子酸涩更甚,眼眶也红红的,就要落下泪来,贾环伸手在她头上胡乱揉了揉,带着几分调侃道:“在弟弟面前哭鼻子,你也算出息了。”
旁边的侍书心里也替姑娘高兴,一时目光落在贾环的手上忍不住“呀!”了一声。
探春疑惑看向她,侍书憋着笑,翻了个白眼,喃喃道:“三爷的手……”
手?探春扭脸看去,贾环带着几分得意地起身,一边背着手,一边起身往屋里去,只是一只手还沾着地里的泥巴。
“啊!”探春带着几分不多得的女儿态,喊出声,伸手往自己头上抹去,果不其然摸到些许湿软的泥巴,半是好笑,半是气恼,站起身来,嗔怪道,“环儿~”
只是声音里更多的是欢喜。
侍书忍不住笑出声,赶紧用帕子来给她擦了擦,探春笑了一回,跟着贾环就进了院子。
屋里酒菜已经摆好,看他姐弟二人都带着笑进来,黛玉漾辰她们也就笑起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尽在不言中。
探春迎过去,拉着漾辰与黛玉的手,心头万般感激说不出口,泪眼盈盈。
黛玉将帕子递给她,巧言笑道:“坏事也哭,好事也哭,亏的你以前还打趣我眼泪多,自己也不嫌羞的慌。”
探春不好意思拭了拭眼泪,道:“我才没说过那种话呢。”
黛玉愣了下,又笑起来,前世的场景从心头一闪而过,只是越来越记不清楚了。
他们姐妹谈笑了会儿,就听见门外丫鬟叫道:“大老爷、二爷回来了!”
☆、前程似锦
丫鬟话音刚落,贾赦与贾琏还有贾琮前后脚从后门进来,父子三人身上多少沾着泥土,任谁也想不到这村夫模样的三人,会是国公府尊贵的爷们儿。
迎春在他们进来时,就命丫鬟端上净水来,让父子三人净手净脸,贾琮洗净了脸还笑嘻嘻地走到迎春面前,让迎春给他擦擦发辫上蹭的泥巴。
“就你惯会撒娇!”迎春伸出手戳戳他的额头,缺也不嫌脏,拧了帕子给他擦头发,那模样真是长姐风范十足。
一时洗净了,大家都围着楠木圆桌坐了下来,都知道贾赦一向不爱在自家人中讲规矩,也不分什么主次位,随便落了座。
黛玉恰好就坐在贾琏旁边,看到如今的贾琏,与她记忆中那个粉面油头、无所事事的世家公子简直是天壤之别,忍不住笑道:“换做以前,谁敢相信琏二哥哥会亲涉农耕,还会沾一身泥巴,真是世事难料,让人惊奇!”
贾琏笑了一回,温声道:“这有什么,不都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我这也算是亲身体会过,倒是比书上瞧得更有意思。”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漾辰也来了兴趣,举杯对贾赦说,“琏表哥如今果真不一样,也多亏姨爹教导有方,辰儿敬两位一杯!”
黛玉、迎春等也举起面前的杯子,齐齐笑道要敬他们一杯。
贾赦与贾琏乐呵呵地接受了,尤其是贾琏难掩心头愉悦,颇为自得,想想这两年在贾赦的教导下一步步走到现在,不说别的,至少像个顶天立地的爷们儿。
他思及此处,眼眶也泛红,替贾赦和自己又倒了杯酒,站起身举杯对着贾赦道:“儿子以前实在愧对爹的期盼,那般浑浑噩噩的却不自知,如今,儿子知错能改,在此敬爹教养之恩!”
贾赦欣慰地拿过酒杯一饮而尽,朗声笑道:“好啊,好啊,好!”
放下杯子,贾赦捋捋胡子,点头笑道:“你们弟兄三人在庄子上历练这些时日,也算有所成,今日我正好有事说。”
众人看向他,贾赦变得有些严肃,叫了声:“贾琏!”
贾琏有些摸不着头脑,看贾赦突然严肃起来,也不敢随意,赶忙站起来躬身对着他。
贾赦沉声问道:“你可知为官之道?”
“为官之道?儿子并未学过,”贾琏停顿了一下,打量了贾赦一眼继续道,“不过,儿子据这两年所见所闻,认为为官者应以万民为本,心系百姓,也应灵活善变,不该固步自封,板守教条,最主要的是清廉而不迂腐。”
“为何是清廉而不迂腐?”贾赦故意问道。
“清廉,则是守其本心,世人皆道‘上行下效’,认为上面贪腐故而下面的人才阿谀奉承,若是反过来想想,又岂不是下面的人为了方便,推波助澜,放大了上面的胃口?所以作为上层的为官者必须坚守本心,既不自生贪腐之心,亦不被他人所动摇。”
“而不迂腐,则指的是需要变通,都说官字两张口,这也确实有理,这个官字,头上顶着乌纱帽,帽下两张嘴,上对皇天能通则通,打好关系便于官场上行事,下对黎民能变则变,该行方便之时便行方便,若是利民之事为何要依照条例多加阻挠?利民之事亦是利己之行。”
贾琏说着一番话时,镇定自若,看得出他早已胸有丘壑,这一番见解也是由心而发。
贾赦点点头,道:“有点意思,如此,我便给你个机会可好?”
“爹的意思是?”
“如今庄子里的事也自成方圆,贵人曾说要把这些作物在朝野上下推广开来,如今听闻已经为此设了专门的农课司,我已经求了贵人,赐你正五品农课司掌事一职,不日前往京中农课司报道,管理京城往辖下州县推广之事。”
正五品?
