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好似说了一堆废话,珍妃却听懂了他的意思。若是她的旧疾能治好,她也不介意将那朵凌霄花从心上挪开。
待董决明收下诊金离去之后,珍妃才低语道,“婉婉,我能治好了……”婉婉没有听见这声低语,倒有些心不在焉。
珍妃也无须她回应,不过一句感慨罢了。她阖眼须臾,将眼中的湿意敛去,暗暗提醒自己不可高兴过早,免得日后不凑效便白欢喜一场,但不知怎得,方才那位年轻的神医竟叫她已经信上了几分。
离开雅间之前,珍妃深深看了一眼神思不属的婉婉,淡淡丢下一句,“你若是喜欢,入宫之后我便将他召见进来,总归是为我调理身子的。”
婉婉双目微睁,绯红悄悄爬上两颊,但她与珍妃这么多年的情分,早已超越了主仆,婉婉只犹豫须臾,便重重点了头,“谢娘娘做主!”
阿容自然不知母妃去了何处,她正与何五姑娘在江州街上走着。此处有江州最大的书铺,何五姑娘是爱书之人,来到此处便走不动路。阿容见她已经捧着一本书看得入迷,自己也跟着翻了几本书。
这里的书铺到底比不上京城,随意扫去皆是常见的书卷,唯有江州地方志和江州文士策论是京城没有的,阿容有些兴致缺缺。
“这只是拓本而已,为何卖这个价钱?”这把嗓音极好,但阿容听惯了京城的官话,此时听这人讲话便觉得有些出入。
伙计见眼前这人略有南燕口音,周身的衣裳也是普通至极,唯有那张脸白皙俊秀,他在书铺见多了酸腐书生,哪一个不是争不过便吃了这个哑巴亏?这般想着,伙计斜睨了他一眼,“买不起便放下,有的是人买。”他双手抱胸,竟有些高高在上的意味。
“你们掌柜呢,贵店便是这般待客吗?”青年从怀里掏出一枚金锭,在手上抛了抛,金锭上下起落,在空中划出灿烂夺目的金光,“这个,够吗?”
那伙计眼睛亮了亮,连连点头,“够!够!”说着便要伸手去拿。
“慢着,我只是拿出来把玩把玩罢了,谁说要给你了?”那青年挑唇笑着,本是清俊的长相,却显得有些痞气,但丝毫不会惹人反感,反而惹了更多粘连的视线。
那伙计笑容一僵,讪讪地将手收回,再开口时到底客气了些,“只是这书就卖这个价,我们可是百年老店,童叟无欺,哪里敢乱喊价钱?”
“可是方才你不是还说,这一整排的书都买一两银子吗?”突然响起一道清脆稚嫩的童声,董决明顺着声音看去,见是一个身着雪缎的玉团子,但那一双潋滟的桃花眼却有着超越年龄的风情,和他方才那位贵客还有几分相像。
那伙计面色一苦,心里直叫姑奶奶,他方才是认出了来人是何五姑娘,那可是刺史府的嫡小姐,还是常客,能不给个友情价么?
但何五姑娘带来的小家伙神情无辜又疑惑,好似不解同样的书怎么就有两种价钱了,还等着伙计解答呢。
董决明也似笑非笑地看着那伙计,其他客人也用异样的眼神看过来,那伙计急得额上冒汗,最后一拍大腿道,“瞧我这记性,连价钱也记错了,一两银子!就卖一两银子啊!”门外驻足观望的行人听了这话都是连连摇头,这伙计是书铺掌柜的亲外甥,平日里没少乱喊价,欺负外乡人,若非江州就属这一家书铺书籍最齐全,他们还不愿来这里呢。
董决明得了书,眉眼稍稍舒展,信步走到阿容面前,笑着道谢,“谢谢你了,小丫头。”
阿容不喜陌生人唤她“小丫头”,正不待理他,却在随意一瞥中扫到了他腰间的玉坠,那是一枚墨玉,质地通透温润,外形也是熟悉的水滴状。
董决明见阿容不理会他,转身便要出去,却被一只小手扯住了下摆,原本面色冷淡的小丫头此时竟呼吸急促,双目乌黑湿润,仰着小脸问他,“大哥哥,请问这枚玉坠,是怎么来的?”
