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珣匆匆忙忙离去,似乎走得慢一些,就会被从内心深处跑出的恶兽给吃掉一般。
他走了好一会儿,小蝶才敢端着瓜果进来。——王爷在这里时,她向来很自觉,不来打扰的。她一进门,就看到姑娘赤着脚,怔怔地坐在竹床上。
柳姑娘明丽的眉眼毫无温度,却不掩天姿国色。
小蝶呆了一呆,悄悄上前:“姑娘!”
“嗯?”秦珩抬头,“小蝶。”
小蝶看着姑娘,仿佛和平时不大一样。她转了转眼珠,细细打量一番,见柳姑娘换了发髻。
平心而论,梳的并不好,甚至还有些凌乱。但这分明是妇人的装扮。
再一看柳姑娘人是在竹床上,小蝶心念微动,面色绯红。她轻声道:“我与姑娘打些热水吧。”
秦珩“嗯”了一声,耳后还疼,她不想多说话,也吃不下什么东西,勉强清洗一番,早早睡下。
小蝶惊讶道:“姑娘,天还没黑呢。”
“我今日身体有些不适,想先歇下。”秦珩答道。
“我去叫大夫。”小蝶急道。
秦珩摆手:“不必。”她笑了一笑:“我就是有点困,睡一觉就好了。”
小蝶这才不再说什么,她深深看了一眼柳姑娘,脸颊腾地红了。
直到休息时,秦珩才惊觉头发未散。她自己小心解了头发,尽数拨在一侧,努力避免碰到耳后。
她轻轻叹了口气,这回忘了立刻散开发髻,小蝶看到嘴上不说,只怕心里是要笑话她的。
耳后的灼痛感那样清晰,她又不能随意翻身,只得保持一个姿势,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勉强睡去。
今日是中元节,秦珩早早休息,但旁人却不能像她这般。
秦珣自她房内出来后,心绪起伏不定,也不知是何缘故,一颗心砰砰乱跳。他缓缓合上双目,试图平复内心的情绪。
他在书房灌了两杯冷茶,才渐渐平静了一些。
阿武在门外高声道:“殿下,东西都准备好了,殿下要不要过目一下?”
秦珣微怔,随即意识到阿武指的是他要祭奠四弟一事。他念头微转,打开门:“阿武,我要出城。”
“现在?”阿武愣住了,他看看天,“殿下,再过一个时辰,天就黑了。”
秦珣笑笑:“我知道,现在不是还没黑吗?备马,我要出去祭奠四弟。”
他想,或许他需要做点什么,吹吹冷风。将心头的烦躁尽数吹走。
阿武深知四殿下在殿下心中的分量,不敢怠慢,连忙备马。
秦珣一人一骑,出城,直奔皇陵。
这回来皇陵,跟上次心境完全不同。皇陵里没有了他的四皇弟,瑶瑶好端端的就在他府上。但他仍然上香祭奠。他又暗暗问皇陵中的列祖列宗,可否给他一个答案:瑶瑶到底是不是他的妹妹?
最初他希望她是他妹妹,这样他有足够的理由一直把她留在身边。但是,他好像有了其他的想法……
看守皇陵的老头儿小声道:“王爷孝顺,跟齐王殿下也是兄弟情深啊……”
秦珣只勾了勾唇角,没有答话。
那老头儿又续道:“今日中元节,王爷要不要取几个河灯,拿到河边去放?”
中元节放河灯寄托哀思?秦珣本欲拒绝,但一想,既然都出城祭奠了,也不在乎再放个河灯。他点头:“嗯。”
“正好这边,小老儿做了不少。王爷都拿去吧!”老头儿说着,取了几个河灯出来。
秦珣挑了两个,轻声道谢。
河灯里边儿,需要写上逝者的名字。秦珣对生母只写了一个姓氏,至于四弟,他在写秦珩的珩字时,少写了一横,多写了一竖,故意写成了错字。
尽管真正的秦珩已经不在了,可他还是不想这个举动影响到她。
他到河边时,河面上已有不少河灯。点了河灯放入水中,他正欲离去,一瞥眼,瞧见了一个熟人。
那个人身形高大,即使弯着腰,也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他一只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提着一盏点亮的灯。
却是武安侯孟越。
秦珣不料竟在此地碰见他,干脆上前打招呼:“师父。”
武安侯一脸意外:“你怎么在这儿?”
“出城祭拜四弟,顺便放盏河灯。”秦珣笑笑,“师父也来放灯?”
“嗯。”武安侯点头,声音嘶哑,“遥祭一位故人。”他说着将灯放入河面。
灯顺水流走。
秦珣目光微闪,隐约看到河灯上有个字。比划挺多,恍惚是个草字头。他随口问道:“哪个故人?我可认得?”
武安侯盯着他瞧了一会儿,微微眯了眯眼睛:“过世许多年了,你不认得。”
秦珣没有再问,而是问起另外一桩事:“师父怎么回去?”
