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机难测,就像我无论如何没有想到,今时今日觉得最亲近的会是四哥。
明灯大师抬步过来,单手抬起叹了句“阿弥陀佛”。
我便跟着四哥回了裕王府。
☆、第 70 章
我和华楚说,我可以预知未来两年发生的事情。
华楚问我为什么只有两年。
那时候我害了风寒,故意咳得无比凄惨的与他道:“两年后身死,死后事何知。”
从初秋迈入严冬,带着冰冷的寒意,无比缓慢的过着。
成为四殿下的谋士,每日最主要的事情是协调朝廷与江湖比较棘手的关系。可能因为我长得和华仪太想的缘故,四哥给我在王府里单独辟出一处小院子,小院子独门独户,并不与王府的人往来。
四哥料理沧海阁的时候我又害了风寒,在小院里住了半年。
也是那年冬天,我和四哥在小院里商量怎么打理振雷堂,有人进来递给四哥一封密信。
四哥展信看完,与我道:“裴固去世了。”
也就是说,从现在起沧海阁已经交到了言昭的手里。
我“哦”一声,看着炭火不住的攒动,摊开手烤着暖,与华楚道:“我听说裴固有个姐姐。”
来送信的小兄弟插了话:“苏姑娘说的是裴凝碧?”
“是她。”
“属下知道些事情是关于她的,姑娘可有兴趣听?”
我颔首道:“你说。”
“裴相爷年轻时候遇见个看相的术士,那术士说,相爷日后会有一对儿女,会是一等一的才华出众,但亦是一等一的鳏寡孤独。”
我与四哥浅笑了声:“若有术士与我这样出言不逊,我岂等到日后,片刻不能忍的。”
四哥示意小探子继续。
“后来裴相爷果真有了一儿一女,儿子裴固三岁识文断字,女儿凝碧生养的秀美绝伦。
裴相爷告老还乡后在江南置地,加上经商有道,未几年便经营的有声有色,成了江南有名的富户。
裴家小姐到了嫁龄,向裴家提亲的人络绎不绝,裴小姐出门探亲,在沔城遇上了杨幸的弟弟,那时候郁郁不得志的才子政。
赠以千金送穷书生进京的老故事每年都人讲,这年的主角变成了杨政和裴凝碧。
从沔城回来后,裴凝碧拒了所有求亲者,一心一意把时间扑在生意上。
他们姐弟似乎天生一对冤家,凑到一块时不是吵就是闹,闹着闹着闹到裴相爷跟前,便把白发苍苍的老相爷气的一病不起。
一般家里若有人身体不大好了,未免红白事冲撞,会先把喜事办掉,俗称冲喜。
裴固便打起了他姐姐的主意,他给裴凝碧准备了万两黄金作嫁妆,因她姐姐喜欢诗词歌赋,日后若是嫁给郁郁不得志的才子,没有钱财傍身,必定是要吃苦受罪,可是他又与裴凝碧关系不大好,言语上便欠了点诚意,好好一桩美事,被他说成了只要把她嫁走,日后便再没有人和他争家产。
恰好当年裴小姐重金相赠的杨政寻到了姑苏城,高官厚俸,迎娶裴凝碧做正妻。
裴凝碧出嫁前问裴固:‘阿固,你真的不懂?’
她到底没说要裴固懂什么,只是很清楚她名义上的这个弟弟很讨厌她,宁愿花费万两黄金也要把她撵走。
然后裴凝碧就遂他所愿的嫁到望京。
裴府刚办了喜事紧接着办白事,众人皆以为的裴相爷安好无事,未及弱冠而亡的是裴固。
浔阳道送别阿姊出嫁,送亲回来后的那夜无风,裴固见风必嗽,幸好没有风,他安安静静坐在房里,枯坐了半宿,子夜时分那盏灯里的灯油还没燃尽,灯芯却骤灭,裴固望着十五月圆的夜,倒在榻上,就再没醒过来。
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裴固死了,死也就死了。
裴凝碧毁了婚约,新娘子迎来还没拜堂就逃了婚,杨政成了京中的大笑话。
出嫁前夕,裴固送凝碧上花轿,她和裴固说:‘阿固,我喜欢岱危山的云和月。’
裴固一直知道他姐姐想要的是什么,可是他给不了她。
并非他不想给,只是给不了。”
裴固这盘棋下的太大,还未收盘时他就先离了局。
我不知道裴凝碧究竟有没有发现裴固暗地里做的勾当,是否觉得她这个弟弟一直是个不学无术金玉在外的纨绔。
可不知为何,听闻裴固死了,一瞬间心中还是觉得有些悲凉。
四哥把信递给我,道:“现在沧海阁乱作一团,是个好机会,苏乔,你怎么觉得?”
