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定心丸给的利索。
吴冷西便行了礼:“替我谢大公子。”
“大人客气,话既带到,器就不耽误大人办事了,告辞!”
老师果然是老师,一双慧眼识遍天下人,吴冷西动动酸楚的臂膀,低声吩咐了左右,而后斜倚榻边小憩去了。
第107章
治粟都尉段文昌的府邸前, 一早站了廷尉署的人,半个时辰后段文昌被带到廷尉署时,郑重那边也有了眉目。潘炎平日有嗜酒之习,当晚与友人聚, 确是饮了不少酒,窒息而死似乎也说得过去。
烛光煌煌, 审讯室内, 吴冷西姿态闲雅,郑重已备好纸笔端坐在另一侧。
“段大人可知城北官仓失窃一案?”吴冷西慢悠悠问道, 郑重便提笔开始逐句逐字记录。
段文昌平静答道:“我还以为自己犯了什么大罪, 要廷尉这么劳师兴众。此事太仓典事潘炎曾上报已结案, 如今又翻出来,”说罢语气陡然一转, 冷笑着,“即便是要翻案,眼下无凭无据的,就把人弄来审讯, 廷尉署这是要深文周纳,广兴大狱么!”
一剪烛光晃了晃, 氤氲出伶仃的意味,和廷尉署倒显得格格不入。吴冷西定睛看着他, 置于膝头的手指微蜷了一下,他的手指相当漂亮,干燥, 修长,淬玉似的白,最宜捧执书简文章。而眼前段文昌面上神情似曾相识,他们这些人都如此深谙言辞之技,无波无澜下忽现急湍,软硬交替,自以为能震慑对方,好在他全部领教过,记忆中的瑟瑟畏情,本已行将就木,此刻却好似逢着春,悉数回来了。
他于是也用一种极为漂亮的语调说道:“是又如何?”
段文昌没预料他竟如此猖狂,偏偏还是惠风和畅的模样,不由怒从心起:“刀笔小吏尔!”
他淡淡的:“段大人身在廷尉,我劝一句,火气不要那么大,我把大人请来,不是看大人发火的,大人先发制人这一套,还是省一省,把该说的说了,也好早些回家去,不是么?”
一席话说得段文昌无理可驳,只默默看着他。
吴冷西便慢条斯理问起了话:“太仓典事潘炎醉酒而死的事,大人可知道?”
“刚刚知道不久。”
“那本已结了的案,为何还要再找大人,知否?”
段文昌本想发作,顿了片刻,才摇首不语。
“城北官仓丰年储存多少粮,歉年又能储存多少,失窃前有多少,现在余粮多少,我猜,大人依旧不知,”吴冷西语音还是那么清淡,段文昌并不否认:“向来只是约数,任谁也说不出精确的数目来。”
“再加上粮食自然腐朽,虫蛀,鼠窃,更算不出数目了,是不是?”
见吴冷西还是那么从容笑着,那口气不紧不慢,倒像谈天,段文昌莫名有了丝慌张,这年轻人,越是笑,越让人不舒服。一时摸不清这番话意思,只好承认。
“这就对了,段大人不知道的我就不问了,那么,说一说知道的吧,比如,”吴冷西顿了顿,“本次失窃一案,卷宗上语焉不详,只记是闵明月所盗,然这百万斛米的具体下落却并未提及,可有证据?”
“此案全权由潘炎经手协查,廷尉署想要证据,找他要去。”段文昌此时冷静下来,便也沉着。
一旁的郑重闻言不由火大,冷笑瞧着段文昌:“段大人果然是读书人,聪明,这个时候往死人身上推!”
段文昌并不理会郑重:“我说的是实情,你们不信我也无计可施。”
“是啊,死人是不会说话的,但倘是肯用这里想一想,”吴冷西指了指脑袋,“死人未必就不能开口。不过,活人既在,就不急着问死人,段大人说不知情,那就先按不知情讲,那么,每一次发俸禄时,给世家大族的,要多给出几成,这个,段大人总该知道了吧?”
段文昌神色一变,很快稳下来:“吴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吴冷西挑眉看着他:“正是大人心里想的那个意思。”
“廷尉署审案靠打机锋么?”段文昌立刻反唇相讥。
口中虽这么说着,心底却已有几分乱了。
吴冷西看话说到这里,懒得藏着掖着地试探,朝外头示意一眼:
“带老夫人上来。”
很快,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段文昌一声惊呼“母亲!”,那老妇巍巍走来,眉眼间顿时严厉起来:
“上一回,那些差役送家里的米,多出的,我都已让退回,脚夫们的钱也都给齐,今日当着吴大人的面,你还不说实话?”
