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错了。”
朱谨深非常干脆地道。
沐元瑜:“……”她忘了,这位殿下是不大要脸面的。
不大要脸面的殿下食髓知味,在她想要起来之后,翻身第二度把她压下。
一室生春。
遥远的京城内,气氛就没这么好了。
皇帝在百忙之中接到了朱谨深的信,原是认真地展目看去,看着看着,忽然一滞,而后气息一粗,生把笺纸扯成了两半。
汪怀忠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
“皇爷,可是云南出事了?”他忙问道。
“出了。”皇帝咬着牙。
汪怀忠更为大惊:“难道乱党犯到府城,二殿下出了什么意外?”
“什么二殿下?”
汪怀忠糊涂了:“就是二皇子殿下呀——”
这一问可太蹊跷了,自己的龙子还要问人不成?
“哪有什么二皇子?”皇帝怒道,“朕没这个儿子!”
汪怀忠:“……”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看上去皇帝是气得从鼻孔里往外喷火了都要,但以他几十年侍君的经验,又觉得皇帝这暴怒里还掺了两分莫名的喜意?
怒是真的,喜也是真的——可到底是喜是怒啊?
皇帝不管他,把扯成两半的纸拼到面前看了一眼,怒气又上来了,哗哗揉成了两个纸团。
汪怀忠不敢吭气。
皇帝把那两个纸团丢在案角,就不再理会,批阅起奏章来。
直到晚间,宫人摆了膳上来,他丢笔起身,下御座之前,方随口般吩咐了一句:“把它粘一粘。”
汪怀忠愣了下,马上反应过来,应道:“是。”
小心翼翼地把两个纸团捧起来,找糨糊去了。
第164章
天气一层层凉下去,对出征的将士们来说是件好事,南疆之外的气候再冷也冷不到哪去,而避过了热暑,倒是减少了可能因炎热而带来的疫情的发生。
几万同吃同住的大军里,若是生了疫可不得了。
最新的战报一封封有条不紊地传入了滇宁王府,进展总的来说一直还算顺利,但为了以防万一,沐元瑜换回了男装之后,还是尽可能多地满城去搜罗药材等物,棉衣倒是不需要,暹罗那周边,最冷的时候穿层夹衣也就够了,火力壮的精兵夹衣都用不上。
时不时地,她也去找刀大舅聊聊。
宁宁做满月酒的时候,刀大舅也遣刀大表哥送了些礼物来,只是本人没有亲至。
沐元瑜现在去找他,打着替“妹妹”感谢他送礼的名头,但实际上叙的不是甥舅情谊,而为公事。
出境赴暹罗这一趟征战,云贵两省的卫所兵及营兵是全压上了,但本地土兵出动的只是一小部分,作为南疆的现任头号大土司,刀大舅手里握着至少还有至少两三万的土兵。
不过这属于他自己族内的私兵,不在他宣抚使的官方管辖范围内,所以连滇宁王都不能勉强他拿出来。
沐元瑜去找他,就是希望他这部分兵力在前线告急的时候,能作为后续兵源补充进去。
刀大舅也不是不识大体的人,跟沐元瑜道:“好外甥,要是暹罗的贼兵跟先前似的狂妄,敢打到咱们南疆里面来,那不用你说,舅舅我饶不了它,抄起刀就干他娘的。但现在是朝廷的大军打到外面去了,舅舅养这么些儿郎不容易,这要填进去了,折损伤亡都是我的人,可把暹罗那个贼王赶下来,涨的是朝廷的威风,跟我没什么关系,我凭甚替朝廷卖这么大力气呢?”
沐元瑜笑道:“等这一役胜了,论功行赏,舅舅有什么要求只管告诉我,我负责回去和父王谈,照舅舅满意的报给朝廷。亏待谁,也不能亏待我们自己人不是?”
刀大舅却有自己的一本账,道:“无非赏钱赏官罢了。钱,我不缺,你也不缺;官,朝廷的官,无非那么回事,图个名头好听罢了,刀家是异族,做个宣抚使就是顶天了,总不成也封我个王吧?——要是肯封王,那舅舅倒是愿意替你卖一膀子力气,哈哈!”
沐元瑜无奈地陪着笑了两声,封王是不可能的事,一个沐氏朝廷都不见得看得多顺眼了。
她又跑了两趟,刀大舅总是不松口,要么就是拿封王来堵她,她只能一趟趟无功而返。
好在前线暂时情况还不错,她还有工夫跟刀大舅磨。
朱谨深也不曾闲着,这一日,他在知府的陪同下往城西常平仓去查验粮食。
所谓常平仓,是遍布天下州府的一种粮库,主要起的作用是平抑粮价以及在灾年时开仓赈济,因其重要性,专设官员管理,每年登记造册报往中央户部。
它跟军粮不是一个体系,但战时紧急也能调动,朱谨深从南京带来的一批粮草已经运往边陲,暂还用不着动用常平仓,不过也需要来实地查验一下,以免到需要用的时候,才发现有虚数就晚了。
耗费了大约大半日的时间,将每个库位都走过了,云南府城就在滇宁王的眼皮子底下,还不至于出差错,账实基本都能对上。
朱谨深放了一层心,在斜阳的映照下返回滇宁王府。
路过一家客栈时,外面起了一点喧哗,旋即轿子微微一震,停了下来。
“殿下,好像有人拦轿告状?”
