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决明虽是半隐居于山上,但却是十足的通透灵慧,待人处世也没有因避世而生疏,谢昀并不担心。
“接下来,你要去哪里?”董决明将写了地址的宣纸叠好,收入怀里,“若是不便相告也罢。只是你须得知道,我董决明认了你这个朋友,若日后有难处,尽管来找我,当然了,我还是希望你能一路顺遂,不须求助于我。”他看向谢昀,再不见不羁之色,洒脱之余却别有几分真挚。
谢昀面上的笑意越发真切,在这简陋的山户中,鸦发玉面、长眉乌目的清隽公子如白璧生辉,就连一旁的半夏都稍稍晃了神。
“我要去夔州凌云山庄,董公子,你我日后定有重逢之时。”谢昀说着,将腰间的一枚玉坠解下,递与董决明,“我知你喜爱四处游荡,若哪日到了夔州地界,大可来寻我,若我不在,你也可凭这玉坠寻个落脚之处。”凌云山庄的势力遍布夔州,若董决明得了他的信物,也可在夔州横着走了。
谢昀确实要去凌云山庄不假,但在这之前,他要确认一件事情。此时正值日暮,却未到宵禁时分,临安镇的街上仍有稀稀拉拉的行人,临街的摊贩正收拾着摊子准备回家。
家父行医,姓胡,年十三。临安镇地小人寡,这样有特色的人实在太好找,谢昀只问了一个人便得到了答案。
这间药铺的名字十分直接,胡氏药铺。此时已经关了门,谢昀敲了几声便耐心地等在外头。他打量过了这药铺的建筑格局,这户人家应当就住在药铺后头的小宅子里。
“是谁?看病的抓药的都明日再来。”回应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声,应当是药铺的伙计。
那伙计正准备回屋,却听门外传来一道如玉如泉的声音,轻缓有礼,“劳烦小兄弟走一趟。在下白日里捡到一物,只瞧见失主的背影,有些像胡姑娘,还望小兄弟将胡姑娘唤出来,认上一认。”
若换了旁人,伙计还会以为那人是对他家姑娘图谋不轨,可这人的声音他听着便不似凡人,伙计犹疑了一瞬,将大门打开了可容一人过的缝,略带审视地看向眼前的男子。
墨发高束,雪衣轻拂,唇角含笑,俊眉修目,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人都好看。最妙的便是那一双内蕴湛星的墨眸,微含笑意时便叫人想起初融的冰雪,想起山顶的凉月,想起淌过指尖的清泉,当真有令人心旷神怡、忘乎所以的魔力。这伙计在小镇上长大,没见过什么大人物,当初见到董决明时便叫他目瞪口呆,惊为天人,这下更是张口不能言语,痴痴看了好一会儿。
谢昀并未有不耐之色,只重复了一遍,“这时候求见是在下失礼了,只是因家中急事,明日便要离开此地,这才急急前来,还望小兄弟通报一声。”
“啊,好,好,我这就去!”伙计被这一提醒,总算回过神来,只是回答的时候却反常地结巴了。
胡姑娘方才用完晚膳,便得知有人要见她,且是因为她丢了东西,胡姑娘细想了一番,实在想不出自己丢失了什么,正犹豫要不要回绝了,便听伙计涨红着脸道,“姑娘,那个公子生得跟神仙似的,小的便没有见过那样好看的人!”
