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其中自然有夸张的成分,比如沈风翎绝对不敢当着他的面喊柳姨娘为娘,而沈风斓有一次落水是在长公主府,怪不得沈府内宅的奴才。
见沈太师微微沉思,他又补了一句,“叫人看着堂堂太师府内宅毫无礼法,岂不诟病父亲不知礼?倘若父亲分出半点心思到内宅,又怕有心人嘲笑父亲做女人的行当。”
沈太师的面色果然松动,他这一生最看重自己的名声,不容他人诋毁。
何况陈氏的孝期已经过了,又是他的嫡子亲自来请他续弦,他面上有光,此时谈续弦也未为不可。
“只是你说的陈家五老太爷家的幺女……”
关于这位沈风斓亲自相中的继母人选,他已经能完完整整背出她的好处来了,“五老太爷是外祖父嫡亲的幼弟,虽没袭着爵位,到底是正经的公府嫡子。他这位幺女年十八,和母亲是堂姐妹,和父亲辈分相当,又年轻美貌,在闺中素有美名。”
出身又尊贵,又能更进一步稳固和定国公府的姻亲,最难得的是辈分相当且这小姐还年轻未嫁!
他心说沈风斓不知是聪慧过人,还是运气极佳,竟然让她找到这么好一个人选。
何况她既说出来了,自然已经和定国公府那边有了默契,只等着沈太师点头罢了。
沈太师也很惊讶,照他这样说,这位小姐真是他最佳良配。
沈风楼说着那些媒婆口中话语,自觉有辱斯文,“父亲,二妹妹过几日便要出阁了,这事须速速议定才是。否则日后父亲要请何人替你去求亲?难道让姨娘替父亲说个夫人来,还是父亲自己去?”
自来没有男子为自己求亲的,哪怕沈太师是娶个续弦也不能自己腆着脸去求亲,柳姨娘是妾,她更没有资格做这样的事了。
他看向沈风楼,这个儿子倒好,可惜是个自己还没娶亲的青年人,哪里能替自己说亲?
想来想去,只有一个沈风斓是嫡出的小姐,又和定国公府关系甚好,堪当此任。
他忽然明白了沈风楼为何对此事如此着急,等沈风斓出阁了便不算沈家的人了,这事她就做不得了。
他想了想便道:“既如此,你去和斓姐儿说说这事,若是能成,日后她在晋王府中也多个娘家人记挂。”
这话听得沈风楼不由得心中苦涩。
沈太师对他是没话说,自小宠爱到大,给他请名师相授,督促他从童试一步步走到金殿对答,再到走上仕途。
可他对沈风斓就没有这般好了,甚至用未来娘家对她的支持,来诱使她尽心竭力替自己说亲。
当然,他不知道这本就是沈风斓的主意。
都是一家人,何必弄得这么淡漠呢……
“楼哥儿,你怎么了?”