同行护送他的千户弯了腰,隔着轿帘讶道。
朱谨深在粮仓里耗了一天也累了,正闭目养着神,这一震让他睁开了眼,举手揉了下眉心,向前掀开轿帘。
只见十数步跪着一个中年男子,穿一身灰扑扑的儒衫,相貌普通,神色安然,并不似一般拦轿告状的激愤冤屈模样,看上去倒像个文士。
几个护卫使矛将他拦着,因他这一跪,周围很快围起了一圈人看热闹。
朱谨深启唇:“我非官员,你有事,可往衙门去告与知府。”
“某的事,知府解决不了。”
“尚有布政使司衙门。”
“布政使也不能。”
千户扬起了眉毛,嗬,好大口气,一省大员都管不了他?
“请殿下观之。”
中年人倒不是卖关子来的,说完就从怀里掏出一个玄布包着的物件来,观其形态,却不像这类情况下惯例会出现的状纸一类。
中年人并不打开,只是双手捧着举过头顶。
千户在朱谨深的示意下上前接了过来,拿到手里捏了捏,回来道:“有点分量,好像是块铁牌子。”
玄布包传到了朱谨深手里,他解开了扣结,将玄布掀开。
看清的一瞬间,他眼中光芒一闪,旋即将玄布掩了回去。
速度之快,连站在轿前的千户都没来得及细看,只恍惚看见确是一块令牌样的物事。
朱谨深抬了头,中年人向他拱手:“可否请殿下借一步说话?”
朱谨深捏着布包出了轿子,长身玉立,道:“可。起来吧,你意往何处?”
中年人从地上爬起来,只是仍躬着身,伸手引向旁边客栈道:“某暂住于此,殿下请。”
朱谨深将轿子及大部分随行护卫留在外面,只带了两个人跟随他走进了客栈。
中年人住的是上房,位于后院二楼最里面一间,一进了房,他重新返身跪下,口里称呼也换了:“属下北镇抚司麾下百户褚有生,见过二殿下。”
朱谨深口里叫他起来,一边随意捡了张椅子坐下,把玄布包打开来,重新看了一下里面包着的令牌。
令牌背面是匹四蹄飞扬的骏马,正面镌刻着持有人的名姓与官职。这是锦衣卫下出使在外的缇骑形制的身份凭证。
他看罢,把令牌递了回去。
褚有生双手接过,很珍惜地重新一层层包起来,感叹道:“这件东西,属下也是十来年没有见过了,打从到了南疆,就藏埋于地了。”
锦衣卫分明卫与密探,他这句话一出,朱谨深就知道他是属于密探类了,皇帝不曾交待过他这部分的事情,但南疆值得朝廷动用密探监视查探十来年之久的,随便一想,也就知道是哪一家了。
朱谨深不知他于此时忽然冒出头是何意,不动声色地问道:“你可是向来潜在滇宁王府里?”
褚有生点头,他是有事才找上朱谨深,自然不会同他打哑谜,爽快地交待道:“属下为沐王爷召请入府,起先是做沐世子的启蒙先生,后来沐世子入京,属下没了事做,蒙王爷看得起,仍旧留了属下做幕僚使唤,这前后加起来,在府中差不多有十年之久了。”
——“看得起”他的滇宁王若是在场听到他这句话,大约能吐出一口血来。
听说他做过沐元瑜的先生,朱谨深眸光又是一闪,真正地讶异了,只是他惯常表情变动不大,看去就仍是淡定模样:“哦?你为朝廷效力,一向辛苦了。如今寻我,所为何事?”
“殿下谬赞了,幸亏殿下前来,不然属下这番话,只有去寻沐世子碰碰运气了——”
褚有生就说起来。
这要倒推到去年去了,当时柳夫人尚在,滇宁王一心巴在幼子身上,别的都不大理论,对柳夫人也放纵了不少。褚有生没有学生教了,滇宁王虽留了他,但对政务都懈怠起来,也用不上他多少,他大半时候都闲着。不过他做探子的天生敏锐没有丢,渐渐就发现到了柳夫人的一点不对之处。
——当然沐元瑜身上也有大大的不对,不过她作为王世子,替她打掩护的人多了,除了每日例行的授课时辰,褚有生在私下根本接触不到她,也不敢冒险去盯她的行程——盯也盯不出什么来。
柳夫人就不一样了,她的势力远远不及沐元瑜,褚有生觉得她在府外的动向不太对劲,她派了人出去,看上去没和什么奇怪的人接触,只是正常采买,但掩盖在这之下的,却好像有目的性地打听什么一样,褚有生心生好奇,就留神起来。
他留神柳夫人还有一点难度,毕竟他的身份,去盯主家的妾室被主家发觉了,很容易引发不太好的猜想。褚有生以自己多年密探的经验,转而去盯了盯柳夫人的父亲。
这一盯,就盯出大问题来了。
只是他发现得晚了,余孽的人被滇宁王一步步在南疆的查探扫荡惊动,感觉到柳夫人将要暴露,提前一步使了金蝉脱壳,将柳夫人母子护送远走。
当时事发突然,褚有生来不及辗转想法通知滇宁王,只能在暗中一路追了上去。
柳夫人母子未死,实为遁走这么重要的事,沐元瑜是告诉过朱谨深的。
他眉眼一肃,当即站了起来:“你如今回来的意思是?”