胡姑娘稍稍提了兴致,挑起眉头问他,“比之董神医如何?若是比不上我便不去了。”胡姑娘心中已有几分笃定,在这个小镇上,还有谁的相貌比得上董决明?便是她自己,便是镇上所有的俊俏姑娘,在董决明面前,都得自惭形秽。
思及董神医,胡姑娘唇畔不自觉露出一丝笑意来,正有些走神,却见伙计越发脸红脖子粗的模样,“比、比董公子生得还要好,完全挑不出错处来,真真叫小的看呆了去……”
胡姑娘眉头微皱,随即笑道,“那好,我便去会会他。”
胡家的宅子并不大,胡姑娘很快见到了候在门外的男子,他负手立在门外,不见任何焦灼不耐之色,倒像是闲庭信步逛到了这处,还有心思品评胡氏药铺的牌匾写得如何。
听见脚步声,谢昀转过身来,正对着胡姑娘,这是一个娇俏玲珑的豆蔻少女,喜着亮色,不笑便有三分笑意,看她走路的样子,应当会些武。
谢昀心间微沉,这个胡姑娘果然不是个简单的小镇姑娘。
“胡姑娘。”谢昀微微笑,点点头打了个招呼。
胡姑娘不着痕迹地打量了番谢昀,也不知小镇上何时来了这样一位一见便不似凡人的清贵公子,模样确实是一等一的好,但不知为何,却隐隐有些危险的气息。她向来戒备这样表里不一的人物,心思打了个转转,笑道,“公子捡到了何物?我一时半会儿倒是没想起来丢失了什么物事。”
若非谢昀勾起了她的几分兴致,她或许并不会出门一见。既然见了,便要将他的意图弄清楚。
谢昀轻轻一笑,并没有急着将那物拿出来,口上道,“在下瞧不出这物件是何物,只是想物归原主罢了。”他眉目柔和却矜持,颇有几分世家公子的气质。
说着,便在袖袍里摸出一物事来,缓缓摊开手掌,玉指如昙花绽放,叫人轻轻屏息,生怕惊扰了去。胡姑娘见他似乎并无歹意,心中稍松,可下一瞬却眼神微凝,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她极力保持面色不变,克制着往身上搜寻确认的念头,无辜笑道,“这是何物?我也未曾见过,公子怕是看错了吧。”
谢昀闻言,面带歉意地回道,“原来如此,是在下叨扰了。”他重新将那枚刻有“媚”字的檀木牌收回袖口,随即看向胡姑娘,“在下告辞。”
胡姑娘见他没有丝毫犹豫,挥袖便走,心中仍有余悸,盯着谢昀雪白的衣摆瞧了良久才关上门。
拐过一条街,谢昀含笑的唇角悄然抿直,眼中神色晦暗不明。
那群死士里,还有这样小的姑娘?
搜寻令还未贴到临安镇来,谢昀走得颇为随意,只是到夔州去还须经过江州,是时候乔装打扮了。
阿容自谢昀受伤那次便没再见过他,心中越发肯定谢昀并非四处玩耍,而是在做某些不可为外人道的大事。她不只一次地期盼快些长大,好像大人一样处事,像大人一样闯荡,而不是成为别人的累赘,只充当一个需要大人分神照料的角色。
可傅大儒曾眼含深意地提醒过她慧极必伤的道理,都说在其位谋其政,孩童还是天真烂漫的好,思虑过多反不像个孩子了,容易夭寿。
最近永州来了位年纪轻轻的神医,专治不孕不育,刚开始许多人还羞于找他,可渐渐听说此人本事不小,想要个孩子的念头压过了羞耻心,便陆续有人找上来。
董决明白日在江州的集市摆摊,晚间便歇在客栈,一连半月没有找上何府,倒是极有耐心地筹谋起来。偶尔认出何府的小厮丫鬟出来采买,便有意无意搭上话,何府的小丫鬟被迷得七荤八素,回了府便在姐妹间说起来,面上一片春.色。
“可惜了,竟是专治那种病的,”小丫鬟撅了撅嘴,可惜道,“那不是瞧了许多人的身子?”她的心里酸酸涩涩的,觉得心中的男神遭了玷污。
另一丫鬟看她这模样便笑她,“所谓神医啊,只消把把脉就成,哪里需要亲眼瞧。”
小丫鬟嘴角先是勾了勾,随后不确定问道,“真的?真的不用看?”
“哎呀,你羞也不羞,就是真要看,那也是医者仁心,病人在他眼里怕是连是男是女都没有分别的。”
丫鬟们对这神医皆是感兴趣得很,尤其是那副皮囊简直叫人把持不住,见状七嘴八舌地说起来,末了一人坏笑着打趣道,“碧云,你且去试试?便说你生了那种病,请他看上一看?”言罢便嘻嘻娇笑起来。
名唤碧云的丫鬟羞得面红耳赤,直摆手,“不不不,他一眼便能瞧出来的,这种病,哪里能装?”