“哦,府里车夫赶的马车。”武安侯道,“我也不是非要出来放河灯,就是忽然想起来了,出来转转,散散心。”
秦珣点头:“也是。”他原本也不是非要出城不可,心里乱糟糟的,这才出城。他能理解武安侯的心思。尤其是武安侯常年窝在府里,极少外出。这种日子,估计更难熬。
“那位姑娘——怎么样了?”冷不丁的,武安侯忽然问道。
“谁?”秦珣一怔,继而眉心一跳,明白师父指的是谁。他脸颊竟然隐隐有些发烫。幸亏夜色遮掩,并不分明。他轻声道:“还好,她在我府上,还好。”
河边人不少,然而凉风阵阵,还算舒爽。两人慢慢走着。
武安侯笑笑,容色可怖:“我不是说不想帮你,只是……”
只是什么,他并未说出口,秦珣也不追问。
秦珣自己心里清楚,请人帮忙,最好在一开始,就做好被拒绝的打算。孟师傅不帮他,也很正常。不过他没想到,孟师傅过了这么久,会再提起此事,并为此事向他解释。
武安侯轻拍他肩头:“好好待她。”
秦珣没有说话,他心想,孟师傅不知道瑶瑶是谁,也不知道瑶瑶之于他,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他怎么可能对她不好?
秦珣在宵禁前赶回了府中,阿武虽然已经是大管家,但是有时间他仍会亲自伺候晋王殿下。他想,他是殿下用的最顺手的人。殿下离了他,不行的。
“殿下。”阿武帮殿下除掉外衫,主动禀道,“柳姑娘已经睡下了。”
“嗯。”秦珣微微一怔,点了点头,以示知晓。
阿武想了想,续道:“她早早就睡了。殿下还没出城,她就教人打了热水,洗洗睡了。”
秦珣没有细问此事,只温声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时候不早了,早点歇息。”
秦珣心里有事,直到沐浴安寝时,仍无法安睡。他闭上眼,时而是凄清的皇陵,时而是瑶瑶的脸,时而竟是一团晃眼的白……
陆大夫言之凿凿,说瑶瑶不是他亲妹妹。父皇也将苏侍郎一家赶出京城,似乎正验证了这一点。
是不是瑶瑶真不是他妹妹?
他一时有些头痛,又不想惊动旁人,干脆自己下床,点了安神香,才模模糊糊睡了过去。
“皇兄……”瑶瑶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看到瑶瑶一身红衣,站在他面前,微昂着头看他,脸上是浅浅的笑意。
与平时不同,她脸上的笑竟有些娇媚。
秦珣很清楚他是在做梦。梦中的他,缓缓伸出了手:“瑶瑶……”
不等他碰触到她,她便主动握住了他的手。跟白天碰到的不一样,梦里的她,小手温暖柔软。她的小手不安分地在他手心轻划,带来一阵酥麻。
她微微一笑,偏了头看他,眸中光华流转:“皇兄,我不是你妹妹,你欢不欢喜?”
秦珣梦里有一些奇怪,他听到自己问道:“我为何要欢喜?”
“那我们就可以长长久久在一起了啊。”她眼中俱是笑意,踮起脚尖,点了点他的额头,“你真傻。”
秦珣心中一震,长长久久在一起?他待要问个清楚,她却将手一抽,翩然远去。
他心头似是笼罩着迷雾,朦朦胧胧,看不真切。他又急又恼,努力去追寻她。
他终于找到了她。
宫殿里,床幔掩映的雕花大床上,一个窈窕身影隐约可见。烛火通明,在那身影上投下朦胧光晕。
他听到自己的呼吸急促起来。
床幔自里掀开,那是一个他异常熟悉的人,是瑶瑶。
她红衣潋滟,青丝如瀑,赤足坐在床上,玉足一荡一荡,犹如两只翩翩欲飞的蝴蝶。
第66章 心思
她偏了头冲他笑,几分清新, 几分诱惑, 明艳的脸既美且魅。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她, 他似是受了蛊惑一般,不由自主地一步一步走近。
瑶瑶笑着拉过他的手, 拿着他的手, 轻轻描摹着她自己的面容。光洁的额头、挺秀的鼻子、菱花样的唇、纤细的下巴、修长的脖颈、精致的锁骨……
他怔怔然, 另一只手抚上了她的耳朵,果真如同他想象中一般的温软滑腻。
鬼使神差的, 他凑到了她耳际,含住了她匀润晶莹的耳垂……
秦珣醒过来时,天还未亮。夜色沉沉,房间中弥漫着安神香的味道。他睁着眼,看不清头顶床帐的轮廓,脑海里浮现的全是梦中的场景。
雕花大床,白皙玲珑的女体,晃来晃去的玉足, 以及少女细碎的呻吟……
他按了按眉心, 坐起身来, 不消细看,他也知道自己此刻身下一片狼藉。
他心头慌乱而无措, 他怎么会在梦里对瑶瑶做出这种事来?
