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卫珩走远,玉屏才凑过来,笑着道:“小姐……卫大人送了您什么?”楚珺轻轻打开盒子,里面静静躺着几根芦苇管一样的东西。
楚珺掂起一根来,在手指尖转了转,觉得很像一件前世熟识的东西。她顺着一边的一道缝拔开,里面是像笔尖一样的东西,不过看起来也是芦苇杆制的。
楚珺简直想要大笑出声来。这不就是复古版的钢笔吗?西域不产竹子,从关内运来又多有不便,是以多以苇管制硬笔。楚珺也只是前世在读书时看到过这样的记载,没想到这个世界也有。她是在很久以前的一封信中对懿轩抱怨过颜缜对她的书法很是苛刻,外出用毛笔也太不方便了,要是有硬笔就好了。她知道练字是必须的,也没对前世惯用的那种东西抱有希望,毕竟她一直告诫自己她现在属于这里,那次也是实在烦闷才多说了几句,之后也再没提过。没想到卫珩竟然记在了心上,还真给她弄到这种东西。想到这里,楚珺心里像有一股潮水温柔地漫上来,缓缓包裹住她,让她心里一阵湿润。
玉屏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见她捏着那物件半晌无语,有些奇怪,“小姐?这是什么?”
楚珺猛然回神,“嗯?”她发觉了自己的失态,掩饰道:“没什么,一些小把戏罢了。”虽然这样说着,她却很小心地把手里的笔放回原处,将盒子放进她身后马背上的褡裢里。
玉屏见此,好像明白了什么,也不再问,笑嘻嘻地去找翡扇说话了。
晚上她们在驿馆歇下时,翡扇与玉屏住一间。玉屏找了个机会对翡扇道:“姐姐,你有没有觉得,卫大人对咱家小姐……”
翡扇睃了她一眼,“主子们的这种事,也是我们能议论的吗?”
玉屏陪着笑,“我这不是关心小姐吗?再说,也就是对着姐姐我才敢这样说,旁人面前我定是半句也不会提及。”她见翡扇不说话,知道还有商量,接着道:“小姐与公子赞的事我们也能知晓一二,卫大人的身份又贵重,小姐这样夹在两个人中间,万一有什么荒唐……”
翡扇抬手止住她,“虽说小姐待我们如姐妹,但我们还是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主仆有别,主子的事我们上心着就好,有不妥当的地方我们也是提醒,绝不能替主子拿主意。小姐做事一向稳当,莫说现在与卫大人没什么不妥当,就是有,有些话也是我们说不得的。”
玉屏本还想说什么,看到翡扇严肃的表情,又把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她兴致缺缺地应了,转身准备走开。
翡扇看她这样,又有点内疚,话不该说那么严厉。再说,她与玉屏同为侍女,她怎么能教训一般地与玉屏说话呢?她咳了两声,让语气轻快起来,“我看妹妹你呀,不是对小姐上心,是对卫大人上了心吧?”
她是玩笑话,玉屏却像被踩到尾巴似的跳起来,回身就来闹她,“姐姐胡说什么!玩笑也要有个界限,卫大人是我们能肖想的吗!姐姐还怨我没有分寸,我看姐姐行事才孟浪!”
玉屏的脸一下子就红了,翡扇只道是她不好意思,也笑着陪她闹了一番,直到两个人都有些疲倦,才熄灯歇了。
楚珺在最热的七月下旬回到了瑶谷,一路的蝉鸣吵得人心里无端的烦躁。楚珺更是一刻也坐不住似的,来来回回在所有房间里转,想起什么拎在手上就收拾进箱笼里,弄得她们回来的行李还没收拾,又在前厅堆了一堆东西。翡扇与玉屏十分疑惑,但见楚珺焦躁,都不敢开口询问,只是默默跟着,帮楚珺把她递过来的东西收拾起来。
这天是奉德十七年的八月十四,中秋节前一天,月亮已经圆了。清晨还有露水的时候,楚珺在吩咐翡扇和玉屏检查第二天要送给舅舅舅母的礼物。很多年以后,楚珺依然能回忆起这一天的很多细节。楚珺和翡扇玉屏都在前厅,一个外院伺候的婢女来向翡扇禀告说,颜缜那边来人了。
楚珺快步走到外厅,来人是颜缜几个贴身随从之一。能看出来他是一刻也没耽误地赶到自己这里的。见楚珺来了,他恭敬地行礼,语气郑重,一点也不匆忙慌乱,让楚珺不由赞赏。
“表小姐,宗主请您按品大妆,速去凌风阁接旨。”
像是等待很久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比起紧张,楚珺更多是坦然。然而心里悬着的那块石头,却远没有到放下来的时候。
楚珺已经很久没有接触“按品衣妆”这种事了,她不由地暗暗自嘲,自己一个没封号的皇女,按什么品呢?
