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的温柔化解不去她内心中的惊骇恐惧,她脸色泛白,呼吸越来越急促,渐渐的,她喉咙里发出粗重的抽气声,整个人瘫软在他身下。
国欢终于意识到她的异样,遽然从她身上撤离,手足无措道:“你别这样……”他想去扶她,可又怕加重她的病情,只得焦急的在炕下不停喊,“吸气!赶紧吸气!不要憋着自己——”见她躺在炕上,双眼无神,四肢微微抽搐,似乎根本听不进他的任何话语。
房内的动静马上惊动了外头守夜的小丫头,小丫头惊慌失措的喊来门莹,门莹隔着房门听了会儿,心中担忧,却又不敢惊扰主子。琢磨了会儿,噔噔噔跑外头把正准备铺床睡觉的松汀拉了来。
松汀拍着门喊话:“爷!出了什么事了?”
“滚——”房里传来国欢一声厉吼,吓得松汀差点儿一头磕在了门板上。
门莹暗暗庆幸,幸好自己机警,没有触这个霉头。只是没想到一向小意温柔的姑爷竟然是个炮仗性子,果然是人不可貌相,这到底还是阿尔哈图土门的儿子,性子暴烈,不好想与。看来以后自己在爷跟前伺候,更得谨言慎行才是。
眼见得阿木沙礼的情形越来越不好,国欢急红了眼。
斟酌再三后,他见实在唤不醒阿木沙礼,索性将她从炕上抱了起来,压着她的肩膀,在她耳边大声嚷道:“海兰!你给我醒来!你若是心有不甘,就不该躺在这儿半死不活,给自己留下这么一个致命的弱点!海兰!你看看你自己变成什么样了?海兰!海兰!海兰!你再不喘口气,孩子就真死在你肚子里了——”
阿木沙礼突然重重的抽了一口气,身子蜷缩起来,泛白的脸色慢慢好转,只是眼神从茫然转变为迷蒙,充满困惑。
她喘着气,身体微微发抖,声音喑哑,死鱼般的双目渐渐透出生气来:“孩子……”
她低哝轻语,手掌下意识的抚摸向自己的肚子。
腹部平平的。
她手指微抖,神智瞬间恢复清明。
目光如刃,她猛地坐了起来,眼神犀利的瞪向国欢:“什么孩子?你刚刚说什么?”
国欢大汗淋漓,松了口气,只觉得全身脱力,仿佛死过了一回,心口疼的厉害。他瘫软的坐在炕沿上,额头的汗水滴答滴答的溅落:“你听岔了。”他转过头去,冲她咧嘴一笑,依旧是那般温文尔雅,“能和我说说,你今儿怎么心情不好了吗?”
第三十一章
阿木沙礼眨了眨眼,身上的戾气顿敛,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你说,我们和叶赫会不会真的打起来?”
国欢明知道她故意把话题岔开,却也不追问什么,反顺着她的意思,说道:“打或者不打,与咱俩的关系都不大。”
其实就他的人脉和所做的生意,一旦建州和叶赫开战,势必有所牵制和影响。但凡留意关外的经商贸易,便该清楚叶赫所占的市口和商道有所富饶,远胜过哈达、乌拉、辉发三地,若是能将叶赫收入囊中,建州在关外一支独大,何愁不能与大明划地为界,自成一国?
观近年来努尔哈赤的所作所为,虽自称为“建州等处地方国王”,却到底还是依附大明,授着大明龙虎将军的俸禄,蒙古一小小部落首领尚敢对外自称为汗,可是他到现在却依旧不过是个淑勒贝勒。努尔哈赤壮士雄心,岂肯长久蛰伏于他人身下?改扩兵制,建州日益强大,继吞并扈伦三部之后,仅存的叶赫岂能轻易放过?
那个叶赫老格格身来不凡,萨满说她“可兴天下、可亡天下”,如今看来这句谶语怕是真要应验了。
如此好的良机摆在眼前,依照以往的惯例,努尔哈赤定然不会轻易让她嫁与他人。天时地利人和,出师之因已有,这一仗必打无疑。
国欢心中透亮,却没有对阿木沙礼透露半分,因为阿木沙礼从来不对外事感兴趣,他也希望她一直单纯快乐的生活下去。
只是没想到今儿阿木沙礼突然对这一场将要发生的战争来了兴致,竟继续盘问道:“你怎么看那个叶赫的布喜娅玛拉?你觉得……她是真心想嫁那个介赛吗?”
“那谁知道。”他不以为意的道,“她愿不愿意嫁介赛有什么关系?”他只把她的问话当做女人的天真无邪,虽然此刻他身心疲乏,心口隐隐作痛,却依旧扯出笑容来,耐心作答,“介赛身份尊贵,是蒙古喀尔喀嫡系正统,说起来整个喀尔喀都以他为尊,嫁他为妻有什么不好?”
