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宜尔哈欢喜地一脸迭声地应了,带着小丫头出去。
明间里此刻只有噶禄代逗杜度玩耍,小阿哥已经安放进悠车睡着了,乳娘在南炕下的脚踏上坐着安静地坐着针线活,见苏宜尔哈出来,不由站了起来。
苏宜尔哈先给噶禄代见了礼,然后寒暄了两句,便急匆匆地出了屋门。没曾想,出了门,发现候在廊庑下的尼满正被衮代逮着问话。
第三章 洗三度事(4)
尼满弯着腰,恭恭敬敬地回话:“……贝勒爷请了巫医……是,所以耽搁了……”
衮代脸色不是太好,又细细问了两句,尼满恭恭敬敬地答了。衮代沉默片刻,回身看见苏宜尔哈,招手道:“跟你家主子说一声,莽古济那丫头贪玩跑出去了,我要出去找她去,就不待了。”
“是,奴才代主子恭送大福晋。”
“不用。”衮代似乎很急着走,说完拔腿就走,真个儿连自己的贴身丫头都忘了喊了,孤身一人急匆匆地走了。
苏宜尔哈满眼狐疑:“出了什么事了?”
尼满站直了腰,吐气道:“可不是出事了么?”
苏宜尔哈回头瞥了瞥屋子,拽过尼满,将他拖到后院墙角,看着四下无人,方问:“什么事,你说。”
尼满擦汗:“好姐姐,你这是连水都不让我喝上一口呀。”
苏宜尔哈怒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顾着耍贫嘴?”
尼满缩了缩脖子:“二爷受了伤!”
苏宜尔哈一惊:“怎么受的伤?伤得重不重?”她手里还掐着尼满的胳膊,疼得尼满直呲牙。“你倒是快说呀。”
“当然是跟敌人打仗时受的伤,伤在胸口,伤的……不是太打紧。”
苏宜尔哈观他神色闪烁,就知道他有事还没说实话,不由恼了:“你把话一口气说清楚不行么?就算事大了,我也不会不知轻重就跟福晋贸然禀告,她这会儿坐月子呢,可着实伤不起。”
“是,是,正是这个理。好姐姐,我都跟你说了,你可别一股脑都回了福晋。其实不光是二爷受了外伤,贝勒爷……”他压低声,凑近苏宜尔哈耳边,“听说贝勒爷先还好好的,后来斩杀了孟格布禄,救出了布喜娅玛拉格格……格格病重昏迷了两日,贝勒爷吃喝拉撒都在房里没出来。后来格格醒了,贝勒爷出了门子,却是累吐了血。所以现在哈达城里乱得很,底下的人也没了个约束,这两日抢掠哈达族人未免过了些,真……真是……”
辽东物资贫瘠,女真人除了捕鱼狩猎维持生计之外,不管男女都能征善战,时不时地集结成群出去打劫,这本是常有的事,能让尼满说出抢掠过度,那说明哈达城里的是真的乱得失了约束。
苏宜尔哈斟酌再三,回屋里重新招呼噶禄代母子,杜度玩累了犯困,嚷着要家去,噶禄代便带着杜度回家去了。苏宜尔哈这才进了暖阁,这会儿已是申正,她伺候着李佳氏用饭,一边布菜一边不徐不疾地将尼满说的那些话讲了出来,只是回避了代善受伤的事。
但即便如此,李佳氏仍是吃惊不小:“不对的……这事不对。贝勒爷即便病了,也不至于让奴才们乱了分寸,这里头肯定有我们不知道的事。”
“福晋的意思是尼满没说实话?”
“只怕这事是尼满都不知道的……孟格布禄死了,他的长子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苏宜尔哈一愣愣的,完全没搞明白:“奴才哪知道这些?”
“你去,去大阿哥府找个叫欣月的女人……你看看外头刚才杜度吃的最多的是哪几样点心,包上两包,旁人若问起,你只说晌午见杜度阿哥喜欢吃这些小点便特意送些过来……”
这个苏宜尔哈听明白了,点头道:“福晋要打听什么?”