翡扇和玉屏像是突然知道了楚珺这些日子的焦躁所为何事,一时有些慌乱,但也很快镇定下来。玉屏匆匆回了内室去查看楚珺的衣饰,翡扇则陪在楚珺身旁向内室走去。翡扇见楚珺的目光有些不定,猜测到原因,对楚珺道:“小姐可按嫡皇女衣妆。”
楚珺一顿,转向翡扇,“谢谢你。”
翡扇笑着道:“小姐快去内室准备着吧,我去帮玉屏看看。”
兴国尚紫,皇族多服紫,以黛紫帝色为首,下设紫棠、青莲、正紫、淡紫、雪紫、雪青等色以别身份。按品嫡皇女或嫡皇子当服正紫。
玉屏和翡扇费了好大劲才从箱底找出一件接近正紫的有银白色缘边的衣服,两人忙手忙脚地帮她换上,又给她重新梳了发髻,最后簪上小金鹤的步摇。一个帮她整了整衣角,一个帮她理了理身后垂下的头发,楚珺又对着铜镜仔细看了看自己的仪态,这才稳步走出内室。
传旨的内侍楚珺并不认识,也就是说,这可能是孟氏的人。楚珺一面庆幸舅舅吩咐的那句“按品大妆”,一面行动沉稳、仪态整肃地迎过去。
颜缜等人都在凌风阁前候着,楚珺一到,那内侍不着痕迹将楚珺打量一番,这才道:“五殿下到了,那奴才就宣旨了。”
楚珺颔首,“有劳公公了。”
“诏曰:皇五女楚珺,敦肃纯孝,恪敬恭顺,奉德十一年因养疾迁居瑶谷,现已及笄,特召回京,以躬奉朕,身先事孝,朝野俱望。钦此。”
“儿臣楚珺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内侍将圣旨交给楚珺,“殿下,车驾都已经候着了,殿下便赶紧准备着,回京之事是越快越好啊。”
楚珺恭敬地接过圣旨,“本宫知晓,有劳公公了。本宫这就去整顿行装,还劳烦公公稍候。”
内侍连忙躬身,“不敢,不敢,殿下哪里话,奴才候着便是了。”
东西都是收拾好的,楚珺不过是去跟颜缜叶拂湄道别。颜缜是平日里持重肃然的人,此时嘱咐楚珺都有些哽咽,不得不说几句就停顿一下。叶拂湄更不用说,拉着楚珺的手话也说不出来。待颜缜叮嘱得差不多了,她又憋了半晌才道:“你要是在宫里受了委屈,就赶紧给我送信,我一定帮你狠狠地出气。我虽然跟着你舅舅久了,学了他那套正儿八经的行事方法,但好歹也是叶家出来的,那些折腾人的招数还没生疏。”
叶拂湄是南疆叶家的嫡女。南疆盛行毒蛊之术,叶家更是此中之冠。叶拂湄嫁到瑶谷之前,亦是家族中的翘楚。
楚珺正难过,听叶拂湄这么说,都忍不住笑出来。她一笑,叶拂湄自己也觉得有些荒唐,跟着破涕为笑。颜缜看到两人如此,也面色微霁。
马车缓缓驶出瑶谷,楚珺忍不住掀开车帘,扭头回望。身后青山竹舍依旧,桃花溪水长流,她院子里的芍药和栀子已经打了苞,眼见着就要开了,去年酿的青梅酒已经能闻到香味,马上就可以喝了……眼前的这条路,通向的却是金殿明堂、玉宇琼楼,她必须前思后忖,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这前路如此艰险,这身后多么惬意。然而,她却只能向前,不能回头。
楚珺闭了闭眼,放下帘子,再也没有向身后的瑶谷投去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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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暗流
第七章
奉德十七年九月初五,初秋,宫城。
顶上有金纹装饰的马车停在了长乐门前。
翡扇为楚珺打起车帘。楚珺扶着她的手,踩着脚凳慢慢从车上下来。她在熟悉的宫城大门前站定,上面的金色门钉依旧光亮耀眼。
楚珺从未像现在这样忐忑过。似乎是近乡情更怯,但又并不贴切。六年了,她走的时候怨愤不甘,回来也没有期盼欣喜。像是一个不得不完成的任务,她没有选择,也不能拒绝。也许父皇不召她回来,是想她避开这宫门内的危险,不显贵却平安快乐地过一辈子?她要是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楚珺突然一激灵,打了个冷颤。自己在想什么?她固然可以一个人躲在瑶谷,那一个人在宫中的父皇呢?早早被人害死的母后呢?等着盼着自己回来的柳嫔娘娘和青璇呢?……子嘉呢?
