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奕像是在楚珺的提醒下突然想起了什么,“上好的崖州黄花梨虽名贵,却也不是什么难见的稀有之物,而安南进贡的黄花梨木材却是只供陛下与皇后娘娘使用的珍宝……”
魏冀一惊,“殿下如何能得知这木材究竟是产自哪里?殿下若有意为自己开脱,我等如何分辨?”
楚珺胸有成竹,“崖州黄花梨又称黄檀木,木材本身有酸香。安南黄花梨分雌雄株,雌株也有这种酸香,所以与黄檀很难分辨,而极其罕见珍贵的雄株却是没有味道的。安南进贡的黄花梨都是罕见的雄株,正如许大人手边这只盒子,看起来似乎是崖州黄花梨,却没有香味。”
许奕闻了闻盒子,果然如楚珺所说。他点点头,将盒子递给旁边的姚合,“殿下所言非虚,二位大人也看看吧。”
姚合接过盒子在看的时候,魏冀便开始想对策,“凭这一点也说明不了什么吧?毕竟那木材不在皇后娘娘宫中存放,能接触到木材的,并非只有皇后娘娘。这盒子所需的木材不过方寸,有人存心诬陷,也并非不能成事。”
楚珺早就料到孟党的说辞。她状做无意,“魏大人这么说,本宫也无言以对。只不过既然盒子有问题,三位大人不妨看看那封信有什么疑点吧。”
许奕直接将信交到了楚珺手里,“不若殿下也看看吧。”
楚珺心中暗笑,表面上还是不动声色的样子,将信反复看了许久。
见楚珺半晌不说话,魏冀心中稍定,正要开口,楚珺却将信递给了旁边的卫珩,“本宫没瞧出什么,世子也看看吧。”
卫珩接过信,指尖从墨迹上划过。他捻了捻手指,又将信左右晃动着看了看,最后还凑近信上字迹闻了闻。他若有所思地看着信上墨迹,向魏冀询问道:“据说……皇后娘娘是极爱藏墨之人?”
孟芷萱的这一爱好很多人都知道,也有不少投其所好的送礼人,魏冀不知这与案子有什么关系,略一思索,还是答了“是”。
卫珩缓缓道:“殿下久不在平都,不知此事也是自然。因皇后娘娘爱藏墨,九年前,皇后娘娘三十寿辰时,徽州墨匠特地仿照古墨龙香,将制作材料中的麝香与金箔换成了梅片与珍珠粉,为皇后娘娘制了一方墨,名为凤香。皇后娘娘大悦,特点墨匠为自己专制凤香墨。此后,皇后娘娘宫中一直使用这种凤香墨,也只有皇后娘娘宫中才使用这种墨。”
楚珺状做惊讶,“你是说,这信上文字是用凤香墨所书?”
卫珩没有一口肯定,“我毕竟不是内行之人,不敢说有十成把握,不若三位大人请一位制墨名家来看一看吧。”
姚合看了魏冀一眼,没有出声。魏冀心中已经是焦虑无比,但他知道此时陛下正在堂后听审,他之前一力将五殿下罪名坐实,恐已让陛下心中生疑,此时若再阻止,恐怕不论这案子审成什么样,自己也不再受陛下信任了。
这姚合今日几乎没怎么说话,表现得不偏不倚的,不就是既不想违拗孟大人,又不想在陛下心里留下不好的印象吗?
魏冀也没有说话,许奕很快就找人传了一名墨匠上来。
“下官祖敏,拜见五殿下,拜见世子,拜见三位大人。”
楚珺对这个名字并不熟悉,身旁的卫珩倒是笑着应了:“十年前我离京时,祖大人不过一将作监小吏,如今已位居将作少监,我还不曾向祖大人道贺。”
祖敏笑着一揖,“难得世子还记得下官,惭愧惭愧。总算是没辜负国公和世子当年的照顾。”
卫珩向楚珺解释道:“祖大人与我也算是旧识了。他祖籍徽州,虽在朝为官,最出名的却是继承自家族的制墨手艺。祖大人的墨,可谓是千金难求,就连陛下也曾亲口称赞过。”
楚珺闻言,向祖敏一颔首,就算是见礼了。祖敏赶忙一揖回礼,“世子谬赞了,殿下见笑。”
许奕将那封信交到祖敏手中,“祖大人能否辨别出,这封信所用墨是何出处?”