沈风楼一听声音忙回过神来,抬起头面色如常,带笑答道:“孩儿在想怎么和妹妹说呢,她听说我有事相求,定要敲孩儿一顿竹杠。”
这是她兄妹二人玩闹的事故,沈风斓是养在闺中的女子,轻易到不了府外,从前常常央他这个哥哥替她寻这寻那的。
沈太师也露出了笑意,想起了他们兄妹年幼时的模样,“你妹妹小时候和你玩的,你还当真呢?她不过是朝你要些什么整竹根挖的笔筒之类的,又或是京里新从南边引来的什么好墨。”
他说着说着,难得为沈风斓说了几句好话,“你这个妹妹自小是最乖巧聪明的,若非是女儿身,只怕出息不在你之下。她现要出阁了,夫人不在,你这个兄长也替她操持好出嫁的事宜。”
这几句话听得沈风楼格外暖心,不想末了他又补上一句,“别简薄了什么,叫我沈府的颜面受损。”
说来说去,还是为着他的颜面。
沈风楼不动声色地离开了正屋,随后沈太师又找了大管家,让他细细打听这位陈绾妆小姐,是否如沈风楼所说的那般。
他倒不是信不过自己这个唯一的嫡子,只是出于习惯,要事事清楚明白地掌握在自己手里。
大管家派了两个亲信之人的媳妇去办此事,那两个媳妇是在内院当差的,柳姨娘风光了这几日,其中一个叫刘登家的媳妇已经被她收服了。
一听得刘登领了大管家的差事回来告诉自己,这个刘登家的就瞅人不防去告诉了柳姨娘……
第29章 折柳
沈太师没有意见,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许多。
第二日,沈风斓就用自己的名帖请了定国公府夫人陶氏来说话,出于女家的矜持,陶氏说好过两日再带那陈绾妆,来沈府与沈太师相看。
两家是姻亲,沈风斓本就要管那陈绾妆叫一声小姨母,她到沈府来也名正言顺。
倒是那个柳姨娘那日闹了一出后,竟又跑来桐醴院,正好碰上陶氏在屋中喝茶。
柳姨娘吓得没命一样跑了,她当年在陈氏屋里立规矩的时候,这位舅夫人每次来府中看望陈氏,都是她亲自倒的茶。
有昔年在别人面前低伏做小的经历,腰杆再想挺直就难了。
沈风斓事后听了柳烟的禀报,听说她对着柳姨娘的背影骂了不少狠话,笑得花枝乱颤。
——没想到她的二舅母这般厉害,露个金面就把柳姨娘吓得屁滚尿流。
柳烟哼了一声,“说不准她还想来讨夫人那根双凤钗呢,瞧她近来轻狂的模样,好似小姐嫁了这沈府就唯她是主了一般!”
柳烟见她就来气,廿六那日她跟着大少爷一同回府,正想悄悄溜回桐醴院,却被柳姨娘撞了个正着。
她当时有些心虚,怕柳姨娘看出是她去请大少爷回来的,所以神色有些张皇。
没想到柳姨娘以为自己怕了她,竟然胡诌自己的名字犯了她的讳,要改了那个柳字。
她当即气得大骂,“姨娘莫不是忘了自己是什么人?主子才有讳,姨娘哪来的讳?照姨娘这样说,姨娘屋子里那个玉烟也犯了我的讳,也得改改才是!”
柳姨娘捂着心口,被柳烟这一段没王法的话气得半死,柳烟趁机就溜了。
沈风斓轻声道:“你也不必急,横竖我是要带你去晋王府的,眼不见为净。何况小姨母已被父亲看准了,续弦的礼简单,她很快就要入府主持中馈了。”
柳烟高兴道:“新夫人生得年轻美貌,老爷自然会喜欢!”
“嘘——”沈风斓嗔她,“口没遮拦的,这样大声。这事还没正式过明路,现下少声张些罢。”
正房抱厦之中,柳姨娘居住的那小小一间里,坐着她们母女二人。
这屋子狭小,原不是做寝室的,就连府里寻常的二等丫鬟都看不上这样的屋子。
只除了一点,这抱厦虽小,到底连着正房。
陈氏早逝,她占着这处小小的屋子不走,说出去她好歹也是住正房的姨娘。
只是欲盖弥彰,府中多少人暗地里嘲笑她,癞蛤蟆哪怕住到天上也成不了仙女。
“我的儿,你快替为娘想想,这可怎么办才好?”
柳姨娘自听了刘登家的来回报,心里就发愁,待陶氏带了陈绾妆进府,此事对了景,她便像个慌脚鸡似的没了主意。
沈风翎看着她这副模样不免有些厌烦,径自去把小窗打开透气,“我能有什么办法?大哥哥给父亲看准的亲事,必是好的,说这位陈小姐很是贤良温厚。”
在她看来,沈太师娶续弦是迟早的事,能娶到一个性子好的便是她和柳姨娘的运气了。
哪怕性子不好,左右柳姨娘吃些亏罢了,她作为府中仅剩的一个待嫁小姐,继母也不敢为难她的。
柳姨娘急道:“你听你大哥哥的做什么?他和你又不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你以为他真是为了什么贤良温厚才荐这位小姐?分明是因为这位小姐是他亲亲的堂姨母!”