她不再踌躇。大红的宫门缓缓开启,楚珺面色整肃,双手交握在身前,用宽大的衣袖笼住,沉了沉肩膀,微微收颔,显得端庄郑重又恭敬有礼。笼在衣袖里的右手碰到了左手上的天河石手串,那手串当初还能在她手腕上绕两圈,现在只能松松地挂在她手腕上,随着她的步伐摇晃。她更加坚定,稳稳地迈开步子,伴着门轴发出的转动声,脚步不顿,向着眼前恢弘巍峨的宫城走去。
身后,厚重的宫门重重地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栖鸾殿。
“娘娘,五殿下已经到长乐门了,陛下两刻前已经去了,您不去吗?”栖鸾殿的掌事宫女献梅恭敬地问道。
榻上华贵雍容的女子用手上的银签子扎起水晶盘里的香瓜,优雅地送进嘴里,“为什么要去?不过一个封号也没有的皇女,难道什么阿猫阿狗进宫,本宫都要去迎吗?”
献梅为她打着扇子,“虽说如此,但陛下都去了……”
榻上女子斜晲了她一眼,“陛下为了昭示亲厚就逾矩而为,可本宫还记得礼数。按理,是该她来拜见我这个嫡母。”
献梅颇知主子的脾气,听她这样说,知道她是铁了心不给刚回宫那位殿下面子,不复再言,只愈发恭顺地打着扇子。
楚珺远远就看到阙楼前站着的一大群人,众人簇拥下正中的一人,服黛紫大衫,内里是青紫交领直裰,腰间青玉大带衬得他身形挺拔,不是元文谡是谁?
楚珺心里突然涌出大股大股的激动,推着她直向前冲。她费了好大劲才抑制住冲动,一步一步地向元文谡走去。她正紫的广袖衫上云纹缘边如行云流水,隆重的发髻两侧装饰一排细细的珠钿,额前坠着芙蓉石的金线流苏微微遮住眉睫。发顶一圈指腹大小的圆润东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明亮而不耀眼,她流转的双眸却比东珠更加夺目。
随元文谡站在阶上的,还有诸宫妃和皇子皇女。楚珺飞快地将阶上众人打量了一遍,发现唯独缺了孟氏。她目光没有停留,接着看过去,柳嫔娘娘依旧是六年前的模样,一贯温和的笑容里更添几分激动,青璇扶着她,见自己看过来,笑着眨眨眼睛。楚珺回应了一个得体的笑容,沉稳地走上台阶。
她刚踏上最后一集台阶,元文谡就迎上来。她赶在父皇到她面前之前跪下行礼,规规矩矩地三叩首,“儿臣楚珺不孝,未能长侍父皇身边,蒙父皇舐犊情深,依然召儿臣回京侍奉,儿臣感激不尽,定当尽心尽力。”
楚珺跪下去的时候元文谡就明白了她的用意,所以等她说完,才亲自扶起她,“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楚珺又向诸皇兄皇姐和妃嫔见礼,大家都客气地还礼,温和地安抚她,一派各宫安乐、兄友弟恭的和气图,看不出丝毫不睦。要不是楚珺早对宫中之事成竹在胸,恐怕真会被骗过去。这情形越发和睦,楚珺心里就越发沉重,行事更是多了三分谨慎。
接下来就是太和宫设宴,这样各怀心思的宴会哪里能有心情吃到东西,楚珺几乎每一样都是点了点筷子,只顾着和来敬酒的人寒暄,或者是向别人敬酒,观察每个人的眼神和细微的动作,两个时辰下来外袍里的中单竟都浸湿了。
元文谡在上看得分明,她虽然脸上带着笑,跟谁都热热闹闹地说一番,眼角却是平的,并不是真的开心。可是要是太早离席,又恐怕大家以为他并不重视楚珺,于是一直等到时辰差不多,才先行离席了。
皇帝走了,底下的人自然也不用久留,渐渐也都散了。然而楚珺作为被设宴接风的对象,也不能比其他人先走。她从大殿出来的时候,宫里似乎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和肃穆。她刚在大殿门口一停顿,就有一个身影从拐角处小跑出来,“五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