可是梦里的瑶瑶,热情美好,想长长久久同他在一起。
回想起梦中场景, 秦珣脸红耳热,眸色渐深。
他手上似乎还残留着那种滑腻的触感。
“瑶瑶……瑶瑶……”
他一直都知道,瑶瑶是他最重要的人。他无法容忍她的离开。但是他没想到,他竟然会对她做这样的梦。
万一,她真是他妹妹呢?
秦珣心想,或许他需要早些找到更多、更确凿的证据,来证明瑶瑶不是他妹妹。
如果说之前还有怀疑,那么今夜,他自己已经能够确定他对瑶瑶的心思,不是兄妹,而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毕竟没有一个兄长会想着对妹妹做这等禽兽的事情。
他下床点亮灯,简单清理一下,再回到床上后,却又睡不着了。他想,在没有确凿的证据之前,他会先把这份感情压在心底,不能放任其滋长。
若查出来,瑶瑶果真不是他妹妹,证据确凿,那一切好说。可若陆大夫说的话有假,瑶瑶真是他妹妹……
他心中一凛,眸中一道寒芒闪过。即便她真是他妹妹,他也会将她一直留在身边,看着她,养着她,宠着她,护着她。除了不能做梦中之事,和世间男女,也没有什么不同。
先前他曾想过,有朝一日,将属于她的公主的殊荣还于她。而现在,他竟又生出了别的想法。
这世上,尊贵的女子,不只是公主。
直到天快亮,秦珣才勉强睡去。
再次醒过来时,已然天光大亮了。
虽然半宿没睡好,可他依然神采奕奕,精神十足。他沐浴洗漱,匆忙换了衣衫,勉强用些早膳,就要出府。
阿武小声道:“殿下,柳姑娘身边的丫鬟早早出门了。”
“嗯?”秦珣微微一怔,“怎么?”
阿武眉飞色舞:“那丫鬟来跟我告假,说是柳姑娘吩咐她出去的。柳姑娘上回出门,特意给殿下定做了衣衫,估摸着日子该做成了,就去取回来。”他顿了一顿,压低了声音:“那个丫鬟还说什么,不能教王爷知道……”
他看得出来,殿下很在乎柳姑娘。当然阿武自己也希望殿下能从柳姑娘那里得到些慰藉,转移些感情。毕竟阿武清楚地记得当日刚得知四殿下亡故时,自家殿下是何等模样。
然而这几个月,殿下从河东归来,跟当时判若两人。不管殿下心里是怎么想的,只要殿下开心,阿武也就高兴。
听到瑶瑶特意给他定做衣衫,秦珣心里蓦地一软,他挑了挑眉,唇角缓缓勾起,唇畔的笑意遮掩不住:“嗯,知道了。随她去。”
不想让他知道,他就暂且假作不知好了。
秦珣早早出门,乃是因为他与人有约。下个月是寇太后的寿辰,照例他该送些什么。他如今年纪大了,也出宫建府,这送寿礼,也就随意了一些,不再想少年时期那般思前想后,顾虑甚多。
寇太后信佛,送一串开了光的佛珠也就是了。
他上次去寿全宫给寇太后请安,见寇太后手中的佛珠颇有些年岁了,他当时心里还闪过一个念头:不知这串佛珠何时会散。
京城有个弘启寺,是弘启元年所建,以年号命名。如今已是弘启十七年,经过十多年,弘启寺香火渐盛,名气也越发大了。
弘启寺的智远大师这些年俨然是一派高僧模样。达官贵人想见他,也颇不容易。
秦珣今日要见的就是这位智远大师,请大师为佛珠开光。
这串佛珠是楠木所制,秦珣少年时期,学过一点雕塑。他请人雕刻后,自己又动了几刀,算是他亲手所雕刻了。
佛珠平常,但是孙子亲手所制,又有高僧开过光的佛珠就很不平常了。
秦珣自己不信佛,虽然整个开光仪式在他看来繁琐无趣,但他还是老老实实,没有一丝不敬。
仪式结束后,秦珣小心收起了佛珠。
智远大师与晋王交谈论佛。言谈中提到晋王曾在疆场厮杀,身上杀气颇重,手上沾染了血腥,应多念念佛,静静心。
秦珣笑笑,不以为意:“大师放心,本王承诺的香油钱,一文都不会少。至于念佛……”
他是从来不信神佛的。瑶瑶或许信一些,但他自己不信。
智远大师一噎:“王爷误会了,老衲并非是想……”
“今日多谢大师援手,本王不胜感激,回府以后,承诺的香油钱分文不少,会如数奉上。”秦珣打断了智远大师的话,他拱了拱手,“本王今日尚有要事,就不多陪了。”
“王爷……”智远大师略一迟疑,却见晋王已然转身。
忽然,一个清脆的女声道:“晋王殿下,好生无礼!”
刚转过身的秦珣闻言,挑了挑眉,回身望去。
那是一个衣饰华贵的少女,未戴冪篱,清秀的脸上满是怒气。
秦珣方才与智远大师谈话,没留意到这姑娘是何时出现的。他冷眸微眯,这声音有些耳熟啊,似是在哪里听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