董决明低头,顺着阿容的指尖看向那枚墨玉,微微笑道,“友人所赠,小丫头很喜欢?”
阿容也不计较称呼了,急急问道,“可是一个很好看的哥哥?”
董决明心中已经对阿容的身份有几分猜测了,却不着急着说,反而故作迷茫地问,“我的友人都挺好看的,你这般描述,当真不知如何回答。再说细些?可有我好看?”
☆、夔州凌云
他没想到,眼前这小丫头竟毫不犹豫地重重点头,丝毫不顾及他的心情,边细看他边比划道,“眉毛比你稍长,鼻子更挺,唇也红些……送你这枚玉坠的友人可是他?”
董决明的长相本就偏寡淡,被阿容这一说,更觉得哪哪都不是,他心上中箭,面上也作出委屈神色,瘪嘴摊手回道,“大抵是他吧。”
董决明扫了扫那只揪着他衣摆的小手,没想到阿容得了答案反而揪得更紧,一双桃花眼睁得溜圆,澄净的银丸不安地轻颤,语气也轻软了些,“他在哪里?可以带我见他吗?”
他总算明白了谢昀那句“夹在我与她之间为难”的含义,眼前这小丫头看似喜欢谢昀喜欢得紧,若母妃讨厌谢昀,可不就会为难吗?
阿容的眼神柔软希冀,像一只毛茸茸的幼兽,董决明突然有些不忍告诉她谢昀已经离开的事实,正在思虑如何说为好,这犹豫的空当却叫阿容更为着急,她伸出另一只小玉手往店里一指,“大哥哥若是肯带我去,我便把这间店铺买下来给大哥哥,方才那个伙计要走要留也任凭大哥哥的意愿,如何?”
董决明有些啼笑皆非,这宫里的孩子都这么一掷千金、攻心为上吗?不得不说,这个条件还当真有些诱人,他也想将方才那个伙计赶回家种地去,书铺这样纸墨芬芳的地方总不能有这样的狗屎在。
“你哥哥现在或许已经到了夔州,你要见他或许不成了,但若有信件传达,我倒是可以助你。”董决明觉得小丫头一直仰着脑袋会脖子酸,干脆蹲下来与她说话,“烟霞客栈天字间,董决明。记住了吗?”
阿容亮晶晶的眼陡然黯了一瞬,随后又稍稍提起精神,点了点头,“谢谢董哥哥!董哥哥……还要书铺吗?”
董决明笑着摇头,“我是个惫懒性子,买下来也只会当个甩手掌柜,算了。”
“阿容,你在与谁说话呢?”说话人是何五姑娘,她从书卷里抬起头来寻阿容,便见她与一个陌生男子面对面说话,唯恐阿容被歹人拐了去,毕竟阿容这样玉雪可爱的小丫头,又是这般年纪,很受人贩子喜爱。
阿容偏头回道,“五姨姨,是阿容的一个故人。”“人贩子”董决明听了这声“故人”绷不住笑出声来。何五姑娘倒是没见过这般好看的人贩子,心下稍松,冲董决明微微一笑之后复又看起书来。
珍妃甫一回府,便遣人快马加鞭送信回宫,寻药材一事交到皇上手里必定事半功倍,且她心中也是颇想叫皇上早些知道,她还有希望诞下孩儿。
同时,这份药方经了宫中御医的眼,至少能瞧出有用与否,说到底她也并非全然相信一个民间的医者。
皇上派到珍妃身边的皆是个中高手,用作送信虽大材小用了些,却可以节省不少时间,此去京城恐怕只须半个月左右。
夔州渡口。
风帆沙鸟,水天一色。
构造精巧的木制大船静静泊于岸边,雪白的帆含蓄地敛着,几个身着麻布衣裳的壮汉正在搬箱上船,船家是凌云岛上一间武器铺的主人,每月中旬便出海往返于凌云岛与夔州内陆,装载煤炭铁石等物。