“我不过胡乱一说罢了,啊呀,小碧云动了春心了……”
一个嬷嬷面色微沉,斥道,“都在碎嘴什么,当心污了娘娘的耳朵!”
丫鬟们见到来人,纷纷面无人色地跪下,生怕惹得娘娘不快,可珍妃却并没有丝毫怒色,反而问道,“你们在说些什么?”
那个小丫鬟身子一抖,嘴皮颤颤,不知该不该说,却见嬷嬷瞪过来,催促她如实交代。小丫鬟顶不住这灼灼目光,几乎结巴着将董决明的事讲出来。
珍妃眉目微眯,直接掠过这群人,长裙曳地而去。待珍妃走后,这些丫鬟才长松一口气,重新活过来似的,这才发现身上早已汗出如浆。她们虽未见过珍妃责罚下人,但珍妃与她们的身份差距太大,她们在江州这种地方哪里有机会接触宫里的贵人,因而面对珍妃时总会两股战战,格外小心,生怕出了错处。
那嬷嬷见珍妃并无不悦之色,这才面色稍松,她是何府的嬷嬷,在珍妃这里并无多少脸面,若是因治下不力而被怪罪,她便无处说去了。
而珍妃在房中坐了须臾,又饮了三杯清茶,末了将茶杯放下,原本优雅矜贵的人儿此时连放茶杯都有了声响,她身后的婉婉不解看来,却听珍妃压低了声音道,“婉婉,将那位董神医请来。记住,不要惊动任何人。”
☆、江州初逢
自家娘娘被御医诊断为难以受孕六年之久,现在仍是不放弃任何一个可能,可见其中执念之深。婉婉心中揪疼,面上不显,只恭敬地应下。
待她寻到董决明时,恰有一对年轻夫妇冲着董决明连声道谢,婉婉细细打量,见这所谓神医竟是二十出头的年纪,说不准比自家娘娘还要小上几岁,顿时有些不确定了,这人当真是她要寻的神医?
董决明感知到婉婉的走近,唇角悄悄勾出一丝笑意来。瞧,鱼儿上钩了。
啊呸呸,他分明是来做好事的。
“董神医?”婉婉走到他面前,喊了他一声。董决明手指无意识地轻点,听见喊声抬起头来。
婉婉顿时愣住了。首先,她从没有见过这般白的男人,便是宫里那些面白无须的公公在这人面前都白得不够纯粹。但眼前这人虽白,却丝毫不女气,他像一捧雪,清透无瑕,不掺杂质,整张脸唯一的深色便是那对明晰的眉眼,清澈的眸子不含情绪地看过来,仿佛轻易便能看透人心。
董决明笑容矜持有礼,“姑娘不似有疾。”
果然,婉婉对董决明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唬得顿时没有了疑虑,口吻也敬重了许多,“是家主有请,还望董神医走一趟。”
“稍等。半夏,你留下照看。”董决明自然应下,稍作收拾便跟去了。
婉婉并未将人带至何府,而是一家酒楼的雅间。董决明笑容不变。娘娘么,爱面子。他今日倒是要瞧瞧,这宠妃该是生得何种模样。
事实证明董决明想得有些多。雅间内除了桌椅等布置,还有一张床榻,魏紫的轻纱幔帐层层叠叠,叫他只能看见一个女子的轮廓,根本瞧不清她的面容。
可就这一个轮廓,也足够曼妙,且更为惹人遐想。若非有谢昀沉着脸的解释,他当真会以为是这位美人勾得小辈失了方寸。
“见过夫人。”婉婉并未透漏身份,他也只能当做不知,状似在珍妃的妇人髻上轻轻扫过,择了一个恰当的称呼。
“董神医当真年轻,”董决明听见里头从容优雅的声音,还以为她会因年龄而质疑自己的医术,却听她道,“不必多礼,董神医直接开始吧。”
董决明应了一声,隔着幔帐坐下。婉婉正要拿出一方手帕覆在珍妃伸出来的皓腕上,却被珍妃出声制止,“董神医便这样把脉吧。”隔着一层手帕终究有些妨碍,珍妃心有执念,是半分阻碍也忍不得。此时若是董决明要亲眼见她,也是使得的。
董决明正色把脉,有些严正以待的意思,毕竟他来这一趟,蛰伏大半月,便是为的这一天。
细探之下,董决明面色稍松,“可以治。”这三个字落在珍妃耳中与天籁无异,她强捺激动,声音却仍有些颤抖。
“当真?当真有的治?”