“看看大爷在不在家,如果可能……算了,这个太危险。你只要去打听清楚孟格布禄的长子多大年纪,是个什么样的,记得别太刻意。”
“奴才省的。”虽然她还是不太明白李佳氏是什么目的,但李佳氏让她做的事,她都会尽职做到的,这也是她得宠的原因。
“你这就去吧。”李佳氏搁下碗,连饭都没心思吃了。
苏宜尔哈担忧地回望了李佳氏一眼,躺在床上的李佳氏全身裹的密不透风,苍白无血色的脸孔显得格外的憔悴娇小。
苏宜尔哈素来知道主子是个心思重的,所以总是在她跟前扮憨逗她笑,总希望她有什么事不要总搁在心里,可惜自己只是个丫头,外宅上头根本使不上力。为什么二爷就不能跟福晋合力同心呢?二爷但凡和福晋齐心些,夫妻俩彼此交些心,这个家又怎会过得如此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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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额涅:满语发音eniye,妈妈的意思;
[2]哈哈珠子:满语发音hahajuse,男孩、幼仆的意思。
第四章 江南瘦马(1)
费阿拉城紧挨着数座山峰,地理险要。山城共分三层,撇开最外围的套城,外城方圆足有十里,居住的大多工匠等普通军民。内城方圆三四里,则住着努尔哈赤的亲信,权贵,而努尔哈赤自己则住在最内的那一层以木栅围圈的栅城内。
代善家虽然也在内城,只是偏离中心太远,而洪巴图鲁府则正好相反,就在木栅边上。作为努尔哈赤的嫡长子,年纪轻轻便军功赫赫,成为阿玛的得力臂膀,他的家明显要比代善家大了许多,房舍多了好几间,奴仆更是多出一倍。
苏宜尔哈几乎是带着艳羡的目光跟在门房丫头后面边走边拿眼四处打量,却不知东屋开着的窗子内有双眼睛将她的表现一一收入眼底。
“爷又瞧上那个丫头了?”声音娇滴滴的,带着一股子媚态。
褚英坐在靠窗口的炕上,没理会从身后缠上来的双臂,只是身后之人没法看见她搂抱着的男人一双眼阴鸷冷狞得直叫人心底发寒。
那女人近乎半裸着身子,外套披挂在肩上,里头却连一件肚兜都没有穿,绵软鼓胀的胸部紧贴在男人的后背,声音愈发腻得人心里发酥。她懒洋洋地将下颌搁在褚英肩上,双膝跪在炕上,全身娇弱无力地紧紧贴挂在他背上:“哟,那丫头……好像不是咱们府里的呢,不太好搞呀。”
褚英冷笑,反手将身后的女人一把拖到身前,行动间那女人肩上披挂的外套滑落到地上。女人嘤咛一声,顺势倒入他的怀里:“爷……”
没曾想褚英一掌将人推开,丝毫没有半分怜香惜玉,那女人也没想过才结束欢爱的男人会将她直接从炕上推到地上,白花花的身子翻滚下地,地砖冰冷,冻得她一个激灵便马上翻爬起来。
褚英冷笑着看她一副狼狈样,长发散乱着,白皙的肌肤上遍布青青紫紫的欢爱痕迹。她动作敏捷地爬起身后,发现褚英正盯着她,忙又换了表情,将心底的恐惧压下,强颜娇嗔道:“爷您真讨厌,您把人家弄疼了!”
“方才不是你把爷拽来这里,然后在炕上死缠着爷不放,大叫着要爷使劲疼你的吗?你那么想要,爷不满足你岂不是对不住你的一片心意?怎么难道还是爷理解错了?”
褚英面上带着笑,可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那女人怯怯的,明明已是心惊胆寒,却仍勉强抖擞了精神,笑着挨上炕去:“奴才知错了,爷莫生奴才的气。”
“呵……”褚英掐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拖近了看,“爷对女人从不吝啬,你可以耍些小心思,但是,别太自作聪明得过了头。”
家里这群女人,一个个挖空心思争宠,个个都变着花样想办法要爬他的床,他也乐意奉陪,看她们互相争来斗去就当是看热闹图个消遣,只是他一点都不喜欢她们把小聪明花在算计他的上头。
“爷……”女人的声音终于开始颤抖了。她原以为自己终于找机会成了褚英的女人,看方才褚英很顺利地被她拉到了炕上,成就了好事,她原还有几分自得,只觉得自己与其他女人是不同的,褚英已经被自己迷上了……但是现在,她真是一点都不敢有这样的自信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从进门便一直衣着整齐,整个过程只松了裤带的爷,突然眼泪就从眼眶里淌了下来。
第四章 江南瘦马(2)
“怎么?现在又嫌弃爷待你不够温柔了?”
“没……奴才知错了,求爷恕罪……”
“你哪错了?”
“奴……奴才……不该、不该……”她哭的更凶了,因为褚英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眼神却越来越冷。
“哭什么?爷还没死呢!”他的耐心终于告罄,厉声喝叱。
最讨厌哭哭啼啼的女人了,哭得人丧气心烦。
那女人被这一声喝吓破了胆,拼命挣脱褚英的束缚,结果使力过猛,一个倒栽葱又从炕上翻滚下地,这一次,摔得更重。她疼得直抽气,没能马上爬起来,蜷着身子躺在冰冷的地上发抖,却连呼痛**都不敢泄露出来。
“以后记得别拿话激爷,别说那只是代善的一个丫头,就是代善的福晋,只要爷看得上,爷想要的——甭管是谁,爷都会把她抢过来!”
