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凤阙——应攸宁
时间:2017-12-26 16:04:02

 
    众人没想到楚珺还能有说辞,一时默然。唯独童子忿忿,出言道:“巧言令色,鲜矣仁!”
 
    童子这句话乃出自《论语·学而》,是说花言巧语,装出和颜悦色的样子的人,少有仁德。
 
    楚珺笑着摇了一下头道:“童子断章取义了。“却不再做解释,又道:“司马牛问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讱。’曰:‘其言也讱,斯谓之仁已乎?’子曰:‘为之难,言之得无讱乎?’童子此时,恰如司马牛否?”
 
    司马牛问孔子什么是仁,孔子答说话谨慎就是仁。司马牛闻言,觉得为仁简单至此,不由容色欣喜地问,只要做到说话谨慎这么简单就可以了么?孔子一听,就明白弟子的浮躁,于是说,你现在的行为已经表明说话谨慎做起来很难,难道说话不应该再谨慎一些么?
 
    楚珺意在说,童子指责她巧言善辩非仁,可自己出言不谨慎,已经连基本的“仁”都做不到,不就像不自知的司马牛一样吗?
 
    童子愣了一下,竟发现自己无从辩驳,“我……你……”他想到楚珺说他断章取义,不禁道:“何谓我断章取义?”
 
    楚珺本就是来“卖弄”的,童子既然问了,她当然侃侃而谈:“巧言,甘美悦人之言;令色,喜狎悦人之色。巧言令色者,必定有所图谋,且是为了自己的私欲。由此可见,仁与非仁,皆在乎动机。武死战,文死谏,师旷善于劝谏,叔向曾赞他‘巧言如流’,乃斥师旷乎?此一也。”
 
    楚珺似乎没有注意到周围人眼神的变化一般,接着道:“其二,‘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修行本心自然是排在锻炼言语能力之前的。子曰:‘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就是这个道理。人的内心和言行统一,也即文质彬彬,此为最佳;而很多人重文轻质,使文越盛,质越损,故子夏曰‘小人之过也必文’。孔子言‘巧言令色,鲜矣仁’,就是为了告诫学生这一点,而非存质去文啊!”
 
    童子愣愣地看着她,仿佛她不是刚才自己领来的那个人。
 
    周围学子的眼神已经完全没有轻蔑不屑了。
 
    安静被一阵笑声打破。“哈哈哈……斯言甚善!”孟蔼眼里是不加掩饰的赞赏,“卫家小弟虽出身商家,却读过书?”
 
    楚珺颔首微笑,“略识得几个字。”
 
    所有人暗自腹诽,这叫“略识几个字”?
 
    孟蔼笑着摇头,“过谦则伪。”
 
    楚珺亦哈哈大笑,“孟先生果然是坦荡之人,倒也不负我慕名而来!”她点出自己的来意。
 
    “哦?”孟蔼笑着扬眉,“卫家小弟此来,是要见在下?”
 
    楚珺笑着一揖,“遥闻孟先生声名,特拜访黎川书院,愿与先生坐而论道,闲谈一两日。”
 
    “坐而论道”这个词分量是很重的,不是有一定地位的人和当世大儒,是用不上这个词的。虽然楚珺表现出了一定的才华,但还够不上用这个词,但这会儿没人指出这个。
 
    楚珺话里的意思,是想请教孟蔼一些问题。之前也有很多这样的先例,非黎川书院的学子,跋山涉水而来,想请秦暮云或者孟蔼指点一二,即使只讲讲文章,也是受益匪浅。当然,也不是来的每个人,都能得孟蔼与秦暮云指点的。
 
    孟蔼又将她打量一番,笑着道:“这两日正巧是书院小考之期,不如……卫家小弟参加论辩如何?”
 
    还要考验她?楚珺笑笑,“多少人求而不得的机会,小可多谢孟先生抬爱。”语毕一揖,以示感谢。“如此,小可只在一旁候着,等论辩开始就是。”说完又是一揖,向后退几步,才转身,挽过一直在后等着的卫珩欲走。
 
    大庭广众之下,她这样与一个男子举止亲密……可这次,一众学子并没有像之前那样不屑鄙夷,而是面露奇异,似乎看到什么稀罕事。有些学子眼里还有思索探究之意。
 
    只听身后孟蔼突然道:“不知这位可是卫家小弟的友人?”
 