婉婉也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心里惊疑不定,宫里的御医都奈何不了的病症,眼前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医者当真能有法子?若是白欢喜一场该如何是好?
“夫人前一胎应当是难产,”董决明稍顿了顿,“虽伤了根本,但并非无药可医。只是……”
“只是什么?”珍妃还未说话,婉婉便急得扯住了董决明的衣袖。董决明往她的手上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婉婉察觉到不妥,立时将手缩回。
“只是夫人当年并未得到及时调理,如今才来医治,便不是一月两月的事,兴许费上一年半载的时间才会有所起色。”
珍妃丝毫不介意这点时间,语中含有喜色,“无妨无妨,神医只管说,如何医治?”
婉婉一双眼直盯着董决明,见他走到案前,更是亲自为他铺纸研磨,便于他写下药方。都说男人认真的时候最迷人,此话确也不假,董决明此次前来本就力图装作一个不苟言笑的世外高人,写方子的时候面带思索之色,雪白修长的手执着紫毫,显得越发欺霜赛雪,令人无法移目。
“这里面有几味药材极为难寻,在下身边亦是没有,恐怕还要夫人想法子去寻。此药熬制工序也有些讲究,因此夫人寻到药材之后在下会亲自熬制,每七日一贴,服用三次之后若是无异常反应,便辅以针灸之法。”董决明说着,将方子递与婉婉,婉婉接过方子之时,不慎触到了董决明的指尖,干净冰凉的气息仿佛顺着手指直往她心里钻。
“另外,夫人前一胎怀胎之时便心境不稳,那也是难产的缘由之一。之后更是心中郁郁,十分不利于身子恢复,若是可以放下耿耿于怀之事,心思坦荡通透,不怨不恨,便可事半功倍。”
珍妃先是怔忡,后又眼神锐利地看过来,“你如何知晓?这也是医者能瞧出来的?”
“在下于心病上也有涉猎,”董决明丝毫不为珍妃所慑,“夫人敏感多思,在下瞧得出来。郁结于心之人,便是面相上也与常人有异,可惜不能瞧见夫人的面容,否则便可更为细致地诊断……”
董决明还未说完,便见那只皓腕轻翻,纤纤玉指挑开轻纱幔帐,随即便有一张艳压群芳的美人脸映入眼底。
仅看她玉脸琼鼻,尚犹几分清纯味道,偏那一双桃花眼波光潋滟,清极媚极,丰润红唇也如一朵待采撷的花朵,沾了露珠,轻轻摇曳,端的是姿容无双。董决明总算知晓,皇帝为何宠了她七年之久。
董决明微微勾起唇角,眼中是纯粹的欣赏,“夫人的姿容乃在下生平仅见,只是有些可惜……”
眼见着珍妃的眼神渐渐锐利,董决明续道,“夫人目中隐含煞气,将这美貌折损了三分,难道不可惜?”
“你胡说些什么?”说话的是婉婉,她向来护主,听不得旁人说珍妃的半点不是。
董决明却轻缓一笑,令人好似听到了枝头花苞“哔啵”一声绽开的声响,“在下虽与夫人素未筹谋,可美好事物总叫人心生喜爱倾慕,若这美好因某些原因受了折损玷污,是在下万万不愿意见到的。在下于闲暇时也爱侍弄花草,偶有一日发现,有一朵魏紫正值花期,却遭了旁边凌霄花的挤占,开得花小而薄寡,要说药用价值,凌霄花当胜一筹,在下却将那凌霄花移开了去,为那朵人间富贵花腾了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