“殿下知道,我从不插手剿灭沧海阁的事。”
华楚淡淡道:“也罢,你去处理振雷堂。”
屋外寒风凛冽,这个冬天,谁都没好过。
我搓着手烤火,目光扫到枕边放着的药瓶。
这东西得来不易,托四哥寻了许久,前日才到手。天下间没有不透风的墙,加上近来我为四哥办的事情颇有起色,在京中我的名号算是小有名气,但是裴固虽然死了,太子和太子妃还活的好好的,若是他们还是对苏乔的这张脸感兴趣,我的下半辈子很可能就得在某座小岛上每天上演着劫后余生或是养肥吃肉。
他们很有兴趣的无非是我这张脸,如果他们感兴趣的东西没了,我就安全了。
据卖药的大夫说,这个药抹上去以后,样貌会大变样,我很好奇我会变成何等模样。
这几日病中,此刻撑起身望着铜镜,镜中自己徒然憔悴许多,我把药倒在掌心,抹匀擦在脸上,等了许久未见变化,心中疑惑丛生,难道是剂量不够?
再倒出更多,一股脑拍到脸上。
疼,真疼。
所谓变幻,必定会有皮肉分离,即是皮肉分离,便是剧痛难耐。
疼了许久,我注视着铜镜里一点点变幻着的自己,尽管早有预料,仍是吃了一惊。
原来如此。
镜子里的,是苏瑄。
我有点想笑,可是脸上一动就疼的难忍。
我似乎长久以来就在一个圈里打着转,兜兜转转的真的回到了原点。
晚间裕王来看我,我躺在榻上冷汗叠身,他看了我半晌,并没问我为何要易容,只瞧着我的手:“还疼么?”
我答的干脆:“疼。”
华楚叹道:“既然脸都变了,名字也换了罢。”
我想命运这东西,当真妙不可言。
果然,华楚接着道:“不如叫苏瑄吧。”
我浅笑应着:“好。”
☆、第 71 章
成化二十六年腊月,熙权百日宴,浅之满岁,四哥去太子府庆贺。
三日未放晴的都城今日又下了雪,我在病榻之上卧了许多日,穗儿唤我起床时顺手推开窗吹送满屋子的药味,我斜卧床头,半歪着看向窗外的萧萧而下的大雪,院子里那棵三百岁的木芙蓉在繁芜的雪景下银装素裹,我掩袖咳着,朝穗儿道:“真漂亮。”
穗儿把药送到我手边,颇有些担忧的道:“姑娘病了许久,为何总不见好?”
我又穗儿开玩笑:“相士们有个说法,泄露天机者寿短,许是报应的缘故。”
“呸!”穗儿把药碗朝我手里一塞,眉间蹙成紧巴巴一片,底气稍有不足却仍小声细碎着,“你这样的人,正经的时候俨然是个好人模样,怎么嘴巴这样坏,自己咒起自己来了。”
我朝穗儿笑笑:“你放心,我会好起来的。”
入秋时四哥找大夫给我看病,那人说我积郁成疾,到底是心思太重。
我其实不知道到如今却是在愁什么,我喜欢的那个人想我死,虽说我老早就知道,可是心里每一天还是在滴着血。
大夫给我开的药极苦,药汁苦到麻了舌头,渐渐味觉亦失效,无论吃什么都是一个味道。
后来我每餐总是要求穗儿给我加只馒头,因为只有吃着它的时候才能尝出丝甜。
寒日昼短,不知不觉入了夜,风携着冰雪的寒意扑在脸上,四哥身上沾了酒气,显出了丝人气。
他阖上门坐到榻边,手握住我的,温言问道:“今日好些了吗?”
“老样子。”
我无甚睡意,观望四哥许久,他亦回视着我,淡淡道:“寒日里还是别去茶寮了,病情反复恐怕还是沾染了寒气的缘故。”
我心间颤了下,细细勒着,我觉得四哥可能知道了些什么,可是再望向他,他挪开目光望着烛火,走到书台边捡起一幅画看,看完不忘点评:“苏瑄,你的画技进步许多。”
“殿下,明日可否送我去趟云陀寺?”
说罢我觉得嗓子痒的很,不觉又咳起来,四哥蓦然回首看我,先时看见我沾了血的袖,然后抬眸望向我,颔首道:“好。”
明灯大师手上有方药,药劲霸烈,服用后两三日昏睡,醒后能精神焕发很长一段时间,这是四哥知道的部分。
我没让他知道的是,这种药副作用很大,血肉之躯压抑药性,压不住多久,三五年后必遭反噬。
我的身体总是不见好,我又不能如大夫所言放开心扉,所以这药每过几个月就得来取一次,明灯开药前总得征得四哥同意才肯给我。
然后我又发现,四哥对我与苏瑄,原来都是有求必应,今日明灯问他要几服药,四哥见我咳得惨烈,便道:“上次吃了四副不见好,今次就多带些。”
明灯从来都是波澜不惊的模样,今次也是,将药递给四哥,道了声“阿弥陀佛”。
下山前,我去了趟东亭山的半山腰,飞来石倚在原地,故地重游,我站在巨石上,恍惚间像是从这里又开始的一个人生,从前华仪的岁月显得那么遥远。
下山以后,我问四哥:“殿下,振雷堂除掉,下一个是沧海阁?”