她吓得咬着唇不敢吭声,她现在终于体会到为什么府里那么多姐妹说爷其实是个疯子,她以前只觉得爷长得高大英俊,年轻有为,是整个建州的英雄,是人人称颂的洪巴图鲁,是个女人都会喜欢上这样的勇士。能成为洪巴图鲁的女人,是她踏进这个家门后便深怀的少女情愫,她爱这个男人,一心想成为他的女人。
褚英已经系好腰带,从炕上迈了下来——他上炕时居然连靴子都没有脱去。
她蜷着身子在炕下发抖。
褚英临出门时,突然解下腰上挂着的一个荷包,扔到她跟前:“你拿这个去找福晋,让她看着给你安置了。”
她两眼发直地盯着那个荷包,那荷包她见过,一面绣着鸳鸯戏水,一面绣着并蒂莲花。面料和花样子都是福晋选的,只是实际经手的人却是一个叫欣月的女人。
她刚进府里没多久,不是太清楚欣月这个人,只是府里有人说她是明国江南巴晏家的女儿,也有人说她其实不过是个扬州瘦马,和另外一个叫霁月的一起被天使老爷带来了建州,原是打算送给努尔哈赤的,最后却是被努尔哈赤转送给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听说欣月刚到府里的时候着实得过一阵宠,而且马上怀上了身孕,只是还没等坐稳胎,那孩子便掉了。那次小产欣月伤了身子,巫医说她以后再难有子嗣,这之后,福晋就把她带到了身边伺候,做的是通房丫头的事,可却连苏拉格格的名分也没有,府里的奴才客气点地唤她一声姐姐,不客气地都直呼她的名字。
欣月有一手好绣活,不仅针黹女红手艺好,关键是她会画画儿,描的花样子既新颖好看又别致,福晋经常拿欣月做的绣活出去卖钱。
她颤抖地从地上拾起荷包,不知怎的,突然从心底里冒出一股寒气。她想着福晋如何情意款款地亲手替爷系上的荷包,又想起做这款荷包的人的下场……让她拿着这个荷包去找福晋做主安置?爷这是成心要她死吗?
“爷——”她凄厉地大叫一声,猝然抬头。
然而房内已是人去杳然,只剩下满炕的污秽狼藉。
第四章 江南瘦马(3)
此时那位传闻中的欣月,正盘膝坐在炕上,低着头动作缓慢地绣着一块帕子。炕桌上摆着一只草编的簸箩,里头摆了十几种颜色的丝线。
苏宜尔哈正目带羡色地盯着簸箩里的丝线不住地看,连语气中有不由透出羡慕:“你们福晋倒也是大方的人,这些丝线都是明国货,马市上可不多见,是从私市上淘换来的吧?”
欣月没抬头,眼睛定在帕子上,嘴角抿了抿,掩饰住眼底不经意流露出的鄙视。没有来辽东之前,她完全没法想象关外是怎样的贫穷困苦。她和霁月两个人从小卖身在青楼,虽然出身不好,但因为长相不错,老鸨待她也算是倾力培养了,不说琴棋书画全都精通,好歹她十四岁时也算得是艳冠一方。她原想着若能在开苞前得客人另眼赎身,哪怕是买去做小妾,也是个不错的出路。谁曾想她和霁月最后会被买走送到了关外。
江南是什么样的地?那是用语言和想象力无法描述的;辽东是什么地?那同样也是用语言和想象力无法描述的。只是这两个地方完全是两个极端。一个极端的富庶奢华,一个极端的贫穷荒蛮。
居住在辽东的女真人,因气候地理原因,耕地很少,日常以打鱼狩猎谋生,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白山黑水的人参和东珠也算得是奇珍,可惜管不得温饱。建州这地界,连食盐没法自产,一切生活物资都得靠从明国倒卖出关。可以说,辽东的女真人要想活得下去,谋得那些铁器丝绵等必需品,要么靠大明恩赐开马市,一月一次互通有无,拿了人参东珠这样的货去以物换物,要么就得靠抢。女真人骁勇善战,不论男女,马上骑射功夫都了得,耕不得田种不了庄稼的女真人,发起狠来抢东西,比土匪还凶猛残忍。
刚来时,欣月不会说女真话,这里的女人个个大脚,她一个缠小脚的汉女,连路都走不快,哪里说得上骑马?她没法打猎,没法捕鱼,这在从不养闲人的蛮子眼里,她是个连猫狗都不如的废物。她除了紧紧巴住这个家的主人之外,别无它法可想,如果她连陪睡的用处都丧失的话,她真的不知道第二天这个家里是否还会留她的一口口粮。
按主母噶禄代的意思,那是把她卖了,都没人家肯买,除了浪费粮食,她别无用处。
这个家的主子长得非常壮实,虽然没有江南文人清俊秀雅的气质,长相却也勉强算是不难看,只是她当天伺候了一晚上便吃尽了苦头,被折磨得第二天都下不了床。这之后她见了他就觉得无比的害怕,怕他野蛮起来会像山里的熊瞎子一样,恶狠狠地扭断她的脖子。久而久之,她就更加害怕与他触碰,可若是他真的无视她,她大概会马上在府里失去存在的价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