祖敏双手接过,“下官斗胆一试。”
他接过信,一眼瞥到信开头的收信人和页末的落款,心中大惊,再也不敢多看一个字,目不斜视地凑近了墨迹,仔细辨认起来。
半晌,祖敏抬头,“回殿下、世子、三位大人,这是凤香墨。”
魏冀大惊,“公堂之上,祖大人岂能妄言!”
祖敏不慌不忙,“下官并非妄言。松烟墨本浓黑无光,而制凤香墨所用材料中加入了珍珠粉,使墨迹润滑而富有光泽。另外,上好的墨中会加入脑麝,而凤香墨当初是专为皇后娘娘所制,不宜用麝,于是将之替换为梅片。虽然旁人闻不出其中细微的差别,下官却因自幼耳濡目染,能辨别出此墨所书字迹特别的味道。”
祖敏所说与之前卫珩说的内容一样,只不过更清楚细致。许奕点头,“如此说来,这盒子、书信,与五殿下看不出什么联系,倒与皇后娘娘有些关系了。这样说来,侍女翡扇所言确有几分可信。”
魏冀忙道:“谁知是不是有人偷了皇后的物件来栽赃陷害?若皇后娘娘真的别有居心,怎会用自己宫里独有的东西?这岂不是授人以柄?”
许奕哼了一声,“若不是今日陛下……姚大人又与魏大人一样,一口咬定此物就是五殿下的、侍女翡扇就是受殿下指使,就算再找出什么明白的证据,恐怕我也是孤掌难鸣吧?如果真有人偷了娘娘的物件,为何没人告知内侍省与殿中省?内侍省与殿中省还不至于大胆到,对皇后娘娘宫中失窃视若无睹吧?”
魏冀有些慌神,他也不明白为什么物证上会有这么大的破绽?照理说皇后娘娘和孟大人不会有这样的纰漏啊?
这本不是什么问题,堂上怎么说还是由他,可麻烦的是陛下此刻正在堂后……他向姚合使了个眼色,姚合轻咳了两声道:“看来这其中有什么隐情,今日是无法审结了。我们还是再详加调查,弄清来龙去脉,改日再审……”
“慢着。”一人从堂后走出,身后还跟着另外一人。许奕、姚合和魏冀连忙下拜,“陛下万安。”
第九十章 查明
第九十章
楚珺没想到元文谡身后的人不是孟芷萱,却是孟德辉,他脸上依旧看不出什么情绪,似乎刚才堂上的对话对他并没有什么影响。
“儿臣见过父皇,父皇万安。”
元文谡抬手,“都起来吧。”
楚珺起身,又向着孟德辉一拱手,“孟大人怎么……”
元文谡扫了一眼众人道:“朕想来听听,自己的女儿,究竟是怎样想要‘谋反’,于是叫了孟卿与朕一起。”他瞥了孟德辉一眼,“不想这一来,竟听出些别的。”
孟德辉语气听不出来焦急:“陛下公正秉直,对谋反这样的重罪仍可耐心处置,命三司仔细审查。对今日堂上发生的事,也必然会秉公处置,不偏不倚。”
“哦?”元文谡挑眉,“如今人证物证俱在,这被拿来说是珺儿谋反的证据,竟是出自皇后。孟卿,你说如何处理,才是不偏不倚呢?”
孟德辉依旧面不改色:“物件不假,侍女翡扇所言却不一定是真。事情经过皆出自她一人之口,无人作证。但也不像是五殿下指使,想来是她护主心切,自作主张。这只梨木盒子所用料出自皇后不假,然臣以为,这已然不是当初从武国公府得到的物证了。”
元文谡似笑非笑,“孟卿的意思是,有人偷换物证?”
