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善继续沉默,任由她哭闹怒骂,只是不语,微微扬起的嘴角却因为胸口的伤痛牵扯得有些颤抖。
伤在胸口,厚重的甲胄没能挡住锋利的一刀,他胸前被割裂了一道二三十公分的口子,没有来得及包扎的伤口被血块凝结,刚才她不停哭诉挣扎的时候又被碰裂了。
“疼不疼?疼不疼?”她哽咽着,手足无措地抚摸着他的胸口。
代善微微一缩,屏息片刻后笑道:“不疼。”见她哭得不能自抑,不由心喜,忍不住握起那双柔荑,轻吻那如玉葱般的娇嫩手指,“有你为我流泪,死也值得。”
“嘁!”冷不防耳边钻入一声不屑的嗤鼻。
她正犹自伤心哭着,并没有听见这声嘲讽,代善却是扭头冷眼扫向出声者。
第一章 谦谦君子(3)
皇太极毫不畏惧地回瞪自己的二哥,小嘴微撅,一副孩童任性闹脾气的模样。
代善知他虽是布喜娅玛拉的表弟,却是自打出生起便由她一手抚养照顾,情份比母子还深。平时最喜腻在她身边,最不喜她身旁有其他兄弟姐妹分薄情分。小八没有同母兄弟姐妹,是以对这个表姐看得极重。
思及此,代善不由放软了脸色,冲弟弟和煦一笑。
皇太极张嘴欲言,眼角瞥到仍在伤心哭泣中的表姐,嘴唇动了动,终是没出声。
许是折腾得累了,布喜娅玛拉没哭多久便沉沉睡去,代善命人将卡住车轴的树枝搬离,简单地将马车整修了一番后,将怀中的女子轻轻地安放回车厢内。
万籁俱静,唯有松脂在燃烧时时而发出轻微的噼啪声,代善望着那梦中还在流泪的睡颜,忍不住伸出手想拭去她眼角的泪痕。
手微动,胳膊已被一股大力拉开。
皇太极拽着代善的胳膊,小脸微扬,声音压的极低:“二哥……”他嘴角上翘,脸上带着笑容,神情看似亲昵,可代善瞧着心里却直起毛。
代善挑了挑眉,用眼神询问。
“二哥,你来。”皇太极笑眯眯地招手示意。
代善离开车厢,跟着皇太极身后走了十余步。
皇太极突然转身,脸上笑容愈发灿烂,一脸天真无邪,语带兴奋地说:“二哥,二嫂快生了吧?你说,等咱们回到费阿拉,我是不是就可以见到小侄子了?”
代善心里一个咯噔,身体反射性地扭头去看马车。马车安安静静的,昏暗中,耳畔仿佛还能听见那令人心醉的安眠呼吸。
代善心下略安,回头望向皇太极,目光略带凌厉和狐疑。
皇太极仍是一副烂漫的笑容,看不出丝毫不妥。代善深吸了口气,感觉已痛麻木的伤口居然又隐隐抽痛起来。
“二哥,你和二嫂商量过孩子取什么名没?”
代善神情恍惚,视线逐渐迷离……
孩子,什么孩子?
皇太极清脆的笑声在寂静的黑夜里格外明亮,宛若即将迸射灼人的朝阳:“二哥,若生的是个小阿哥,取名叫岳托怎么样?这个名字是我最喜欢的,我都想好了,等我将来有了儿子,就叫岳托……”
岳托……岳托?
岳托是谁?
代善微恍,身子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伸手扶住一棵大树,勉强稳住身形站直。失血过多的脸上惨白一片,在火光的映照下分外显得凄厉。他容貌本生得儒雅温柔,如今这般样子,竟像似从阎罗殿里刚刚爬出来的厉鬼般狰狞。
那些不愿意去想的人,不愿去触及的事,纷纷扰扰地在那清脆的细语声中被一一翻涌出来。
喉里一阵腥气上涌,他胸口一阵剧痛,面色白中已是泛出青色。
“二哥……”
代善微侧身子,借着树影避光,手背蹭过唇角,不着痕迹地将血迹擦去。
“二哥!”衣角微拽,代善低头,发现皇太极已绕到他身前,仰起的小脸上流露出惧怕之意,“阿玛若是知道我偷偷跟来了哈达,会不会很生气?”