沈风翎有些不耐烦,“姨娘日后别再说这些话了,那位陈小姐也是我的堂姨母。”
柳姨娘听了这话面色煞白,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她明白了,看来那日沈风斓把她骂了一顿很有效,她现在一心就想着,投靠那有权有势的定国公府了。
哪里会在意自己这个亲娘的死活!
——她从前可是从不在私底下叫自己姨娘的啊!
她哽咽了一声,“我的儿,你就忍心看为娘一把年纪了受一个十几岁毛丫头的气?你再想想,那位是二小姐的亲姨母,你对二小姐不敬,她定要告诉自己亲姨母折磨你!”
柳姨娘的话固然有些危言耸听,也不无道理。
她信任沈风楼这个大哥,但她绝不信沈风斓。
可她左思右想,也想不出有什么办法能阻止这位新妇进门。不免有些气馁,“她要折磨我,我又有什么办法?娘没瞧见那日父亲见了她的神情,活脱脱的老树逢春。”
这一个成语,极好地将沈太师惊艳的神情诠释了出来,入木三分。
柳姨娘不甘示弱地扭了扭身子,扶了扶并未松散的鬓发,这一扶之下又想起了有沈风楼和陶氏撑着腰,古妈妈已经把她这屋子里属于陈氏的金银器皿、珠宝首饰都收了回去。
那些东西收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都要作为沈风斓的陪嫁被送去晋王府!
她气急道:“你也没办法,就由着为娘被人踩在脚底下了!二小姐金尊玉贵就罢了,就连她屋里一个二等丫鬟都金贵得很!那个柳烟是什么东西,也敢那样编排我?”
沈风翎浓眉皱起,“那个柳烟不是被撵出去了吗?怎么给你气受?”
柳姨娘便把陈氏三周年忌日,遇见柳烟的事情都说了出来,还夸大了几分柳烟对她的辱骂,希望沈风翎能替自己出气。
她是半个奴才她认了,可沈风翎是正经的小姐啊,她总比自己有体面。
沈风翎自动过滤了她们之间对答的言语,只细细地问她当时柳烟的神色和动作,柳姨娘看她面色带喜,必定有什么主意,便一五一十地回答。
沈风翎越听越敢肯定,柳烟是做了什么秘密之事才会慌张,绝非是畏惧柳姨娘。
沈风楼悄没声地就回来了,说是为着陈氏的忌日,她当时就有些怀疑。
如今想来,他这突然回府必定不是受了沈太师的示意,换言之,沈太师并不希望他回来。
——甚至,他可能连沈风斓要嫁给晋王为侧妃都不知道!
柳烟又正好和他同时出现在府中,难道……
沈风翎忽然一笑,面露狠色,“好啊,好个忠仆!”