    他倒是会说话。楚珺暗自好笑,与卫珩对视一眼,转过身来。
 
    卫珩拱手道:“正是。”也不多说。
 
    孟蔼依旧挂着从容的微笑,“公子如何称呼?”
 
    “家父姓林。”
 
    孟蔼略一思索,“可是江宁侯林家?”
 
    楚珺微惊。她可没跟孟蔼介绍是哪个林家,但孟蔼竟能一下就想到江宁侯?
 
    卫珩面色不变,“早知孟先生多智,今日一见才知名不虚传。江宁侯是在下伯父。”
 
    孟蔼了然一笑,“原来如此。不知公子可否也参加今日之论辩?”
 
    楚珺眼神一动。什么意思?黎川书院的论辩是多少人求旁听也求不来的,卫珩从头到尾也没说一句话,孟蔼怎么会邀请他也参加论辩?倒不是担心卫珩应付不了,只是孟蔼此举必有深意,由不得楚珺不多想。
 
    卫珩自然不会想不到这些。他微微一笑,拱手道:“孟先生抬举,可惜在下是个武人,学问远远比不上青玥。”
 
    孟蔼没有就此罢休,笑着道:“黎川书院亦授武艺骑射的武举科。同样这两日小考,公子可一试。”
 
    孟蔼这是要干什么?明明是要挖他的墙脚,现在怎么像是他要把自己和卫珩留在黎川书院呢?
 
    楚珺正飞快地思索,见卫珩余光扫向自己,便在他手心写了个“可”字。
 
    虽然黎川书院的学子也习武,但要跟征战多年的卫珩比,那还差的远。要说论辩卫珩是能应付,考骑射武艺的话,楚珺只担心他不要太打击别人了。
 
    左右别人伤不了他,他手下也有分寸,索性应了,看看孟蔼究竟是何用意。
 
    卫珩拱手,“如此,若再推脱,在下不就是不识抬举了?”
 
    孟蔼笑着还礼道:“是我唐突,林公子不见怪才好。”
 
    卫珩客气了一句“岂会”,便与楚珺退到了一旁。
 
    题外话
 
    这两章会涉及到略微专业的古代文学知识,不感兴趣或者觉得有难度的可以直接略过,不影响情节发展。大家只需要记住“女主博学多才男主武艺高强女主男主都超棒”就行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论辩
 
    第一百四十六章
 
    未初三刻,阳光灿烂。但已是九月,天气并不热。饶是如此,竹木矮台上跪坐的学子们额头上,还是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楚珺的位置已经由最初的最后一排换到了第一排正中。开始时,由孟蔼出论辩之题,学子们逐一阐述自己的观点,楚珺虽然只陈述一两句,但观点与大多数人都不同。
 
    很多人本就不屑商人子,见她还敢标新立异,只想好好驳一驳她,可每每出言反驳,楚珺都能有理有据地再驳回。几个论辩之题下来,楚珺几乎成了众矢之的,所有人都在想怎么辩驳楚珺与他们不同的观点,却皆败在楚珺流畅的言辞之下。
 
    好好一场论辩,硬是变成了所有人对楚珺的问难,他们绞尽脑汁思索之时,楚珺却还出口成章、胸有成竹,怪不得九月的天气,这些学子都紧张出一头汗了。
 
    “……孟子言:‘古之人,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又及‘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与民由之,不得志独行其道。’而子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得志见达时,孔子与孟子自然都是希望将自家学说发扬光大,然若不得志,孔子意在韬光养晦,安贫乐道;而孟子则愿独自践行,守道不屈,此便为我所述、孔子之‘藏’,与孟子之‘守’的区别。”
 
    楚珺引经据典,有论有辩,百十学子无言以驳,一时默默。
 
    孟蔼旁观半晌,见无人再出言,起身道:“看来,这次小考的头名已经可以定下了。”
 