代善胸口憋闷,气息滞碍,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将手放在他头顶,轻轻摩挲,微笑摇头。
“可是……我知道阿玛最是疼我,若我能立功阿玛肯定不怒反喜,可是……二哥。”他露出一脸的畏惧,环顾四周,声音再度压的很低,脚尖踮起,凑到代善胸前低语,“阿玛进了城,发现我们没在城里可怎么办?”
代善胸口一震,喉底的血腥气再也压制不住,噗地满口呕喷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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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福晋:满语发音fu jin,亦译作福金,妻子的意思。女真奉行一夫多妻多妾制,家中诸多妻子中身份最为尊贵、主持中馈者为大福晋;
[2]阿玛:满语发音ama,爸爸的意思;
第二章 主母李佳(1)
室内的血腥气仍未散去,门窗依旧紧闭着不透一丝风,苏宜尔哈蹑手蹑脚地靠近床边,手刚触及床幔,床内闷闷地传来一声咳嗽。
“福晋醒着呢?”苏宜尔哈撩开帐幔,床上被褥盖的严严实实,躺着的那名女子年纪不过十三四岁,容貌清秀,只是刚刚生产完整个人都显得气息恹恹,额际发丛间满是汗水。
“小阿哥呢?”
“奶嬷子抱着,才吃了第一口奶呢。福晋快放宽心,小阿哥很好,老嫲嫲[1]们都说了,您这是第一胎才生的艰难些,并不算什么,以后养好身子,生二胎时就轻松多了。”
李佳氏长长地松了口气,眼睛发涩,眼角不自觉地滴下泪来。
“福晋快别这样了。”苏宜尔哈赶紧用帕子替主子擦去眼泪,“您还在坐月子呢,何苦作践自己的身子?”
“爷……哈达,可有消息?”
“福晋您赶紧放宽了心吧,内栅大福晋才派人送了洗三的贺礼来,说我们小阿哥呀,是个顶顶带福的福星。寅时小阿哥降生,哈达城破,如今剿杀了哈达首领,已是大获全胜了。”
李佳氏苍白的脸上不禁露出笑容:“那就好,那就好……二爷他,可还好?”
苏宜尔哈眨了眨眼:“福晋您是觉得奴才人微言轻,所以总不把奴才的话听进去对吧?要真是如此,您不如打发奴才回巴晏[2]老爷家去。”
李佳氏忍笑:“你这张嘴……”
“福晋您就先顾着您自个儿吧,二爷在外头……哼,好着呢。”
“苏宜尔哈!”李佳氏拉下了脸。
苏宜尔哈撇嘴:“是,奴才知错了。”
“这不是……原先的家里头,你怎么……咳咳,屡教不听呢。”
“怕什么,这屋里屋外不都是福晋的人,二爷……二爷才不管宅院里的事。”
“二爷脾性好,你也不能太欺他,他毕竟是主子,是爷。”
“我欺他?”苏宜尔哈跳了起来,“福晋,太好欺的那个人是您才对吧?”
