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三岁时,成帝还只有三个皇子,是时成帝独宠睿贵妃,睿贵妃虽多年无所出,但若是一朝诞下麟儿必会被立为太子,贵妃出身不好,大臣便劝谏成帝从已有的皇子中尽早择一位立为太子,当时穆皇后还在位,其子最幼,比华章小半岁。华章是辰妃的儿子,是长非嫡。三位皇子中还有一个病体缠身的老二。成帝从善如流就把皇子们叫到跟前,问了他们一个问题。”
鬼面待我后话。
我续道:“成帝问,有一户贫农,饭快吃不上了,家里只有一块田,种子刚种下,芽都没有发,若要农户一家能吃顿饱饭挨到收粮,该怎么做?
“二皇子答:家里总有可以典当的东西,再不济还可以街上乞讨。
“穆皇后的儿子答:既然种子还没发芽,可以先刨出一半来煮粥喝。
“华章却说,去地主家借粮,等到粮食熟了还给他,若是地主不借,就带着吃不上饭的农户们一起跑进地主家抢肉吃,乞讨不是顿顿有饭吃,拿种子煮粥更是杯水车薪,总归是一死,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当时大殿上站着许多大臣,闻言面面相觑,成帝抚掌大笑,不以为忤,赞曰,章儿类朕。”
我叹了口气,“后来华章就当了太子,都说三岁望八十,小时候想把皇帝拉下马的胆子变成敢把皇帝妃嫔拉上床的魄力,可不是胆魄的真实写照么,谁又能想到睿贵妃终究没生下儿子,成帝后来又添了三个皇子。”
鬼面笑了声,玉节似的手指叩着桌面。
可能华章花名在外,娶太子妃前勾搭后宫妃嫔的事情传的人尽皆知,若不是前些年父上凌迟了言储绪,震慑住了平素最爱碎嘴的言官们,否则单是罔顾人伦这项,太子也得被言官们参到怀疑人生。
马蹄声踢踏奏响,鬼面敲击桌面的声音应和行车声,车窗外的景物由人烟稀少的东亭山移至闹市,天色渐暗,后日是中元节,酒肆热闹起来,门前摆放灯火照亮,来往者大腹便便。
眼见繁华喧嚣,可是我心里却觉疲惫得很,实在做不到和鬼面强颜欢笑,只想感叹自己到底较真的很。
翌日一早,言昭仍旧带我出门散心。
考虑到我脚上有伤,他特地牵了马出来,一路走去闹市,言昭举止从容,并不像昨日匆匆离开的人。
沿街卖货的摊子鳞次栉比,他顿在一处卖胭脂的摊子跟前,要了一盒浅红的腮粉,白皙指尖挑了一点,凑到我跟前,笑吟吟的瞧着我,把那点粉均匀的抹在我脸颊的浅痕上,:“这样好多了。”
我扯动嘴角僵笑。对上他目光,心里又开始不舒服。
车遥遥,马幢幢,君游乐山东复东。
我不晓得言昭第一次遇见苏瑄时究竟把她当成了睡,但我晓得,他应该很爱那个女子。
他跟我说的每一句话,看我的每一个眼神,可能都把我当成了她。
重回小院,天色漆黑,卧房还亮着灯,处心埋首理着被褥,应是听见脚步声,抬首朝我眉眼弯弯的道:“回来了,今天是又去了哪儿溜达?”
我挪回桌边歇脚,给自己倒了杯水,润了下嗓子方道:“散散心,打发时间。”
处心嘲讽我:“怎么还不大高兴的样子,前些天一提到言昭就两眼放光的是谁?”
我趴到桌沿,手肘抵着额头,眼睛透着缝望着地面,感觉视线慢慢模糊,极力平稳着声音:“那时候我眼神不好,可能正在害病,现在病好了,看什么都是一个样子。”
处心那畔不大有动静,过了一会,我听见旁边的凳子被轻轻拉开,发出沉沉木头擦过地板的声响,她说话声柔得很:“你怎么了?”