他从男人的视角去考量这场联姻,可惜答案却不是她想要的。
她沉默着,回忆起白天偷听到的那些秘闻,她也没想到尾随敦达里能发现如此惊心动魄的事,她起初只是觉得那个阴险的奴才行踪鬼祟,必行不义。当时一想到能抓住敦达里的小辫子,她就兴奋不已,于是打发了讷莫颜,独自一人缀上了敦达里……
一想起偷听到的代善和东哥的缠绵对话,此时此刻,她对欣月所说的那些秘闻,再无半分怀疑。东哥这个女人当真不简单,大多数被选作和亲的女人都无自由选择的权利,单纯以女人的立场看,这场联姻是布扬古等人与蒙古扎鲁特之间的一场利益联盟,东哥是个可怜的牺牲品。可是如今这个牺牲品居然大大咧咧的出现在了赫图阿拉,听她的语气,明明是以嫁介赛为荣,却偏又在这个关键时刻出现在赫图阿拉,再度挑拨起旧情人的情意……
她,竟然还要去见已被关押在地牢的褚英!
阿木沙礼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居然能将这么多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豪格……”她口舌干燥的说,“豪格生病了。”
国欢正为身体不适所分心,无暇分析阿木沙礼过于跳跃性的思维,只是脸色苍白的顺着她的话问了句:“是么?”
她从外头回来之后,就把讷莫颜放在门房上候着,结果没等来敦达里回府的消息,却目睹了豪格被送回来的惨状。听说隔壁已是乱作了一团,到现在都还没停歇。
她抓着讷莫颜再三确定,抱豪格回来的人正是安达里。
皇太极带着亲信安达里前往抚安的庄子巡查,是前几日葛戴亲口告诉她的,可是明明应该还在抚安的安达里突然抱着豪格回了家,那么……皇太极又到哪里去了?
“果然是妖女啊。”她轻呵呵的笑,不知是酸楚还是苦涩。
都说当初褚英心生反意是为了这个女人,她原还不信,没想到,这女人竟生就如此手腕。
“阿木沙礼。”国欢终于留意到她的神思恍惚,怕她又陷入失控状态,忙抓了她的胳膊,不再强撑,示弱道,“我不舒服。”
她回了神,发现只片刻工夫,国欢竟是面若白纸,全身衣服俱被汗水浸湿,衣衫尽数贴附在他身上。
她一时慌神,哪还顾得上去再去琢磨叶赫老女,只焦急问道:“你哪里不舒服?”
国欢原不愿意让她看见自己虚弱无能的一面,但此时见她满脸关切紧张,不由心中一甜,竟愈发四肢瘫软的倒在了炕铺上,轻声哼唧道:“许是傍晚的时候淋了雨……”
她俯身一摸他的额头,果然有点儿发烫,不由恼道:“你作死呢,明知道自己底子差,也敢淋雨?哪个奴才跟着的,真该鞭笞抽死。”
国欢伸手盖上她的手背。
她欲撒手,他却反握住她的手。
他的额头滚烫,手心却冰冷一片。
她的手柔若无骨,可是挣扎撒手的气力却暗示着她的决心。
他不想她撒手。
这一生,只想与她携手到老。
“我去叫刘济良来。”她挺腰起身。
“别走。”他抓着她不放,声音沙哑,“我没事,你别离开我。”
她不满的皱起了眉:“你又闹什么呢?”小时候每次生病他总爱这般闹性子,耍小脾气,没想到这毛病长大了也没改过来。
“阿木沙礼。”他抓着她的手,搁在自己心口,眼神朦胧中透着深情,“过去的事,我们就都忘了吧,好不好?”
换来她一副不耐的表情。
就跟无数次的病痛回忆一样,她站在他的床头,嘟着婴儿肥的苹果小脸,对他不屑的说:“连喝药也要人哄,国欢哥哥你羞不羞?”
意识模糊中,他胸腔震动,呵呵一笑。
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她重展笑颜,回复成那个纯真无邪的小女孩?
第三十二章
葛戴瘦了一圈,眼眶下的黑眼圈不管怎么用脂粉压都压不住。阿木沙礼特意带着佳穆莉来探望豪格,豪格躺在床上,双眼无力,颧骨微红,精神不是太好。
葛戴陪坐在床边上,跟阿木沙礼解释:“昨儿个贪玩淋了雨,这不夜里就高热不止……”她手里抓着块湿手巾,时不时的替豪格擦拭降温。
佳穆莉趴在床边上,伸手小心翼翼的勾了勾豪格的小手指。
豪格似有所觉,慢慢扭过头来,看了佳穆莉一眼,神情有点儿木然,全然没了往日的虎虎生气。
佳穆莉冲他抿嘴儿一笑,眼睛亮晶晶的,犹如发光的宝石。换做平时,豪格早招架不住佳穆莉这般示好,妹妹长妹妹短的叫上了。可这会儿他却是恹恹的耷拉着脑袋,佳穆莉的小动作似乎完全没法引起他的兴趣。
佳穆莉自讨没趣,不悦的嘟起了嘴。
阿木沙礼见状,揉了揉妹妹的脑袋,将她从床边拉开一段距离。
“不是出花儿就好。”她安抚葛戴,“昨儿听着凶险,我还以为……”
这年头要养大个孩子不容易,一个不当心便生个病救治不及,特别是天花这种毛病,在关外,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一旦被感染上天花,那真可谓是九死一生,能否活下来全凭运气了。
豪格如今是皇太极唯一的子嗣——皇太极娶了三位妻子,可是子嗣上却一直颇为艰难,远不如阿巴泰,虽然只娶了萨木哈尔一个,却已得了一女三子,可谓枝繁叶茂。
阿木沙礼又与葛戴闲聊了约莫半个时辰,娥尔赫扭着腰儿急匆匆地跑了进来,也不顾屋里有客,只嚷嚷说:“贝勒爷在衙门吩咐准备行囊,八旗大军即刻便要出征叶赫!你快找人去通知爷啊……”
皇太极此刻人本该是在抚安,但是葛戴和阿木沙礼心里都知道皇太极早就提前回来了。
娥尔赫从娘家那边很容易就得到八旗的动向,这次建州攻打叶赫,就是建功立业的最佳时机,错过了可就太可惜了,所以她很替皇太极着急。
葛戴没什么反应,连眉头都没掀动一下。
娥尔赫以为她一心扑在儿子身上,反应迟钝,不由急得跺脚道:“你还愣着干嘛?”