“好了,好了……我累了。”
苏宜尔哈抿紧了嘴,表情倔强,满脸忿忿之色,最终却仍是顾念着主子生产后体虚:“您睡会儿,奴才去厨房瞅瞅。”
安顿好李佳氏后,苏宜尔哈叫来两个小丫头留在暖阁里伺候,便出了正屋暖阁。厨房就搭建在大屋正门的入口,正对着大门的两口大灶上正炖着食物,热气腾腾地直往上冒水汽。
烧火的婆子见了苏宜尔哈,急忙站起来行礼。苏宜尔哈摆摆手,看了下灶上的火候,便出了大屋。屋内热气腾腾,屋外的气温明显冷了许多,好在尚未下雪,不是很冻。
她站在廊庑下望着庭院发了会儿呆,少时便见府里一个尚未留头的小丫头,领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仆妇进了二门,正往正屋快步走来。
苏宜尔哈虽不认得来人是谁,却马上摆出笑脸来,热情地迎了上去。
两人执手,互相见了礼,那仆妇笑道:“我是大阿哥府上的奴才,我们福晋知道二阿哥添了小阿哥,大喜了,特意让我送洗三礼。”顿了顿,轻声问,“你们福晋身体可好?听说生产时不太顺当?”
第二章 主母李佳(2)
苏宜尔哈一愣,转瞬笑道:“没有的事,就是小阿哥挑的时辰好,这大半夜的大伙儿都在睡觉呢,他偏闹着要出来,可不就动静大了么。”
那仆妇闻言也不由笑了。
苏宜尔哈是李佳氏的陪嫁丫头,在这个家里除了主母外,她也算得上是说得上话,最得脸的奴才。两人互相一寒暄答话,苏宜尔哈发现那仆妇的身份也不低,竟是大阿哥福晋的陪嫁丫头,现在成了府里的苏拉格格[3]。
苏宜尔哈客客气气地将那仆妇请到明间炕上小坐,那仆妇眼尖,进门发现明间堆着一大摞未来得及解封的礼物,其中最显眼的是一架崭新的漆成红色的悠车。
“这是李佳巴晏家送的贺礼吧。你们福晋真是好福气……”
建州的首领淑勒贝勒姓爱新觉罗,名努尔哈赤,正值不惑之年,家中大大小小的妻妾已给他生了十一位阿哥。女真习俗,长子析居,幼子守户,可那都是寻常人家的做法,爱新觉罗家如今的奴隶和财产已经不是普通巴晏家能够比拟的。
十一位阿哥中,五个是嫡出,分别出自三位福晋的肚子。最小的十阿哥德格类是如今当家的大福晋萨济富察衮代所生,衮代虽不是努尔哈赤娶的元福晋,但她自己是寡妇再嫁,前夫是努尔哈赤的堂兄戚准,她与戚准生有一子。戚准死后,按女真转房习俗,兄亡娶其嫂,努尔哈赤娶了衮代。
衮代人很能干,运气更是不错,进门时元福晋佟佳哈哈纳扎青已经去世了,只留下嫡出的长女、长子和次子——那两位爷正是如今的大阿哥褚英和二阿哥代善——衮代进门后自然而然便成为大福晋,主持中馈,颇有旺夫之相,努尔哈赤当年被阿玛和继母分家出来几乎没得到什么财产,之后凭着玛法[4]和阿玛所遗留的十三副旧铠甲,经过十余年的征战,竟而占领的地盘,掠夺的奴隶,所获家产越来越庞大。
继衮代之后,努尔哈赤虽有小福晋[5]、苏拉格格无数,但正儿八经娶进门的福晋却只有两位,其中一位无子无宠,另一位则是扈伦女真四部中最强大的叶赫部首领的女儿,名叫孟古姐姐。孟古姐姐比衮代年轻,长得也好,性子温柔讨喜,努尔哈赤着实宠爱了好一阵,她生下的八阿哥皇太极自幼聪慧无比,努尔哈赤看待这个嫡子犹如自己的眼珠子似的。
只可惜,建州女真和扈伦叶赫女真这两个部落之间注定是相互抵触并存的,两者能为利益联姻结盟,也能为利益相悖而对立结仇。建州弱,叶赫强,自然姻亲和谐美好,但随建州的逐步强大,叶赫对建州的忌惮越来越深,时而伺机打压。叶赫有明国做靠山,就在皇太极出生的第二年,叶赫的首领布斋、那林布禄联合哈达首领孟格布禄,乌拉首领满泰的弟弟布占泰,辉发首领拜音达礼,珠舍哩首领裕楞额、讷殷部首领搜稳塞克什,嫩江蒙古科尔沁首领翁阿岱、莽古、明安,以及锡伯部,共计九个部族向建州发起了摧毁性的进攻。