她看着柳姨娘,得意道:“我知道如何为娘出气了……”
第30章 出嫁
陶氏这几日时常到沈府来,带着陈绾妆,以沈风斓母家的身份替她操持出嫁的一应事宜。
沈风斓留心看了几日,这位不过年长她两岁的小姨母,生得十分标致,做起事来又难得周到妥帖。
这两点都是沈太师看重的,沈风斓看重的却是她的品性,一双眼中透着温厚。
她背着陈绾妆和陶氏夸赞了几句,陶氏打趣她,“哎呦呦,你们才见了几回面,就夸她品性了?姨母又成了继母,亲上加亲,二舅母可是要吃醋了。”
她嘴上说着吃醋,实际上得意得很,毕竟陈绾妆是她荐给沈风斓的。
沈风斓孩儿似的滚到陶氏怀里,“谁不知道舅母对我亲女儿一样好?舅舅和轼表哥也是。”
陶氏被奉承得很满意,在六月初一也就是沈风斓出嫁前夜,又和她说起女儿家新婚之夜的那些事来。
陈氏早逝,陈绾妆虽是准继母,自己还是个黄花大姑娘,这些话也只能陶氏来说了。
沈风斓听了只低头装羞,心说舅母你就别白费力气了,这些东西也得等我肚里这个卸货才用得上。
陶氏说得差不多了,叮嘱她早些休息,明儿要寅正时分晨起梳妆,便带着和古妈妈说话的陈绾妆回了府。
后脚沈风楼又进了来,面上欲言又止,忧心忡忡的模样。
沈风斓知道他只会为自己露出这样的神色,心中感动,“大哥为我在京中耽搁了好些天,明儿礼成了,大哥便自回沧县吧。”
他断然拒绝,“那怎么成?至少要等你三日回门我再回去。不然我怎么放心得下……”
沈风斓目光闪过一丝讶异,细细打量着他的神色。
这几日一切顺利,府中下人无不听从吩咐的,嫁妆也收拾了满满当当的一百三十八抬,陈氏留下的东西全添了进去,不过在正房那边剩了一二杯盘碗盏。
柳姨娘和沈风翎也安静得很,没有再来桐醴院找过麻烦,甚至面都不露,就怕碰上陶氏和陈绾妆。
一切看起来都没有什么不妥,他在担忧什么?
沈风楼迎着她探究的目光,轻叹了一声,“你也别多心,要做娘的人了不可费心伤神。父亲是个不在女儿身上用心的人,日后你到了晋王府,有什么不妥之处定要速速派人到沧县与我报信,定国公府那边也要报!”
大约是从前家宅之中太过平安了,他总觉得沈府是父慈子孝、兄妹和睦,再好不过的一家子。
这回沈太师对他嫡亲女儿的所作所为,令沈风楼有唇亡齿寒之感。他一向濡慕的父亲,怎会如此铁石心肠?
想到柳烟在沧县县衙外击鼓的模样,一双纤细的腕挥舞着笨重的鼓槌虎虎生风,是何等忠义刚烈……
他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沈风斓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大哥不是个多愁善感之人,今夜何以频频叹气?
她轻声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么?”
沈风楼闭着眼摇了摇头,“母亲去了三年了,如今你也要嫁做人妇,大哥心里白伤感罢了。”
她便笑了,“我知道了,大哥莫不是生气妹妹没等大嫂过门就嫁了?”
沈风楼的亲事是三年前就订好了的,订的是金陵木家木阁老的嫡孙女儿木清华,为着陈氏的三年孝期就这样耽搁了下来。
幸好木阁老慧眼识珠,他看准了沈风楼,言说幸好孙女儿年纪还小,等三年再成婚也无妨。算起来,这位木家小姐今年也有十八岁了,生生把个及笄少女拖大了。
沈风斓这一嫁,这位嫂子也差不多要进门了。
沈风楼有些害臊,脸上泛起了可疑的红,“还不快歇息去,仔细明儿起来眼睛青得粉也盖不住!”
……
事实证明沈风楼的确是多虑了,白白胖胖的喜婆替她绞过面后,敷上了厚厚一层的粉,厚到看不清肌肤的原色。
沈风斓揽镜自照,最终还是看不下去,扭捏道:“我平素少用脂粉,现觉得两腮做痒,不如少敷些粉。”
她说着挠了挠脸,喜婆见状吓了一跳,的确有些女子是面上沾了粉就要做痒的,到时起了红肿那可就麻烦了。
她忙命浣纱等扶着沈风斓去洗了脸,这回只薄薄地上了一层粉,而后小心翼翼地穿上了那一身正红缎绣金纹广袖流苏嫁衣。
待梳洗妥当,鸡尚未叫。
沈风斓端端正正地坐在绣床上,和浣纱等人说话打发时间,“柳烟那丫头哪去了?今儿还敢睡迟,就不怕我不带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