今天只有这一条船能走,且要等到午时。
此时船首立着一名白衣男子,海风徐徐拂过,那人墨发飞扬,好似要乘风飞去。偶有丝丝缕缕难闻的煤炭味,却丝毫沾染不得他分毫。
“要是再等几天就好了,这船简直没法待!”皱眉抱怨的是一名黄衣少女,面容娇俏可爱。
“阿玲,我的任务期限快到了,再不赶快回去就不能及时交差。”她身旁的男子其貌不扬,身着黑袍,样式与黄衣女子身上的如出一辙,“你太娇气了些,当初大可不必跟我出来。”男子脾气算不得好,眉眼间隐隐有些不耐之色。
“宇哥哥,阿玲不是这个意思……”黄衣少女见玄衣男子面色不虞,也不抱怨了,面上挂着甜笑,“只是觉得怕这味道熏着了宇哥哥。”
见玄衣男子面色稍霁,黄衣女子似要转移话题,眼波一转,瞧见了静立于船首的谢昀,轻轻扯了扯玄衣男子,轻声询问,“宇哥哥,这人莫不是天阶的师兄?”
玄衣男子也注意到了谢昀,见他风姿不俗,又着白衣,心中微紧,向前走了几步,细瞧之下发现此人虽是白衣裳,样式却不是凌云山庄的弟子服,顿时挑眉笑了,“不过是个平民罢了。”他侧头对女子道,眉眼间有些居高临下,“天阶的师兄也不是随处便能遇见的。”
阿玲有些遗憾地收回目光,心中可惜此人仅看背影便有这般风采,竟是一介布衣。
日升中天,船家一声吆喝,壮汉们将白帆拉紧,须臾时间,大船便缓缓驶离岸边。
夔州热得早,午时更是日光射人,海面上波光粼粼,灿烂炫目。谢昀微眯双眼,正准备回船舱,却见一黄衣女子步履轻快地走来,她见谢昀面上覆着玄色面具,抿了抿嘴,颇有些可惜的模样。
“公子可是前往凌云岛?”阿玲此话方出口便觉得自己是犯傻了,因为这条船的目的地便是凌云岛,她急急补了句,“可是打算拜于凌云山庄门下?”
谢昀点了点头,继续往船舱走。
“我也是凌云山庄的,日后应当还会是你的师姐呢!”阿玲见谢昀掀了帘子就要进去,忙道,“我叫阿玲!”
已然见不到人影,阿玲默默收回目光。
“脸都见不着,就看上了?”玄衣男子斜睨着阿玲,很是不屑,“你们这些女子就是肤浅。”
阿玲一惊,红着脸否认,“没有,宇哥哥。”
玄衣男子瞟了一眼阿玲绞着袖口的手指,讽笑道,“没有便好,你应当知道,他就算拜入凌云山庄,最多也就是个黄阶弟子,要是资质不济还可能是个外门洒扫,与我这样的玄阶是天差地别。我可不希望你被什么糊了眼睛。”
阿玲挽住玄衣男子的胳膊,略带讨好地笑,“宇哥哥,阿玲都知道。”
天色渐暗,估算着时候也差不多了,谢昀掀了帘子,再度立于船首,放眼望去,隐隐可见云蒸霞蔚之处,青葱低缓的山覆盖了整个凌云岛。
谢昀察觉到有人在自己身后丈许处,含有敌意的视线灼灼地落在他背后,转过身来,见来人是那位玄衣男子。
“小子,你知道凌云山庄的规矩是什么吗?”玄衣男子踱着步子走近,见谢昀没有开口,续道,“谅你初来乍到,多半不知晓,那师兄便教教你规矩。”
他出掌带风,“那就是,安分点,别招惹不该招惹的人!”
谢昀皱眉,一把抓住那只来势汹汹的手掌,玄衣男子的手掌再也动不得分毫,面色陡变,“你!”