人难过时,最禁不住的终究不是冷嘲热讽,而是关切,我感觉仿佛重历了一遍嗓子被鬼面掐住的感觉,喘不上气,抓心挠肺的疼。
我就是死心眼,就是喜欢他,可是为什么他就不肯喜欢我一点。
我把能给他的一股脑的都塞给他,但言昭不屑一顾,连带我,也不屑看一眼。
我曾自欺欺人,愿他是块寒石,原来他并不是寒石,只唯独对我一人寒而已。
夜间我躺在床上,前半夜失眠,后半夜做噩梦,梦里似乎回到和言昭成亲的那晚。
他凉凉看着我,冰冷的声音敲击我的耳膜:“华仪,我和你从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梦中惊醒,我摸了下脸,除了汗还有眼泪,原来伤心极了,在睡梦里也是能哭出来的。
床头搁着白天逛街时言昭送我的胭脂盒,香气馥郁,沁人心脾。月凉如水,透着窗棂,我恍然发现,和言昭成亲以来,他从不曾送过我东西。
如今看着这盒胭脂,满心不是欢喜,也不是嫉妒。
☆、第 17 章
睡至晌午,鬼面接我去城东茶寮,坐上马车未行驶多久,车身突然剧烈的颠簸了阵。
鬼面撩开帘子朝外面看了一眼,回首望了我一眼:“你坐在里面不要动。”
车外一阵兵器相击声,我很乖巧的朝鬼面点头,举手发誓:“你去吧,我保证好好待着,半步也不踏出去。”
待鬼面跃出马车,我撩开帘子朝外间望,车夫已然中箭身亡,乌压压的官兵围着马车,为首的是神机营副都统张大人,在裕王府时我曾见过他和四哥商议事情,算是四哥的心腹。
鬼面的武器藏在腰间,软剑似水,抽出刹那寒气凛然,可见此剑该是见过血开过光的。鬼面剑法娴熟,杀人都不眨眼,这些人根本无法靠近马车。
我以为是四哥派神机营来的,但是目光扫到不远处骑马的太子,心中陡然一惊。
看来鬼面没说谎,太子接收了四哥的职务。
鬼面纵然以一挡百,但是寡不敌众,拼出一条血路出来,便紧忙跳上马车突围。我朝车窗外望,太子一声令下,“追!”
太子杀伐果决,不会打无准备之仗,定是留了后招,前方会有埋伏。
我扯开帘子朝鬼面喊:“不要走大路,从树林走。”
鬼面略一犹豫,将套马的绳索砍断,把我从马车里拽出来扔上马,疾驰入树林。
鬼面坐在我身后,我的耳边不断响着弓箭破空的声响,骏马飞奔,良久听见鬼面闷哼了声,我努力回头去看他,只能看见狰狞的面具底下那双时时刻刻覆着冰霜的眼睛。
我扯着嗓子朝鬼面吼:“再过一会儿马就会力竭,你若被俘,在太子手上会生不如死,如果现在把我放下来,还有一线生机。”
鬼面冷哼着,单手把我按倒,“刀箭无眼,此刻放你下去就是送你去死。”
我挣扎着摆开他的手:“你不是说过,与其放我不如杀了我,这会儿该安心才是。”
鬼面继续冷哼:“就因这句话,我挨了阁主一百道鞭子!”
“你已经中箭,马又撑不了多久,太子认得我,他不会杀我。”
我感觉鬼面按着我头的手力道渐松,以为他被我说服,可是摆脱他的控制抬头一看,蓦然觉得我还是话本看得太多,是以眼前无路可走,抬脚便是悬崖的场景太过戏剧化,不大像是真的。
官兵们不敢靠悬崖太近,止步于十步外,策马过来的太子抬手制止弓箭手,下马走到鬼面五步远的地方,我从小到大都不曾见过太子一本正经的样子,此刻颇有些不适应,原来他认真起来,半点不是平素不学无术玩世不恭的样子。
鬼面把我丢下马,一些官兵把我围住,太子望向我,目光从疑惑至恍然:“苏瑄?”
我忙点头,挣扎站起身。
我本想若是鬼面不肯把我丢下马,马跑到虚脱时我们两被官兵围住,我就把自己作为人质交换给太子放鬼面走,但是策马跑到悬崖边的鬼面明显不是这个打算,在这个节骨眼下把筹码丢下来,是不要命了么。
我下意识看着鬼面,他手臂上的箭伤正涌涌冒着血,染红了缰绳,滴落在地上,这些血迹距离悬崖不过一步之遥。
鬼面目光决绝,“士可杀不可辱。”
原来他也是冥顽不灵。
鬼面下马退至悬崖边,右脚后移一步,身子腾空,我匆忙跑去拽他,但是鬼面比我重,我自不量力不幸被拖下去。
然后我感到空着的右臂被人攥住,悬崖顶上,不自量力的不止我一个,太子吃力扯着我胳膊,回首朝神机营吼着:“愣着做甚,快救人!”
迟了一步。
两个人的重量并非养尊处优的太子可以禁得住,我们三很有缘的,一起坠了悬崖。
既然这事像话本一样戏剧,我们就必然不会摔死,下落时我看看左边闭着眼睛一心求死的鬼面又看了看右边貌似还在回忆经过的太子,来回看了三遍,方才落了地。
幸好山头不高,地方虽然偏了点,是个石谷,密林繁枝挂住我们三,然后枝头承受不住崩断,我们三再次落地,鬼面受了箭伤的地方磕到地面,正闷痛着,太子想站起身,无奈崴了脚,又跌回地上。
我摸遍全身,无一痛处,居然是目前最幸运的一个。
鬼面恨恨望着太子,软剑从腰间一抽抵住地面站起身,大有杀人的气势,一步步朝华章走过来,太子直视鬼面,眉头敛着,面沉如水。我大感情形不对,忙扑到华章前面朝他喊:“鬼面!你要做什么!”
“你让开!”鬼面狠狠道,“不然连你一块杀!”