    他行至楚珺面前,楚珺不好继续坐着,便也起身,正欲拱手,却被孟蔼拦住,“卫公子才学,我黎川书院这届学子,已无人能及,在下当不得卫公子的师礼。”
 
    从“卫家小弟”变成“卫公子”了?楚珺不再客气,笑笑就将手垂下。
 
    在场的所有学子却没有一个面露不满,他们脸上只剩叹服。黎川书院的学子没有小人,有才华就是有才华,即使是商人子的身份,还甘为男宠,但有才华是事实。只是可惜……
 
    “卫公子才华若此,何以色侍人?”孟蔼帮所有人问出了心中所疑。
 
    他用词倒一点也不避顾忌,以色侍人都说出来了……楚珺一笑,“孟先生谬矣。懿轩知我有才,愿意提携。”
 
    刚刚重新介绍,孟蔼已经知道“懿轩”是卫珩的字。
 
    孟蔼朝卫珩看了一眼,“林公子当的起‘提携’二字?”
 
    卫珩面不改色:“江宁侯颇为赞赏在下,因怀安长公主之故,太女殿下亦识得在下。”他是解释了为什么可以提携楚珺。
 
    孟蔼没有让步,“公子乃世家子,识得一两个贵人也是常理。”他的意思是,知道卫珩身份带来的便利。他在意的不是这个。
 
    卫珩也明白过来孟蔼的意思,笑笑道:“在下有什么本事,稍后武科小考,先生可观之。”
 
    不就是怕他本人愚钝,不能理解楚珺在论辩中到底表现出怎样惊人的才华吗?笑话,楚珺的老师是谁他都知道,怎么可能不知道楚珺之才?只不过她又不用走科举,平日根本不显罢了。
 
    楚珺看着两人你来我往,觉得十分有趣。她怎么觉得,孟蔼对着她,已经开始护短了呢?
 
    孟蔼见他底气十足,倒像是真有些本事的,便错开一步,一抬手,“请公子移步校场。”
 
    卫珩知道这是要他去武科小考了,也不多言,“先生先行。”
 
    孟蔼大步离去。学子们看了看楚珺和卫珩,跟着孟蔼走了。这次,所有学子在经过楚珺身侧时,没有像之前一样视而不见,而是稍稍侧身,略点一点头。
 
    楚珺也颔首作为回应。
 
    等所有人走光了,楚珺转身挽住卫珩,笑道:“你倒沉得住气。”明明不比任何人差,却被怀疑除了出身一无所长。
 
    卫珩眼神忽而飘向很远处,像穿过了眼前的一切,看到另一个时空。
 
    不过一瞬,他的眼神就收回来了,视线重新落在楚珺脸上,淡淡地笑着。
 
    不知怎的,楚珺觉得,这笑容似乎与他平时的笑有些不同。
 
    “这有什么。当年离京,刚到军中的时候,军中将领可不留情面多了。更糟糕的是,当时的我,还没有现在的底气呢。”
 
    她知道卫珩说这话,是要安慰她的。可听在耳里,不由地有些心酸。
 
    她还记得,他说过,当时自己与陈赞越走越近,他就远远地离开,跑到军营里历练去了。那时他还只有十三岁,虽然也是自小习武,但水准肯定赶不上那些已经征战多年的将领。而且,虽然他没说过,楚珺却知道,像他这样,父亲也在军中的武将世家出来的后辈,那些将领不但不会开后门,反而会更严厉。
 
    她见过卫珩满身的伤痕,每一道都意味着他受过的伤痛和磨砺。他在军中奋力挣扎的时候,自己在做什么呢?如果不是那次,他为了打开自己的心结亲口说出来,自己永远也不会知道他诸多的付出。而他这样拼命,只是为了能站在自己身边啊。
 
    楚珺满心酸涩,伸手就抱住了卫珩。卫珩一愣,随即搂住她的腰,感觉到她心情有些变化,一只手在她背上轻轻拍着,像是安抚。“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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