“物证自武国公府被带出,一直存于刑部。直到今日会审,已十日有余,中间出什么差错也是有可能的。”
魏冀一脸错愕。孟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楚珺在心中暗暗摇头惊叹,不管是睁眼说起瞎话也罢,有所察觉也罢,这孟德辉倒是一口猜得八成准,也算是本事了。
元文谡颔首,“孟卿说的,也不是不可能。这样看来,倒是刑部玩忽职守,丢失物证了。”
魏冀这才肯定孟德辉是要弃车保帅,慌乱地跪下,“陛下明鉴!物证在刑部一直存放稳妥,臣命人专门看守,断不会丢失啊!”
魏冀只是下意识地辩解,但此话一出,孟德辉是绝不会保他了——物证没问题,难道是皇后有问题吗?
孟德辉向元文谡一拱手,“陛下,这么重要的物证放在刑部竟然出了问题,魏冀身为刑部尚书,竟全然不知,理应重处。”
元文谡看了看面上一点情绪也没露的楚珺,略感欣慰。他看向孟德辉,后者拱手低眉,样子无比恭敬忠心。
元文谡心中冷笑一声,“那便依孟卿所言——刑部尚书魏冀,审查不严,丢失皇五女案重要物证,渎职懈怠,着免其刑部尚书职,由刑部侍郎暂代。念其数载功劳,往无大咎,暂调任刑部司主事,以观后效。”
魏冀跪在地上目瞪口呆,半晌才恍然回神,“臣、臣遵旨……”
孟德辉似乎也没想到元文谡会直接将魏冀免职,此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眼睁睁看魏冀应了口谕。
楚珺在心里叹了口气,为孟党点上三炷香。如果孟德辉不是这么急着撇清关系、弃车保帅,腾出一个三司会审的席位,楚珺一时半会还真没法将案子的走向掌握在自己手里。
元文谡回身看了一眼姚合和许奕,“看来今日是没法审下去了。三司会审缺一司,该如何是好?”
元文谡这是明摆着的明知故问。姚合此时是不敢答话的,于是许奕上前道:“三司不能齐备,按例中书门下补之则可。不知陛下……”
“那就让门下侍中纪令伦来吧。这案子不能再拖下去,明日接着审,查清前因后果为止。”
“是。”
虽说中书门下都可补之,中书令沈翰也一直不偏不倚,从未表现出偏向哪个皇嗣或者党派,但毕竟是孟德辉的连襟,没法确保他不会在紧要关头偏向孟党。元文谡绝不会在砍掉一个孟党后又抬上一个跟孟家有关的人,所以一定会让门下省参与会审。这也是楚珺一早就联络了元引璋,却并没有为此面见元文谡的原因。
成功地将魏冀拉下马后,事情便顺利得多了。纪令伦参与会审后,终于进入了正常审案该有的程序。
翡扇承认了自己护主心切,并未受皇后指使,但皇后陷害楚珺却是确有其事。紧接着玉屏就站出来,把孟芷萱拉拢她陷害楚珺的事情说了个清清楚楚,包括什么时候得来的盒子、将盒子放在武国公府什么地方,还说出了可证明自己几次出入栖鸾殿的春华园宫女桂枝,以及皇后将盒子交给她时也在场的献梅。
这就不是什么一面之词查无实据了。大理寺是什么地方,桂枝见了阵势就什么都说了。倒是献梅,一口咬定玉屏血口喷人,皇后娘娘从未见过她。
这事若由孟芷萱的贴身侍女献梅说出自然更可信。无奈用刑对献梅似乎是没有用的,楚珺也一筹莫展。卫珩知道后,只说交给他。第二日便要去大理寺监狱,说见见献梅就成了。
楚珺好奇,非要跟着一道去,卫珩拗不过她,只好让她跟着。于是楚珺就见到,卫珩面无表情,冷声对献梅说了一番话的场面:
“……要是说出实情,也就死你一个;要是不说,你保了皇后娘娘,可就保不住你一家七口的性命了。”
见献梅还有些怀疑,卫珩状做无意地提起:“你兄嫂的孩子才满月吧?”
献梅蹭地坐起,看向卫珩的眼神突然充满了寒戾。
楚珺自己也觉得奇怪的是,她此时此刻脑子里想的竟然不是卫珩此举太过阴狠,而是“献梅果然不愧是孟芷萱身边的头等宫女,一个眼神倒比寻常宫女有气势得多”。
卫珩不为所动,“怎么选,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