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凤阙——应攸宁
时间:2017-12-26 16:04:02

 
    她非常有耐心地亲自上门拜访了扬州城所有的勋贵世家,一不提前通知,二来毫无规律可循,经常是带着卫珩直接去敲门,上午还在城东,下午却跑到城西,着实让扬州的这些勋贵世家好一阵鸡飞狗跳。
 
    问心无愧的世家初除了稍显惶恐,倒也大大方方,坐定之后对于楚珺的问话也回答得详尽得体。私底下做过过分事情的人家则是战战兢兢,一面奉承楚珺,一面在心里飞快地思索楚珺责难时的应对之词。
 
    楚珺也知他们会跟自己打马虎眼,拿淮阴侯一个开刀就罢了,她不能、也不敢一下子将扬州所有勋贵世家掀翻。他们之间姻亲夹杂着利益,关系错综复杂,不是自己能动的。然而,她也不想被这样不痛不痒的糊弄过去。
 
    那些人以为楚珺会询问过去之事,心里多多少少准备了些说辞,她偏绝口不提,跟那些侯爷伯爷家主族长闲话家常。
 
    那些人开始摸不着头脑,越听则越心惊。太女就那样随意地说起他们府上的后宅琐事,什么娇惯幼子啦,冷落正妻啦,纵容妾室欺辱主母啦,正妻手段残忍加害妾室庶子啦,什么时候纳了一房年轻的小妾啦,什么时候在秦楼楚馆寻欢作乐为一个花魁大打出手啦……应有尽有,信口拈来。
 
    那些家主侯爷越听背后越冒冷汗。这些琐碎之事听起来没什么,却都是可大可小。不追究谁也不会说什么,非追究起来也够殃及一家了。更重要的是……这个太女三年前都还不在京城,回京后也从未离京,被立为太女也才一两个月,怎么会对自己家这些鸡毛蒜皮这么清楚?太女对勋贵世家的掌控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吗?
 
    一时间人心惶惶,生怕太女突然看他们不顺眼,就揭了他们老底。这时候太女突然话锋一转,言说自己远在京城,扬州之事,还需诸位多加用心。家主侯爷们如蒙大赦,自然连声应诺,心想着以后怕是得收敛些了,再也不敢打马虎眼。
 
    楚珺见目的达到,在哪家都不多留,只说还要去别的府上。那些家主生怕太女只掀自己家,要死大家一起死,这样相互之间有制约也是好事,再说谁知道那些人不会跟太女再告自己一状……于是忙不迭地将很多自己知道的别家琐事和盘托出。
 
    太女笑得高深莫测,只颔首说知道了,也不多表示。这些家主才反应过来,太女能知道自己家的,怎么可能不知道别人家的?这是胸有成竹呢,一面又庆幸幸好自己主动说了,也算是跟太女表过忠心了。
 
    他们哪里知道,楚珺在心里都快笑岔气了。
 
    她怎么可能知道那些后宅琐事?就算有人手,也不是用来打探这些的啊!她不过是先到那些问心无愧的府上闻问了问情况,用知道的吓唬吓唬另一家,然后又能知道好多……这不就跟滚雪球一样,越知道越多么?
 
    在扬州城所有勋贵府上晃了一圈,楚珺感觉整个城的氛围都不一样了。
 
    同时她也成了扬州勋贵后宅八卦的专家。
 
    至于扬州刺史,那算是个聪明人。楚珺已经把世家收拾妥帖了,他知道该怎么做,便不用多此一举的提点了。
 
    启程前往楚州时,元琅也没来送她,托江宁侯带了封信,说自己寻媳妇儿去了,不能来送行,还请多担待。楚珺不由失笑。
 
    怀安长公主和江宁侯执意将她送到城外。她推拒不过,只得顺从。便和怀安长公主同坐马车,一路话别。
 
    马车出城后没行多远,突然停下了。楚珺从怀安长公主眼里也看到了疑惑,于是掀开车帘,想问问卫珩发生了什么事。
 
    她立在马车上,刚张了张口,就被眼前的情形堵住了话。
 
    官道两旁站了许多扬州城的百姓,都齐齐望着她。见她出来,人群前面站出来一个瘦小的老者,正是那日第一个告状的老汉。
 
    他朝楚珺一拜,“太女殿下万安,我等都是曾受淮阴侯等权贵迫害的扬州庶民,感沐殿下恩德,闻殿下将行,特来相送。”
 
    语毕,他深深一叩,其他百姓随即拜倒在地,齐齐呼道:“恭送太女殿下!”
 