我凑到剑跟前:“你便一块杀了好了。”
鬼面当真朝我刺过来,剑身寒气迫人,未靠近皮肤便有冷霜之感,我抖了下,但不退缩。
他望着我好一会,把剑丢了开,我松了口气,回首只见太子正疑惑望着我,大概是不知道我和他素无往来,方才为什么拼命护着他。
☆、第 18 章
为了照顾他们两个伤患,我不辞辛劳去采果子回来给他们吃,这片山谷虽然偏僻,但幸好果树茂密。
尤其是梨子,出乎意外的多,可是当我满载而归,把满兜的梨子分给太子和鬼面,华章以一种孤就知道会如此的样子看着我。
他捏起梨子眉头紧蹙:“孤不能吃梨。”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华章原来对梨子过敏。
鬼面呲笑了声,梨子啃的咔咔响,凉薄道:“这片无水无粮,想打个鱼都不成,只有这些梨子能吃,也好,你饿死了,倒省的我动手。”
我环顾四周,被鬼面说中了,这一带确实连条小溪都没有,没有饭吃还可以忍,若没有水喝,恐怕真挺不了多久。
华章撑着地面朝鬼面讽笑:“我们俩谁先死尚未可知,这里既然没有水,你手臂上箭伤如何清洗?看来不必等腐肉溃烂,人就先伤口发炎烧死了。”
鬼面掌力惊人,梨子握在手里被他狠狠攥成了梨子汁,他背靠大树站起身,影子一般倏地窜到华章面前,单手攥住华章的领子,冷冷道:“那就看看,到底谁先撑不住!”
华章唇角带出一丝冷笑,目光桀骜的很,将鬼面的手摆开,淡淡道:“这是做甚,都落到这荒郊野岭了,还有心思耍狠?”
华章把目光放在一边看热闹的我身上:“而且有姑娘在,多少注意点形象。”
说这话的太子当真才是我认识的太子。
鬼面与华章藕断丝连的分开,重新靠回大树休息,华章脚踝肿的厉害,斜卧在草地上,很想调谑两句,然而鬼面不搭理他,他一个人自说自话无趣,转而望向我。
我觉得他此刻不知道我是华仪,若是把我当成他的桃花红粉们似的攻略,对他恐有欺诈的嫌疑,便笑盈盈看着太子,不是很想让他陷入迷途。
到了夜间,山林起了瘴气,湿重气,鬼面开始发烧,我听见他呓语连连,忙查看他的伤势,本来箭头的伤口不深,但是我们从山崖跌落时鬼面磕到了伤口,现在伤口淤血溃烂,似乎是发炎的征兆。
华章一直没睡,他靠在石块边看了鬼面许久,朝我做出噤声的手势,慢慢挪到鬼面身边。
他大概一直等着鬼面烧昏过去,鬼面现在意识不清,太子拍了下他的面具,鬼面一动不动,偶尔口中蹦出两句梦话。
他小心翼翼摘下鬼面的面具,空气蓦然沉静,青面獠牙的面具底下并非什么奇形怪状面目全非的脸,相反十分清秀。
鬼面该是在做噩梦,苍白的脸上冷汗淋漓。
华章叹了口气,把他的面具重新掩上,蓦然沉默。
看太子初时有些惊诧的样子,我猜他和鬼面是认识的。
看他又叹气怅惘的样子,我猜华章从前该是和鬼面要好过的。
我靠着东猜西想得出结论,难怪鬼面宁肯跳崖也不愿落入华章手里,原来和太子是旧相识。
☆、第 19 章
可能人在饥饿的时候比较喜欢自我悲情,华章倚在石头边看了一宿的星星。
一位姓范叫大成的诗人曾说过一句话:“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月暂晦,星常明。留明待月复,三五共盈盈。”
诗由情生,情由景生,此情此景下,我觉得华章可能是在想我嫂子。
天际泛起鱼鳞白,高烧了一宿的鬼面眼看着是要再烧下去的样子。
我卷起芭蕉叶从树叶间聚集了一点露水,喂进他嘴里,鬼面喝一点吐一点,偶尔精神清醒些的时候便紧握着剑,目光只森森落在华章身上。
看鬼面的架势,大约是他万一真的要死了,也要拉上华章做垫背的。
华章自打看过他的脸,便没怎么气他,鬼面又晕过去以后,还持着自制的木头拐去山间采了几味药回来,我留在原地照看鬼面,华章采了药回来,又查看了番鬼面的伤势,望了望四周,问我:“有没有匕首?锋利点的石块也可以。”
这里石头很多,我去找石块,敲了半天敲出一个比较扁平开口锋利的模样,递给华章。
华章接过手,从身上撕下一块锦帛团成团让鬼面咬在嘴里,然后下手帮鬼面剜去腐肉。
我错看眼,许久过去,华章用布擦干净沾满血的双手,把草药揉搓出汁液轻轻盖住鬼面的伤口,我方听到太子松了口气。
再入夜,鬼面的呼吸的平缓许多,但意识还是不清楚,约莫是草药起了作用,呓语时的字眼清楚了些。
我并非有意听他说了什么,只是我们三靠的太近,想听不见都难,月光底下四周静谧,只有鬼面沙哑着声,淡而又淡的唤着一个名字:“晦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