褚有生躬了身,安然道:“柳氏就在隔壁,如殿下允许,属下现在便可让她过来。”
第165章
朱谨深没有在客栈里问询柳夫人什么,直接把她和褚有生都带回了滇宁王府。
褚有生有点犹豫,朱谨深看出来了,负手道:“无妨。我会同沐世子解释,你如今将柳氏带回,也算将功折罪了。”
褚有生苦笑着摇了摇头:“属下只是有些无颜以对——原是万不得已才要寻沐世子的,他跟前,总比王爷好说话些。”
再觉尴尬,他也只能跟着回去。
柳夫人从隔壁房间出来,低着头走在旁边,她的腰佝偻着,面色蜡黄,长发用布包着挽了个髻,露出来的部分发丝枯干,竟是有些煎熬得油尽灯枯之相。
朱谨深以前没有见过她,不觉得有什么,等把人带回了府,沐元瑜恰也刚从刀大舅府上回来,听说竟有此事,跟滇宁王妃汇合了坐到前堂里,母女俩将跪在下首的柳夫人一打量,再一对视,就在彼此眼中都见到了惊讶之色。
算起来柳夫人离府背逃不过一年左右,她在外面躲藏的日子就算不好过,何至于在这么短时日内就把自己糟蹋成了这样。
当日她在府里时,是多么清柔婉约的一个丽人。
并且,沐元瑜留意到她扒在青砖上的手指仍然细长白皙,上面没什么伤处及操劳后的痕迹,可见她在生活上维持的并不错,起码余孽是没叫她自己做什么活,她这憔悴苍老,纯是心理上的受折磨。
滇宁王妃性子急,没兴趣多看柳夫人,张口就问了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问题:“珍哥儿呢?”
珍哥就是沐元瑱的乳名。
这一问,就把柳夫人问得瘫软在了地上,她呜咽着,用一种伤心得哭都哭不出来的声音道:“珍哥儿——没了!”
滇宁王妃沉默了一刻,珍哥儿在她院里养过,她固然因这个孩子逼走她爱女的缘故不喜欢他,但她不是那等会欺凌弱小的人,对珍哥儿再不待见,还是配齐了丫头婆子乳母好好地养着他,她不乐意亲自带珍哥儿,对他没生出什么感情,但听说他没了,想到那个被柳夫人带走时白白胖胖已会叫她“母妃”的小子,心里还是闷了一下。
她郁怒喝道:“怎么就没了?”
“路上发热……”柳夫人的眼神呆滞着,从里面淌出泪来,“就没了。”
滇宁王妃皱眉,这说的也太不清不楚了。
朱谨深抬头注目束手立在门边的褚有生,问道:“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回殿下话,”褚有生躬身道,“事发当时,属下不敢跟得太近,隐约听见那边争吵,似乎是珍哥儿肠胃娇弱,吃坏了肚子,柳氏的同党弄了点草药给珍哥儿吃了,不知道治没治好肚子,但弄得珍哥儿又发起热来,柳氏想请大夫,她的同党不许,耽搁到天亮,人就没了。”
他这一说,好像开启了柳夫人的泪闸,她原来缓缓流淌的泪水一下子汹涌起来,嘶声道:“他们不许我找大夫,说怕被王爷的人追查到行踪,我的珍哥儿——他越来越烫,越来越烫,热得像火炭一样,可是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什么也做不了,珍哥儿开始还喊‘娘’,后来连娘都喊不出来了,他的声气越来越弱,终于连一点点都没了……他在我的怀里变凉,他再也不热了,我哥哥这时候才慌了,说去抓个大夫来,有什么用,还有什么用啊!”
“他们害死了我的珍哥儿,我好恨,恨死了……”
柳夫人的手指在青砖上抓着,指甲重重地刮出让人头皮发麻的动静,很快掀翻了一片,鲜红的血流出来,渗进了砖缝里,染红了那一小块地方。
柳夫人丝毫不觉得痛,连眉头都没有皱,只是咬牙切齿着,她的血没有停,泪一直流。
滇宁王妃想骂她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她是母亲,理解这种失去孩子的痛苦,柳夫人这个模样,实在也不是作态能作出来的。
“你真是,自作自受。”
又一会之后,她只能叹了一句。
“是,娘娘说得对。”柳夫人张口就认了下来,“可是娘娘不知道,我没有办法,我这个人,从根子上就错了,生不由我,这往后的每一步,也都不由我,我想远着他们,可他们费尽力气把我安进来,怎么可能愿意放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