    那老汉虽跪着,却还抬头看她一眼,见她并没有不悦,咧嘴一笑道:“草民遥祝太女殿下如意安康、福寿绵长。”
 
    这必然是他一时意起才说的。因为楚珺看到底下跪着的好多百姓一愣,互相看了看,似乎觉得这话哪里不太合适。
 
    那老汉直直看向楚珺的动作很是无礼,说的话也十分不妥——以楚珺的身份,哪里需要他们祝愿福寿绵长?放在小心眼一点的人那里,恐怕无异于诅咒。
 
    可楚珺丝毫不以为忤。她心里只有震撼和触动。
 
    她惩治淮阴侯、收集诉状、提点勋贵,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顺势而为。膈应膈应二皇姐,又是造福百姓的事,何乐而不为?因为动机并不单纯,所以本也没指望谁记她的好。
 
    而今天,这些淳朴的百姓对她的回报,要算是意外之喜。
 
    那些事对她而言不过举手之劳,却让这么多人感念在心。
 
    官肯着意一分,民受十分之惠,上能吃苦一点,民沾万点之恩。
 
    一直以来,她做的事大多是不得已而为之。就连争夺储位皇位,初衷也并不是想要那个位置。可她如今已是太女,除了争那些要得到的,她是否还应该付出什么?若有朝一日登极,她又该付出什么?
 
    似乎到现在,她才真正明白,自己走的这条路,有多么沉重的负载——千万万人的生计和穷尽一生的指望。
 
    楚珺看了玉屏一眼,玉屏便上前来扶她下车。她直接走到那老汉面前,抬手就要扶他。
 
    老汉直道“使不得、使不得”,又在地上连连叩首,“殿下,就让我等送送殿下吧!”
 
    眼看其他百姓就要跟着老汉叩首,楚珺忙抬手止住他,“如此,本宫也不能辜负诸位的美意。”
 
    老汉听她不再坚持,憨憨地笑了。
 
    楚珺见了那笑容,不由心中一暖,按了按老汉的肩膀。
 
    老汉激动地都快哭了。
 
    出乎众人预料的,楚珺并没有回到马车上,而是径直走到骑马行在马车前面的卫珩和元墨珏两骑中间,朝他们点点头。两人对视一眼,没有说话,默认了楚珺的决定。
 
    于是楚珺开始向前走。
 
    百姓们这才反应过来,她要自己走过百姓夹道相送的这一段距离,表示对百姓的回应。
 
    百姓们大受感动,道旁顿时响起山呼之声:“恭送太女殿下!遥祝太女殿下如意安康、福寿绵长!”
 
    楚珺微微笑着,迈步朝前走去。卫珩和元墨珏驱马稍稍落后于她,跟着她的速度朝前行去。
 
    拢袖缓行的太女高华渺远,威仪自成。她徒步行在微尘弥漫的官道上,却让百姓觉得,她似乎踏在他们一辈子也无福亲见的镶金嵌玉的凤池瑶台。她身侧两旁,是她的夫君、公爵之子,是她的兄长、郡王之尊。
 
    直到她登上马车,马车辘辘行远,人们也没有马上离去,而是远远地观望着,目送她消失在地平线。
 
    很多年以后,即使太女已登基为帝,他们中的大多,还是清楚地记得,这一日太女的模样。
 
    兖州,荣安侯府。
 
    荣安侯殷士诚将任命书摊在桌案上。“金吾卫上将军?陛下竟也舍得?”
 
    一旁的元紫琰看也没看那任命,“老五得了个尚书令……还不是为了堵我们的嘴?她在扬州闹出那么大动静,没罚不说,竟还给了个正二品尚书令,父皇这心都偏到肚子里了……成国公几个也太无用。”
 
    殷士诚将任命卷起来,“成国公再得势,也不过是挂着虚衔的公爵,哪里拗得过陛下?至多不过上上折子撒泼,在大殿上跳跳脚罢了,陛下随意玩个心眼,就能将他们应付过去,说到底,是他们自己不顶事。”
 
    “成国公不顶事,还多的是公卿宗室,我就不信,父皇能罔顾所有宗亲?”
 
