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引珂缓缓点头,半晌又道:“可她的生母是颜皇后,父皇会不会因为颜氏,而对她另眼相待?”
孟德辉只说了一句话:“陛下比谁都更忌惮颜家。”
顿了顿,他又道:“殿下,若事情真的到了难以回转的地步,你可曾想好退路?”
元引珂睁大了眼睛,“退路?这次不过是失了两位尚书,还不至于到需要考虑退路的地步吧?”
孟德辉叹了口气,“要紧的不是失了谁,是陛下的决心。前朝与后宫同气连枝,当年,就算陛下明知道,你母后与颜皇后的死脱不了干系,却还是将她继立为后。如今一件可大可小的事,陛下不但责罚皇后娘娘闭宫自省,还将掌管后宫的权力移交给惠贵妃,对待孟家态度的不同,还用多说么?”
元引珂皱眉,“外祖父未免过于担心了吧?这次指向母后的证据太明显,父皇就算有意偏袒,也掩不住众人的眼睛,对母后的责罚,相较于戕害皇嗣的罪名,已经算是轻罚了啊。”
见孟德辉不语,她接着道:“就算父皇有意动孟家,可附从外祖父与孟家的朝臣众多,父皇总不能一下子,将这么多重要职位上的朝臣都换了去吧?”
孟德辉低声道:“愿如殿下所言吧……”
待元引珂离开,孟德辉才轻叹一声。
“唉,芷萱将这孩子护得过于周全了,对于朝堂上的筹谋,恐怕还不如五皇女。看来,先前的下下之策,可能得提前准备着了……”
临章殿。
“什么?”
中书令沈翰面不改色地将刚刚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正月十二日夜酉时初,五殿下曾孤身至上京驿造访吐谷浑可汗。”
元文谡表情未变,“如果朕没记错,沈卿的府邸在道政坊,离长兴坊的上京驿,还有一段距离吧?”
沈翰躬身一揖,“陛下圣明。然尚书令孟大人的府邸,却在与长兴坊只有一街之隔的亲仁坊。巧的是,正月十二日夜,臣内子崔氏应邀前往孟府与其姐孟夫人一聚,正好撞见了打马往上京驿去的五殿下。”
一阵短暂的沉默。
元文谡依旧不急不缓,“巧?会有这么巧,在五皇女去上京驿时,孟夫人就请沈夫人过府,又更巧地正好在入府前的路上遇见?”
沈翰微微抬眼偷看了一眼元文谡,“陛下的意思……臣有些不明白。”
元文谡轻笑一声,“你明白得很。你这个怕麻烦的性子,从不肯搅到任何麻烦事里,是以即使身为孟德辉的连襟,这么多年来也从未与孟党有什么牵连。怎么此时,却突然参合到孟党针对五皇女的争斗里了?”
沈翰一惊,“孟党虽针对五殿下,但五殿下拜会吐谷浑可汗也是确有其事,为何陛下对五殿下丝毫不疑心,却将之全然归为孟党的手段?臣确实对党争没有丝毫兴趣,但五殿下之举若有损大兴,即使会助长孟党,臣也断不能容。”
元文谡笑了,“朕知道你就是这么个性子,但这件事你不用太担心。且不说珺儿到底有没有反心,单说她有没有反的动机吧。谋反案前,她与老三,谁更占优势?”
沈翰思忖道:“三殿下身后是朝中最强势的孟党,尚书六部中除了兵部的五部自是不必说。两制中,虽翰林院偏向纪家,但中书省中却有不少孟党。且孟德辉三朝元老,门生故吏遍布,孟党根深叶茂,是诸皇嗣中最势盛的。”
沈翰顿了顿,“而五殿下看起来不声不响,却从最初回京的势单力薄,到如今也有武国公卫家、沛国公段家支持,这两家背后,可是兴国近一半的武将。要说优势,昌乐公主未必会比隆安公主差。”
见沈翰分析起局势来,似乎还有些意犹未尽,元文谡不禁笑道:“沈卿有话,可接着说。”
沈翰不好意思地笑笑道:“是,臣姑且妄言了。五殿下不仅把卫家从皇长子殿下那里争取过来,甚至这次三司会审中,身为皇长子殿下舅父的许奕还为她据理力争,应是支持四殿下的纪令伦也不偏不倚地审查案情,最终五殿下毫发无损,反倒孟党失了礼部尚书方回和刑部尚书魏冀,元气大伤。从这些事上看来,除去背后势力,五殿下本身的能力倒是可圈可点的。”
听到沈翰说着说着,竟对楚珺生出几分赞赏来,元文谡笑道:“如此,珺儿又何必想不开到走谋反这条路呢?”
沈翰一时语塞。
元文谡接着道:“况且,她十岁起就在瑶谷受教。朕知道,颜氏教出来的孩子,绝不会有违忠义。”
似乎像解释给沈翰听,又像解释给自己听一样,元文谡的声音稍稍低了些,“当年端睿皇后故去,颜缜那么怨朕,都没有丝毫对朕不轨,甚至当面的礼数都不曾少分毫,因为他知道,他的胞妹与大兴孰轻孰重。这样的人,又怎么会教出谋反的孩子呢?”
这些话已经算是皇室秘辛了,更何况涉及到让元文谡抱憾多年的颜皇后的事,元文谡讲给沈翰听,不仅代表着对他的推心置腹,更是一种超越君臣的信任。沈翰很是动容,随即下拜道:“臣明白了。这件事,是臣多心了,陛下恕罪。”
元文谡抬手示意他起身,又淡淡笑了笑道:“乘羽(沈翰的字),这么多年了,朕如何不明白你一心所向?朕不能确然说什么,只能告诉你,再等等。也许不久,就能看到你一直期盼的景象了。”
沈翰大为触动,再拜稽首道:“臣,谢陛下隆恩。”
元文谡抬手示意他起身,“还有一件事,需要你留意。”
沈翰拱手,“陛下吩咐。”
“刑礼两部尚书空缺出来,你看看有没有可用之人。”
沈翰沉默了一瞬,元文谡道:“乘羽可是有什么想法?”