“是。”
我叹了口气,车马遥遥,撩开车帘望着车水马龙,难免感叹,最终还是到了跟言昭还有太子做对的时候。
☆、第 72 章
时至今日,我才晓得,为何当时苏瑄会下狠手的围堵沧海阁,尤其是我初时知道沧海阁和太子的关系以后。
其实,她压根没有长远的想过,因为她活不了那么久了。
她苟延残喘之日,是更名易容的一枚棋子,或许三年或许五年,药性反噬生不如死,返魂后便是荒郊野岭破庙内的一把枯骨,无声无息的消失。
这样的人,生前若不做出点什么,心中难免不忿,恰好,我现在是苏瑄,亦是心中不忿的人。
其后的事情,一如我当初知道的那些按部就班的相继发生着。
越是接近回魂的日子,我的心情越是平静,太子到底对苏瑄产生好奇,执意四哥引荐我。不知四哥初遇何种原因,称我是歌姬。
他明知我唱歌不好听。
乐师弹着箜篌引,我渐渐感觉到天旋地转。
熟悉的声音响起时,我回首便看见白无常。
老样子,衣服都没换过,他手里拿着本小册子,笑眯眯的道:“这遭你气色不好,得好好养养。”
我无甚精力再跟他扯皮,朝他淡淡道:“罢了,这次若再不能返魂,便把我直接送往奈何桥好了。”
白无常草草扫了眼小册子,与我道:“不急,不急,时候还没到,尚有一个月的时间才到日子,这些时候我先带你四处转转。”
鬼魂白日不能见光,但是有白无常罩着,即使在太阳底下走也不会感到不适。
每回见着白无常他都是火烧了屁股似的火急火燎,今次却十分的有闲工夫,手里提溜着小册子,甚悠哉的与我道:“华仪,你可知道阴司的判官笔和生死簿是何物?”
“知道,判官笔下无错案,生死簿上述阳寿。”
白无常顿了步子,丹凤眼一眯,带笑与我说话的样子十分的欠:“你可晓得,你在生死簿上的名字并不是华仪,你真实的名字,是言仪。”
我止住步子,不甚明白的问道:“从嫁从夫?”
老白笑着摇头,“非也,此事要从你娘那辈说起了,牵扯了许多事情,我带你去看一遭,你便晓得了。”
他说的看一遭,确实是看,因为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即使我想去改变,这两次返生也清楚明白的告诉了我,无论如何,历史总会沿着它发生过的轨迹蜿蜒。
我站在射影纱重叠的帷帐后面,能够清楚的看见年轻了十岁不止的言储绪跪在阶前,朝帘后的身影道:“……贵妃将此事交付给微臣,为何?”
我能看见他是真的在疑惑,手扶在官裾边微微僵着,头略微抬起,剑眉轻敛,“娘娘盛宠多年,且临盆在即,若是诞下麟儿必定会被封为储君,为何还要将未来储君交换微臣的女儿?”
“言大人,你最想问,应是就算本宫的孩子换成你的女儿,皇室添位公主,皇储仍旧是华章,左右不会是穆后之子,为何本宫料定你会答应本宫?”
言储绪是老实人,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当下揖道:“望娘娘明示。”
“国本是一国之本,每届太子废立都是牵连甚广血流成河,且本宫欠辰妃良多,这是本宫的理由,我腹中若真是男孩,他与你家女儿鸳盟已定,谁婚谁嫁无甚区别,这是你的理由。”
稳婆抱着孩子送到言储绪面前,他看了两眼,铮铮铁骨竟也落了滴泪,摆了摆手。
稳婆便将孩子抱进帷帐,透着一角缝隙,我又看见了睿贵妃,此时她的肚子圆滚滚的像只球,她逗弄着孩子,淡笑着:“方才娘亲生下你受了好大的罪。”
产房内的命妇被扶起身,脸色苍白如纸,稳婆在她腰间系上厚厚的棉垫,以衣掩住,倒像是怀胎十月的样子,她被几个宫女搀扶着出门,临行前她拼命回首看着帷帐的方向,那个孩子出生以后,她还一面不曾见过。
言储绪随在宫女们后面,待他们走尽,殿内一直站着的裴相缓缓上前揖道:“每朝皇储废立总是伴随腥风血雨,娘娘宅心仁厚,是苍生之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