段文昌了解母亲秉性,是个耿直的性子,一时面有愧色,又不得发作,只含糊说:“母亲不知官府的事,请毋要妄议。”
“你……”老妇顿起怒意,“上次那事,我便知定有猫腻,那般做,也是在旁敲侧击你,不料你不知悔意竟还罚那差役多嘴,革了人家的职,你几时变成这样忘了廉耻道义!”话说间,老妇眼中隐然已闪了泪花。
上次是下头疏忽大意,给家中送错了俸禄,本不是他的那份,见比往日多出太多,母亲自然起疑,差役又是个缺心少脑的,只道给大人们家中的俸禄向来比明面定的多。
“母亲……”段文昌羞愧难当,不知如何应对,只低低唤了一句。
老妇霍然举起手指向他,正色训道:“段氏先祖渡江而来,于江左艰难立足,本为保其家学不断,却养出你这等不肖子孙!日后,你倒是以何面目去见你祖父和父亲!”
冷汗自额角渗出,段文昌面上一片颓然,低首不语。
“今日官家问话,你到底说还是不说!”老妇厉声又问,段文昌抬脸时竟已是满脸泪痕。
“母亲也说,我段氏于江左是艰难立足,岂能不知儿的艰难,如今说了,段氏便要毁于儿手中,不说,无颜见列祖列宗,儿,儿……母亲倒告诉儿一个两全之法呐!”不觉哽咽,满面涨红,吴冷西一直静静审视着他,等他情绪稍平,示意道:
“送老夫人回去。”
“你若做了亏心事,我定不认你!”老夫人临走前狠狠丢下一句,段文昌一时有些惘然,愣愣看着母亲离去的决绝身影。
待回过神,冲着吴冷西冷笑一声:“吴大人好手段……”
“邢不上大夫,段大人是北方来的读书人,倘若段大人真是无耻之徒,老夫人来也无益,”吴冷西话锋陡然冷下来,“大人现在想清楚了么?”
段文昌半晌不语,吴冷西便沉着气和他耗,终听他一句:“吴大人无真凭实据,光家母几句话,想要证明什么?”
还是这般死硬,吴冷西微微一笑,那边郑重会意,把账本递了过去。
“既然活人不肯说,只好问死人了,往后翻,段大人。”
段文昌一阵纳罕,犹疑着接了过来,翻了数页,不由神情大动,待越往后翻,额间冷汗越重,他实在没想到闵明月这么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居然留意了这些!平日发放粮米时,自有主事官员亲自到场,造册登记,并签总名。他此刻脑子转得极快,缓缓合上这本半新不旧的簿子,道:
“府衙的通册骑缝处皆有印记签名,那才是正经官家记录,吴大人不知从哪里弄来这个,是什么意思呢?”
“既然段大人执意装聋作哑,我也只好挑明了,官衙行一套,记一套,拿着府库的粮食去讨好世家大族,这粮仓又丢了这么多粮食,你是石头城管仓的大员,死个闵明月就想敷衍过去,我不知你是不是诸如此类得手惯了,才越发肆无忌惮起来?”吴冷西仍是不急不慌的调子,“段氏是北方颇负盛名的经学世家,你家老夫人亦是风骨之人,而段大人就只剩曲意媚上了么?”
末了的话自然扎心,段文昌心底砰砰直跳,却听吴冷西继续道:“如今府库是什么情形,段大人比我清楚,去年的洪灾,边塞的军情,大人不是懵懂小民,其中利害处不会不知,我不想跟大人在这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只想告诉你,如此境况下,你倘还做那硕鼠,或是助纣为虐,罔顾臣子之道,上至天子,下至老夫人,哪个能容你?”
段文昌默了片刻,忽抬首一笑:“原来吴大人记得去年洪灾的事情,那么世家捐粮的事大人肯定知道吧?谁提议捐粮解灾民之困吴大人也知道么?”
一侧郑重已不觉听出话头,心底骤然一紧,忙朝吴冷西望过去,吴冷西始终颜色不改,也不回应:
“我不管去年的事,我只问你,此事,你是说,还是不说?”
段文昌却仍自顾继续方才的话:“去年建康受灾,秋季无收,又有调粮沉船一事,最终乃从常熟等地运粮以充府库,常熟土壤膏沃,岁得常稔,送过来的自然是新粮好粮,吴大人可明白这些?”
“方才吴大人也说了,段某不过曲意媚上,吴大人是尚书令同门,且为名士高足,令人艳羡,自然不懂何为夹缝求生,段某媚上,不得不媚,吴大人真想知道这个上头,是哪个上?”
眼见话锋越来越诡异,郑重心底听得也越来越沉,在吴冷西耳畔犹疑提醒:“这不知道要往哪里引,大人留心呐!”
第108章
吴冷西漠漠地望着段文昌:“段大人告诉我, 我才能知道。”
“那好,吴大人上来就坐了廷尉左监的位子,天下人都知道,吴大人上头不光有人, 而且来头大得很,段某不知吴大人这是要做国之公器呢, 还是私人利剑?”段文昌眯了眼, 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
最恨莫过于诛心之论,连郑重都要听不下去了, 忍不住拍案道:“你少在那东拉西扯!是廷尉署在审你!”