“方才那句话还给你。”谢昀目光微冷,将那人的手掌丢开,玄衣男子却站不稳似的,一个踉跄往后倒去。
玄衣男子察觉到谢昀的功力远远在自己之上,虽面有怒容,却忙不迭地爬起来,转身便走。他在凌云山庄近十年时间,早已知晓实力为尊的道理,若是遇上解决不了的敌人,走为上策。
谢昀转身面向凌云岛,从怀中拿出一方手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手。
这个时候凌云山庄的庄主仍是他的祖父李通,凌云山庄仍是数一数二的门派。霞光下,谢昀眼中渐渐浮起些许怀念之色。
大船抵达凌云岛,谢昀踏上这片久违的土地,郁郁葱葱的青草绵软地匍匐于脚下,隐隐听得见山脚下各式店铺间人来人往的嘈杂声响,人群中多见玄黄两色袍服的凌云山庄弟子,偶尔一个青衣的地阶弟子走过,身边皆是簇拥着好些人。
谢昀走在街上,雪白的衣袍映入他人眼中,引起惊呼声一片,那些人正要围上来,却见谢昀身上并非天阶弟子袍服,顿时“嘁”了一声,“那个,你是新来的吧!不是天阶高人,穿什么白衣!”
谢昀不予理会,他前世在凌云山庄生活的时候皆是雪白的天阶弟子袍服,如今却连白衣都穿不得了,这一刻,重生的出入感来得更为强烈,他淡淡一笑,径自往山上走去。
众人皆知老庄主年事已高,早已将诸多事务交给了少庄主,自己则准备颐养天年去。这少庄主李恩是老庄主的亲儿子,虽周身的本事远不及老庄主,处理庄中一应事务却得心应手,令人服气。
这日也不知是来了什么贵客,许久不曾出山的老庄主竟亲自下山来迎,又是嘘寒又是问暖,白发苍苍的老人笑得见牙不见眼。
“好外孙,你都长这般大了,若非你有几分像云儿,外祖都要认不出了!”
李通好奇谢昀为何来了这里,谢昀却要进屋再说,李通一听便知其中原因不能为外人道,想起那个犯了错住进了冷宫的女儿,面上的笑容渐渐湮灭,叹了一声,“走吧,你既然来了,凌云山庄便不会亏待你。”
谢昀进了屋,特地将门也关上,再转身时立即掀袍单膝跪下,“外祖。”
李通一见这阵势,怔愣道,“孩子,你这是做什么?”他上前将谢昀拉起来。
“外祖,我这次出宫并非得到父皇允许,而是私自出宫。”
这话一出,李通面色剧变,“你这孩子,宫里怎么说?你这样回去可会受罚?”
看着李通全然关心的模样,谢昀面色微暖,笑道,“若是有外祖配合,自然不会受罚。”
李通立马道,“什么法子,赶紧说啊,干害人着急!”他见着谢昀面上的笑意,佯怒道,“好啊,专程等我这句话是吧。”
“阿昀怎敢。”谢昀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块檀木牌,上刻“行”字,“外祖可识得这个?”
李通凑上去一瞧,面色陡然一沉,撇嘴道,“你是哪里得到的?这些魑魅魍魉,爪子伸得够远。”
“外祖,我的打算便是假作为南燕死士所劫,后又寻机出逃,奄奄一息之际被凌云山庄弟子所救,因看见了身上的信物,便将我带至此处。外祖可以修书一封,送往京城,称我在凌云山庄,只是身上有伤,不便回京,还待休养一段时日。且外祖您也想留我住一段时日,叫父皇只管放心。”
谢昀摩挲着那枚檀木牌,“将这木牌也放进信封里,言明这是南燕死士身上之物,是那名救了我的弟子将追来的南燕死士杀死后在他身上搜寻而来。”
“父皇对这个一定很感兴趣。”谢昀唇角微勾,将视线从木牌上移开,“外祖,最近可有外出做任务,武力高强,且受外祖信赖的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