    殷士诚真正觉得辅佐自己妻子上位有些艰难。平时还好,一急起来就什么都想不到了。
 
    “宗亲又怎样,你以为他们真能顶什么事?手里没有实权的,敢跟陛下对着干?家族的富贵生死,不过是陛下一句话,他们敢不顺着陛下的意思?”
 
    “那你说怎么办?”
 
    殷士诚不由叹了口气,“孟家前车之鉴,你还不明白能仰仗的究竟是什么吗?”
 
    元紫琰正要脱口而出“我又不打算谋反”,可自己也马上觉得殷士诚不可能是这个意思,便闭口多思忖了一会,半晌才道:“孟家逼宫,在内全赖禁军,可惜十二卫只听父皇调度,宫中的金吾千牛四卫又是武国公父子把控……”
 
    殷士诚舒了口气,“正是。孟家事败后,陛下将禁军交给太女约束,金吾卫和千牛卫却仍然留在卫家父子手中。若孟家当时能有太女这样的条件,结局恐怕就不是诛九族了。”
 
    元紫琰疑道,“孟德辉筹谋多年,为何没有算到这一步?”她也不等殷士诚回答,自己思量着答道:“孟德辉也许并没有那时就动手……是老五逼他打乱计划提前动手!怪不得她一味示弱……”
 
    殷士诚道:“这正是太女的厉害之处。所以,我说太女虽得了尚书令,我们倒也没吃亏,你明白了吧?”
 
    元紫琰颔首,“就算手握尚书六部,也不过是个孟德辉第二,想要把权势牢牢握在手上,还得有兵权才是。天下兵马将帅各统,兵部调配,可惜……兵部尚书是沛国公的人……”
 
    殷士诚笑笑,笑意却不达眼底,“不急。”
 
 第一百四十四章 黎川书院
 
    第一百四十四章
 
    奉德十九年九月十六,楚珺一行到达楚州。
 
    一个面容秀美的白袍少年立在山门前,抬头望望白石山门上厚重沉宕的四个隶书大字——黎川书院。
 
    他舒了口气,用手指捋了捋腰间玉佩下有些凌乱的流苏,却并没有马上迈步。紧接着,另一个青年迈上最后一级台阶,在少年身旁站定。
 
    本来,少年单立在那里,看过去只是眉眼细致,现下有这个青年在旁一对比,让人一下就看出,这少年身量颇为娇小,比玄衣青年矮了将近一头。不过只看眉眼,这少年年岁尚小,个子矮些倒也没什么。
 
    玄衣青年见少年老是朝山门上看,便道:“这四个字,是秦山长的老师、颜若舟先生亲笔所提。”
 
    少年轻笑一声,“老师?若舟先生不过比秦先生大五六岁,怎么能是秦先生的老师?”
 
    山门内七八步远的地方,正在朝山门小步急趋的童子听到这话,火气顿起,顾不得仪态,几大步跑到少年面前,“你是谁?为何对家师出言不逊?”
 
    少年扫了他一眼,“秦先生命你出山门迎接……你对客人就是这样问候的?”
 
    童子一愣,随即道:“你怎知家师命我迎接客人?”
 
    少年从怀里掏出一块打了暗金色络子的墨玉牌,在他眼前晃了晃。
 
    童子一愣,“你……你……”
 
    少年笑笑,将玉牌递给身侧青年。“怎么,秦先生不是让你出来接我的?”
 
    童子微窘,随即神色一肃,“你既然是家师的客人,又为何对家师出言玩笑、不敬不重?”
 
    少年摇了摇头,“玩笑不假,何谈不敬不重?”
 
    童子听他承认了玩笑,正要开口,少年又道:“本性如此,尊师不以为忤,童子何必多言?”
 
    童子虽愠,却无从反驳,只能语气不那么好地道:“二位随我来吧!”
 
    少年朝前迈了一步,想起来什么似的,朝玄衣青年一伸手。玄衣青年无奈地摇摇头,将手里本来捧着的锦函单手抱住,握住了少年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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