段文昌仍是笑:“郑大人一向老成得很, 缘何此刻要发雷霆之怒呢?怕也是被戳中了心思吧?只不过可惜啊, 可惜,郑大人做牛做马, 不辞风霜,到头来,天降下个吴大人,郑大人便要往边靠, 也不过是个跑腿打杂的。”
眼见他想要开始惑乱人心,郑重冷冷截住了他:“段大人真是一点读书人的脸都不要了, 挑拨离间这等下作手段都出来了。”
吴冷西却仍无任何反应,并没有一丝不快, 郑重见此便也不再接言,由着段文昌在那继续道:
“吴大人方才有话明说,段某也只能投桃报李了, 我只问大人一句,段某倘是敢说,吴大人敢不敢记,又敢不敢查呢?”
话至此,郑重下意识朝吴冷西探了探意思,吴冷西微微侧眸,点头示意他记录在案。
“说。”吴冷西简洁下了命令,段文昌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他,忽仰面一阵大笑,不等郑重回神,又戛然而止,正襟危坐看着他两人:
“既然你二人铁了心要为难你们上头,段某费尽心思遮掩又有何用呢?”
好一个倒打一耙,往自己脸上贴金,郑重不齿地瞥他一眼,提笔蘸了墨。
“我提醒过大人了,刑不上大夫,不过,倘大人执意于废话连篇,廷尉署也只能让大人见识下何为三十六式了。”吴冷西道,嘴角扯了扯,“我可不是什么菩萨心肠,怜不得人。”
他云淡风轻的口气,听得段文昌微微打了个寒战,坊间一直有传言,说会稽有吏自创逼供三十六式,就是连娘胎里的事都能交代得一清二楚,段文昌只当是哪里传的瞎话,冷不丁听吴冷西提及,方明白过来,传言属实,且就是眼前人所为!看他细皮嫩肉的,生就一副女人似的皮囊,指不定下起手来远甚虺蛇……
外头忽过一道闪电,紧接着几声闷雷滚滚而来,这是要落雨的兆头。很快,段文昌的声音便在雨声里起起伏伏,刚开头还好,越往后,越听得郑重浑身冷一阵,紧一阵,手底勉强维持。偶尔抬首间,那吴冷西还是寻常模样,直到段文昌把一切说尽,也不见他有何变化,郑重不禁暗自感慨确是低估这白面书生一样的人物。
雨越下越大,泥土混合着雨水的气味透进来,又闷又热,郑重不知自己是热得一身汗,还是出的冷汗,翻了翻手底供词,才发现纸张都已微微泛潮。
郑重紧锁眉头,看着手底这沓供词,知道利害牵扯大了,岂只是丢了粮这么简单!
那段文昌说得极顺,哪里像不想招供的人,郑重这才有些明白过来:段文昌先前那句“夹缝求生”许也有几分真,吴冷西请老夫人过来,不过激他,是不是真的念及臣子之道,只有天知晓。把这里里外外有牵扯的没牵扯的,都招得如此详尽,明摆着是要豁出去了。
“就这些了?”吴冷西问,见段文昌点头,便吩咐郑重:“让他签字画押。”
一切妥当,郑重出神想了少顷,再抬首时,见吴冷西已把笔录整理好,一一装了油纸袋,见他又理了理衣裳,明白这是要出门,便把伞拿来:
“大人此刻就要去乌衣巷?”
“请郑大人与我同去。”
“会不会太晚了些,倘大公子歇息了……”
吴冷西撑开伞,踱至檐下,一股清凉气息直直扑上身来,教人清醒,他抬首看了看那幕天席地的雨帘:“夜路难行,大公子也许在等我们,走吧!”
油纸袋被他紧紧护在怀中,仿佛一块烧着的炭,五脏六腑都跟着热,却又像腊月里的冰,寒意浸骨。
虽只来过一趟,借着半昏半明的灯光,福伯一眼就认出了吴冷西,知道这是大公子的贵客,再搭眼往后一看,还有老熟人郑重,连连上前见了礼,忙遣小厮去里头通报了。
“大公子今日从尚书台回来的早?”趁着这片刻的功夫,郑重悄声问福伯,福伯幽幽叹气,“不早,大公子这会估摸着正用饭。”
“这……”郑重听言迟疑地看了看吴冷西,吴冷西只道:“我们在这多候半晌。”
福伯忙招呼道:“两位大人可曾用饭?”
说着早吩咐人拿了干净的手巾递上来,福伯见他两人额间似淋了雨,衣裳也湿了成片,十分关切照拂着。
“有劳了。”吴冷西接过手巾轻轻擦了脸,只听前头一阵踩着水洼的稀里哗啦声传来,那小厮跑得气喘:“大公子请二位到书房,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