贾琏心头大喜,府里的二叔如今也不过是五品工部员外郎,自己尚且年轻,若是尽心尽责,好好干上几年,不难受提拔啊。
他赶紧走近贾赦,倒头跪下,感激不尽道:“爹爹为儿子谋划至此,儿子只能磕头叩谢。”
贾赦把他拉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又道:“琮儿说他不愿入官场,我便带着他打理京中贩卖果蔬、奇花异草的事务,以后你们几个也不必为生计发愁。”
眼见贾赦安排妥当,迎春也是喜形于色,揉揉旁边贾琮的脑袋,另一侧的贾环嘴角发苦,不过还是平复心绪,向贾琮敬酒祝贺。
之前,贾赦也问过他的想法,只是他当时听闻人家正宗的三爷贾琮都选择了打理事务,不与琏二哥相争,他又怎么敢说出他的实际想法?毕竟明面上他还是二房的人,大伯父对自己好,自己也不能得寸进尺,所以,他当时也就说了自己要打理事务。
一杯清酒入口,半是辛辣半是苦涩。
“环儿!”贾赦果不其然叫了他。
贾环放下杯子,藏好自己的心思,赶紧笑着起身,还不等他抬头,已经走过来的贾赦蒲扇一般的大巴掌就落在他的后脑勺上。
贾环一瞬间有些蒙圈,还有些委屈,眼巴巴看着贾赦,开口:“大伯父……”
贾赦瞪着眼,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老子一直觉得你比琮儿明白,为人处世也灵活大胆,谁知道还是这么磨磨唧唧,气煞我了!”
“大伯父……”不解更甚,委屈更甚。
“哼,”贾赦斜眼冷哼一声道,“父什么父?老子把你当亲儿,你却不把老子当亲爹!都问你以后怎么打算的了,你还对我遮遮掩掩,若不是琮儿偷偷跟老子说你想走仕途,你还真的就不吭声?蠢货!”
贾环一刹那就红了眼眶,看看得意洋洋的贾琮,又看看含笑而立的贾琏,再对上贾赦故作恼怒的模样,心里暖暖的,眼泪却慢慢溢上来,讷讷道:“我不是怕……”
“怕什么怕?你一个大老爷们儿连自己想要什么都说不出口,以后还想做什么,”贾赦这样说,忍不住又拍了他一巴掌,“磨叽!”
说着话,拍出一张盖着大红章的官凭,恶声恶气道:“唉!亏得老子还特地给你讨了个六品农课司副使,既然环三爷想要跟我一起打理事务,那我一会儿就让人把这官凭还回去,哼!”
贾大老爷那傲娇的模样让人忍俊不禁,迎春已经走过去,撒娇似的摇了摇他的胳膊,“爹~”
此刻的贾环已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好像是天降馅饼,京都数十万的人却偏偏落在他头上,他从没奢求过自己有什么好运气,甚至觉得与贾赦投缘已经用光了他所有的运气,以后老老实实生活,好好帮扶自己的娘亲和姐姐,已经是最好的事了,可是如今……
“大伯父!”贾环明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此刻到了不得不落泪的时候,他也忍不住了,拭了一把泪,倒头便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在席上的探春也起身,挨着贾环跪下,对着贾赦贾琏等郑重地磕了三个头,她激动的身子都有些发颤。
她和贾环作为庶子庶女,命不由己,连自己所谓的亲哥哥——宝玉,都从未想过替贾环的以后谋划,但大伯父他们却替环儿谋了前程,这份恩情重如山。
见他俩磕完了,贾琮伸手把贾环一把拉起来,拍拍他的肩头,哥俩儿勾肩搭背,相视一笑。
迎春也将探春扶起来,探春感激地握着迎春的手,心情激荡说不出话来,眼泪倒是成串儿地往下落。
经过这一插曲,众人再度坐下,贾环的官凭已经收进怀里,吃过一回酒,贾赦和贾琏、贾环、贾琮三人有话交代,就让迎春带着姐妹们去看看花,自便即好。
几人去了种养兰花的温室大棚内,探春拉着黛玉赏花吟诗,惜春却不看兰花,反而摆出一副看戏的架势对着那几盆开的绮丽的山茶花,估计是在构思如何作画。
漾辰这才有功夫拉过迎春,把宋承琥说的事情当面问问她。
三言两语把事儿说明,迎春的脸瞬间飞红,好像一下子又变成了那个温柔可亲,害羞胆怯的二姑娘,柔声道:“这个……要问爹爹的。”
“可是,那个方旭要娶的是你又不是姨爹,我问他作甚?”漾辰故意打趣她。
“那……这……”迎春语塞,一时不知怎么开口。
“难不成二姐姐瞧不上这人,他长得怎么样啊,是不是丑的不堪入目?”
“才不是,他……他相貌堂堂……”
“这样,那就是人品不好!”
“他人很好,知礼守节,正直方正,待人有礼……有节……”迎春意识到自己有些激动,最后几乎没了音儿。
漾辰托腮咯咯笑起来,惹得迎春羞恼地捏捏她的脸,然后停了一下小声道:“他要求亲,自然该问过爹爹。”
“那是那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嘛。”漾辰一拍手,妥了。
☆、生辰放灯
等回去后,她跟宋承琥写信说了迎春的态度,宋承琥就告知那方旭 ,方旭大喜赶紧让母亲找媒婆去提亲。
方旭的母亲又惊又喜,因为方旭平日里话不多,又常在宫中当值,跟他同龄的男子大多娶妻生子,孩子都有两个了,偏偏他不急。
难得儿子这是铁树开花头一遭让自己去给他提亲,一连声应了,至于会不会担心迎春是国公府千金小姐看不上自家儿子,因为太高兴就给忘了。
过了几日等亲自上门的时候,方旭母亲才担心起这茬,不过见到了没什么架子的邢夫人和迎春才放下心来,心里求神拜佛,希望保佑人家能做了这门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