那一战,努尔哈赤以少胜多,压倒性的胜利结束——叶赫的布斋被杀,布占泰被俘,珠舍哩、讷殷两部全灭,努尔哈赤由此统一了建州。但建州与叶赫之间的仇怨却也因此在私底下扎了根,虽然明面上两部还互有往来,但事实上,也正是那一年之后,作为那林布禄的妹妹,叶赫那拉的格格,孟古姐姐渐渐失去了昔日的荣宠。
孟古姐姐虽然不得宠了,但她的娘家毕竟是叶赫。一个叶赫格格倒下去,十个叶赫格格送进来,住在关外的女真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孟古姐姐有个堂侄女,生得貌美如花,倾国倾城,号称女真第一美女。孟古姐姐失了宠没关系,有这个美貌无人能及的堂侄女在,只要努尔哈赤回内栅,必是要往孟古姐姐屋里坐坐的。这事大福晋衮代虽然绝口不在外人跟前提起,但是整个费阿拉的贵族女眷就没有不清楚内情的。
第二章 主母李佳(3)
一个女人嫁的好不好,一来是看夫家男人,二来是看自己娘家的家世够不够强。
大阿哥褚英今年十九岁,英勇善战,得了洪巴图鲁的美名,最得努尔哈赤倚重。努尔哈赤以后肯定还会有嫡幼子,在守户的幼子还远远未知的情况下,嫡长子却已然成长得如此优秀,得阿玛器重,得手下部众信服拥趸。褚英娶的是郭络罗常书的女儿,郭络罗氏是权贵之族,与褚英结亲后,褚英更得将士们之心。这门亲结的倒也算得门当户对,反观二阿哥代善,岳家不是权贵,李佳氏的阿玛达褚祜在建州只得了个巴晏之称,李佳家门第不显,虽不缺富贵,但身份上到底差了一大层。
建州人都说代善温软,不喜动武,幸而他是次子,褚英又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哥哥。按理说这样两个兄弟本该兄弟和睦,相亲友爱,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苏宜尔哈跟着李佳氏进了这个家门方知,代善和褚英之间彼此互有嫌隙,而兄弟不和的根本原因竟然是住在内栅的那位叶赫美女布喜娅玛拉。布喜娅玛拉与他兄弟俩可算得青梅竹马,只是她是努尔哈赤向叶赫下了聘的女人,虽然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些年住在内栅却迟迟未行婚礼,但她的的确确算得上是两兄弟的长辈。女真虽有“父死娶其亲,兄亡娶其嫂”的转房之俗,可努尔哈赤正当壮年,他的两个儿子却在私底下肖想他的女人,这若是放到明面上来,不正是妄图弑父的逆子罪行么?
苏宜尔哈正是知晓这个荒唐真相后,对自家的爷寒了心,要不是有李佳氏拦着,她早当面给代善难堪了。自家福晋那么好的一个女子,出得厅堂入得厨房,除了不识字,女红、管家哪样不是顶尖的?就算出身不是权贵,但好歹李佳家也差不到哪去了,主子的陪嫁可是郭络罗氏的五倍啊。抬嫁妆的那天,惊动了整个费阿拉,哪户人家不称羡不眼馋的?
他代善有什么?顶着个二阿哥的出身罢了,整日不思进取,说的好听叫淡泊名利,难听些的外头都有女眷私下笑话他是窝囊废,除了成亲分家时分得的几分财产外,别无他产,若不是李佳氏陪嫁多,又是个会打理的,这个家早寅吃卯粮成一空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