沈翰一笑,“陛下,为何不把这个机会留给几位殿下呢?”
元文谡挑眉一笑,“到底不是你的孩子,你倒狠得下心。”
沈翰垂首,“陛下若想把江山社稷交给她,她就不能永远都是个孩子。”
元文谡苦笑一声,“恐怕她也从没把自己当成是个孩子吧。”
沈翰沉默半晌,转移了话题,“陛下打算什么时候召盛安公主回京?”
这次轮到元文谡沉默了。
沈翰叹了口气,“是臣多言了。”
“罢了。时候到了,她自然得回来。就是她想,朕也不会让她跟荣安侯一直待在兖州躲清闲的。”
沈翰拱手,“是,臣明白。”
从临章殿出来,沈翰抬头望了望天。时值三月初,天气晴好,阳光明媚,惠风和畅。
可沈翰知道,这样的晴好天气不会太久。等过了四月到了五月,那时平都会多雷雨,本有些炎热的天气会在雷雨日骤凉,让人怀疑之前夏日炎热都是假象。
看来陛下在立储之选上对五殿下的偏向是不会更改了。那接下来,对于这位回京以后就风波不断的五殿下,自己要多关注几分了。
同一日夜晚,一个身影轻车熟路地进入了孟府。
“陛下真的这样说?”
包裹在黑暗里的身影道:“是,属下听得分明。”
孟德辉默然半晌,下定决心一般,沉声道:“之前的计划,你们着手去做吧。”
从不犹豫的暗卫顿了几秒,才应道:“是。”
孟德辉依旧站在黑暗里。
本没想着事情真的会走到这一步。是他低估了元文谡对昌乐公主的看重,总以为,以孟家的声势,扶持元引珂为储应当顺理成章。
是自己一直没有看清,比起远在天边的颜家,陛下更忌惮近在眼前的孟家。也许,陛下从没考虑过要立除了皇五女之外的其他人。
第九十三章 上巳节(上)
第九十三章
三月三上巳节,平都城里城外都热闹非凡。道上来来往往很多穿着簇新衣裳的少女,马车上也坐着精心打扮过的大户人家的女子。
兴国自昌乐女帝后,女子地位便略有提高,受的约束也不似从前那么多。这样的节日里,少女们不但三五成群相约出门,甚至还有骑着马从街上走过的。
一个眉目文静秀气的少女正坐在行驶的马车上。马车突然停下,半天没有继续向前,还从外面传来隐约的吵嚷声。
与少女坐在一起的侍女打扮的小丫头道:“小姐,我去看看……”
少女摇头,伸手掀起车帘,向外面问道:“刘妈,发生何事?”
被叫做“刘妈”的是少女生母的乳母。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妇女从前面过来道:“微姐儿,前面是成国公府的马车,马车上是成国公府四小姐。今日行人太多,两辆车并排过不去,她嫌我们的马车挡了她的道……”
少女表情平静,“那给她让开就是了,有什么可吵嚷的?”
刘妈面有难色,“可他们的马车才从顺康巷过来,只稍稍向后,退到顺康巷就能让开。要是我们让的话,得一直向后退到德源巷,今日行人又多,恐向后退这么远会撞到行人……”
少女顿了顿,“跟孙四小姐好好商量商量,万不可失态。”
刘妈应了是,离开了。可过了许久,马车仍旧停在原地,而外面的吵嚷声却越来越大。
少女皱了皱眉,对身旁的丫头道:“扶我下去,我去跟孙小姐说。”
成国公府上姓孙,这位孙四小姐是成国公夫人的嫡女,而成国公夫人就是公卿中位高权贵的荣安侯的亲姑姑,老荣安侯的嫡妹殷氏。不论是成国公还是荣安侯,都不是这位少女家族所能开罪的。
少女一直向前,对成国公府的侍从嚣张的叫喊置若罔闻,“孙小姐,我们这样停在道上,您也过不去,白白耽误您的时间。贵府马车后面就是顺康巷,只需向后行入顺康巷,容鄙府马车经过,您便可通行无阻。”
装饰华丽的马车里传来倨傲的女声,“成国公府的马车驶在路上,还从没为谁退后让道过。”
少女抿了抿唇,正欲开口,身后传来一道清扬的女声,“是么?我有些好奇,若是遇上了荣安侯的车马,小姐又当如何?”
少女回头,入目先看到一匹通体黑色的骏马。毛色油亮,四蹄如碗大,一看就是不可多得的好马。骏马双目炯炯,稳稳立在近前。
马背上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子,穿一件豆绿色嫩黄如意纹的骑装,看起来很是清新爽利。
虽为了骑马方便,女子只梳着简单的已婚女子的发髻,没有华丽的钗环装饰,但少女并不会因此轻看她。
女子挽缰勒马,带着轻笑问话。见少女立在近前,也不下马,只笑着向她一点头。
少女见女子气度不似出自寻常高门大户,于是不卑不亢地还了一礼。
听到外面有人问话,孙四小姐打了帘子,看到不过是一个骑马的年轻女子,衣饰普通,也没有随从跟着,随即轻慢了起来。
“你是什么人,竟也在本小姐面前插嘴,你有什么资格问本小姐的话?”
看起来,这位孙四小姐不过十三四岁模样,却已经是这样娇纵的性子,恐怕与她的出身有极大的关系。
女子笑了笑,“也谈不上什么资格不资格,不过是被两位小姐府上的马车堵在后面道上许久,特来看看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