葛戴心头正烦,听她聒噪更是不耐,冲她挥手道:“知道了,你先出去。”
娥尔赫愕然。
什么时候葛戴竟然会在她跟前摆谱了?
当着阿木沙礼的面,娥尔赫有些下不来台,面上讪讪的,脸色一阵红一阵青,眼眸中闪动着嫉恨。
阿木沙礼察言观色,适时起身告辞,然后施施然的带着佳穆莉回了家。
穆图尔贺听到消息的时候,并没有太多的惊讶,事实上,她早就提前给替岳托收拾好了行囊。岳托从那晚后早起出门便没再回家,等收到出征集合令,穆图尔贺便立即着人把行囊送去衙门。
“这是真要攻打叶赫了?”相对于穆图尔贺的冷静,济兰显得有些慌张。
第三十二章
娘家和夫家要打仗,作为嫁到建州的叶赫女,这真是最不愿意见到却又不得不面对的一件尴尬事。
济兰深知自萨茵生下长女起,她在这个家里的专房专宠就算到头了。代善这个人并不好色,在房事上也永远淡淡的,兴致并不高,萨茵十二岁嫁给代善,却一直不得宠,在这个家里地位卑微。济兰一进门就后来者居上,连续生了三个儿子,所以她从来没把萨茵放在眼里,却没料到二十岁的萨茵突然莫名其妙的入了代善的眼,然后生下了大格格和六阿哥。
虽然萨茵尚未威胁到济兰大福晋的地位,但是济兰却不得不在心里黯然承认,萨茵分了代善的宠,自萨茵得宠后,代善对自己越来越冷淡。再加上去年这个家里又多了一个来自扎鲁特的博尔济吉特福晋,虽然这一年多来,并没有看出代善对这个博尔济吉特氏有多在意,可是,这会不会又是另一个萨茵呢?眼下代善对这个福晋不在意,不代表日后永远不在意啊。
随着年纪的增长,日复一日,济兰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心中充满了未知的恐慌。她生怕有一天,萨茵、那个蒙古福晋,又或者是一个更加年轻貌美的新人来取代了她的地位。
在这个家里,她已经失去了丈夫的宠爱,她剩下可以倚仗的除了自己的三个儿子,还有就是娘家。
如今娘家眼见得成不了助力,反成阻力,她如何还能冷静得了?
叶赫可不比其他部落,无论经济武力素来是女真几个部落里最有优势的,更何况叶赫临近开原,大明对叶赫的支持和倚重更是其他部落所没有的。
建州要打叶赫,面对的强敌不仅仅是叶赫而已,更是叶赫背后的明国。
她不希望见到叶赫与建州交恶,却更不希望见到叶赫被建州吞并。叶赫作为独立的,能与建州并肩竞争的一个强大部落,它存在的本身就是自己身后无形的支撑。叶赫若被建州吞并,从此娘家亲戚成了依附建州而活的普通权贵之家,地位势必就得降下一个等级。
济兰这些忐忑心思,对穆图尔贺看来却是不需要考虑的。她替岳托养下一个私生女儿,岳托欠了她一个天大人情,又允诺了今后专宠于她,日后有这个便宜女儿在手,她根本没有后顾之忧。
所以穆图尔贺很平静的面对着济兰的焦躁。
“要不是打仗,我能这么快回来么?”名义上她的女儿“生”下来才刚满周岁,可事实上,让一个二十个月大的孩子去假装刚刚会走路的婴儿,总是有着无法抹杀的违和感。岳托原本的打算,是想等孩子满两岁才让穆图尔贺回来,可惜时不我待,穆图尔贺一见两国战势将起,二话没说便选择离开叶赫。
穆图尔贺的阿玛阿拜原打算将女儿留在叶赫,却没想到女儿一心要回女婿家。最后她在额涅的偷偷帮助下,方才带着一众奴仆和侍卫逃出了叶赫西城,只是没想到额涅给安排的那群侍卫奴仆中竟然藏着同样偷逃出来的布喜娅玛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