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决明就算不用为珍妃施针了,却要亲历亲为地煎药,以免旁人煎药出了差错,浪费了难觅的隆冬草。因此他只能跟着上京去,这时候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接了个怎样的烫手山芋。
他这辈子就没去过大楚的京城,也没见过大楚的皇帝,这趟算是要见个齐全了。
作者有话要说: 董决明:我可能收了个假徒弟┗|`O′|┛
☆、哀其不幸
董决明决定,等谢昀回来,一定要多压榨压榨他!也不枉他费心费力从临安镇屁颠屁颠跑到江州,然后又被带到人生地不熟的大楚京城。
实则,董决明这边的情况,谢昀早就料到了,他本就想将董决明从那些居心叵测的女人身边调离开来,不然他解决了一个还有第二个,之后还有第三个第四个,总之南燕逃君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倒不如让董决明远离南燕。皇上派来保护珍妃的侍者都有几分本事,且因为祭天遇刺一事,皇上越发重视内家功夫,若同等数量的南燕死士对上珍妃身边的几个女子,怕是讨不得好。董决明若是跟在她们身边,南燕那边就不敢轻举妄动。
所以谢昀才这般潇洒地去了凌云山庄,且预备待足了一个月再回宫,届时便好解释自己这一身的武功了。
李通谢昀两人整日待在山顶,根本没有下山逛街看海景的意思。因而山庄弟子头回见到谢昀,竟是在他要回去的那天。
一艘木船已经悄然候在岸边,随着海水涌动轻微晃动。这是凌云山庄的船只,开船的是一名黑衣的玄阶弟子。谢昀临上船之前,往人群中看了一眼。漂亮的少年面朝此处,神色淡淡,唯有一双眼寒亮如星。见到谢昀回头,他抿出一个笑来,不够灿烂,却如陈茶般温和。
前世谢昀在宫中被人逼得露出獠牙、竖起尖刺,本是从未肖想过的东西,他却被迫与人相争。都言“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这个在凌云山庄结识来的友人却不远千里来京城助他。易云长不是擅于权谋之人,却甘愿趟这浑水。
这样的恩情早已胜过谢昀所给予的一切。
待谢昀二人上了船,开船的弟子凑过来询问有何吩咐,面上是尊敬又略带讨好的笑意。
谢昀淡淡扫了他一眼,发现这人竟是先前意图“教训”他的那个男子,只是那时候他带着面具,现在露出了真容,眼前这弟子便没将他认出来。
李通摆摆手,“你去掌舵吧。”说着便与谢昀一同走进船舱。男子本欲不着痕迹地夸一夸谢昀,好叫李通欢颜,说不准就能记住他了,可眼下两人已经进去,男子只好作罢。
一路舟车劳顿,两边先后抵达京城。马车驶进城门,闹市的喧哗声争先恐后地涌入双耳,董决明跟个满是好奇的孩童似的,掀了车帘将半个脑袋伸往车外,一路打量观察。
他与半夏共坐一辆马车,半夏见他这模样,抽了抽嘴角,撇过头去,却忍不住伸手捏起车帘,稍稍掀开一角,也跟着四处望。
何五姑娘也随行而来,这是她第二回来京城,上一次还是珍妃入宫的时候,她跟着家人到京城住了几天。六年一晃而过,京城却好似没有多大变化,百年老店仍屹立不倒,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的街道,与那时候一般模样。
想到这里很可能就是她度过余生的地方,何五姑娘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马车一路驶过宫门,没有停下的意思,董决明看了看前头那辆公主规制的马车,了然一笑,放下车帘,随即靠回车壁。
皇上早早候在紫宸殿前的白玉阶上,焦灼地来回踱步,待敏锐双耳听见了渐近的马蹄马蹄声响,便迫不及待地走下台阶,向远方迎去,没有丝毫帝王的架子。
他扶着珍妃的手,在她下车那一瞬却微微使力将她抱入怀里。“四个月了,朕好想你。”他的声音略带喑哑,从压抑的喉间挤出。
珍妃任他抱了一会儿,见他许久不放手,微恼地挣了挣,“阿容还没下来呢。”说话间,阿容已经被秋玉抱下马车。
皇上这才放开珍妃,捏了捏阿容的脸颊,笑道,“阿容瘦了些,日后好好补回来。”
稍后,皇上瞧见了从后面那辆马车上下来的两人,目光未加修饰地打量,落在董决明面上的眼神越发幽深。
二十来岁,面容苍白却清隽非常,眼中并无多少敬畏。
这是皇上一眼便得到的信息,他本以为那位神医是一位须发尽白的老者,绝不会有这般年轻。可他给的方子连太医院都啧啧称奇。
皇上敛了略带侵略性的目光,善意又感激笑道,“此番多谢神医的诊治,日后还要劳烦神医了。”
董决明故作郑重地拱手回道,“不敢。”可动作里仍是可见江湖气。
皇上又得出一点结论。这位神医丝毫没有遵循宫廷礼仪的意思,若非藐视皇权,便是出身草莽。
珍妃在信中说的自然不如董决明当面说来得详细周全,皇上为免出差错,便将几人带到殿内,对着董决明很是询问了一番,事无巨细,算是彻底弄明白了。
皇上将董决明与太医院的人安置在一起,叫太医院的人纷纷猜测这位是不是要进太医院。要知道,太医院可从未有过不满而立的太医啊!
董决明感知到这些意味不明的眼神,也不在意,他不太喜爱皇上,也不如何愿意待在宫里。要说这留在宫里唯二的好处,便是有各种各样的珍稀药材供他捣鼓,且他徒弟也在此处。
嗯,宫里的鸡也做得格外好吃。便是一道普普通通的糯米鸡也有二十几道工序,四方山的泉水涤米,文火慢煮,制出最香甜软糯的糯米饭,那只精米养的肥硕母鸡也要配上各种调料,淋上蜜汁,势必要狠狠地与宫外的糯米鸡之间划出一道鸿沟来。
董决明非常反对这样奢靡又繁琐的制作方式,于是决定将宫里的鸡都吃光以表示愤怒不满。
皇上与珍妃还未温存几日,便得到消息说,谢昀已经抵达京城,随行而来的还有他曾经的师傅——李通。
李通的来意,皇上不会猜不到,他沉眉想了想,低头柔声问珍妃,“待你的病完全好了,你会原谅云妃吗?”
珍妃没料到他会提起云妃,先是愣了愣,随即浅浅一笑,却是避而不答,“皇上要如何做,我都不会介意的。”
皇上将珍妃拥入怀中,下颌轻轻搁在她的发顶,“朕每每想起六年前那日,你断断续续地嘶叫,声音像被扼住了喉咙的猫儿,一盆又一盆的血水陆陆续续从房里端出来,朕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握住,不断收紧,紧得难以呼吸。直到次日阿容才诞下,你却没了声响,朕被吓得脑中一片空白,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叹了一声,眼中微有水光,在珍妃发顶吻了一口,续道,“朕就是在那一刻确定了心意,原来朕早已爱你入骨。若是可以,害过你的人,朕都会叫他们永无天日。可今日云妃的父亲来了,他以前教过朕习武。他此次来,应当是为了云妃。”
皇上心中生疑,因为云妃害了珍妃之后,李通并未有丝毫为云妃出头的意思,反而气她行事不端,令人失望。如今为何又要进宫?
谢昀两人进宫的时候有些风尘仆仆的味道,与珍妃一行人不同,他们只有两人,显得有些单薄。说到底是因为两人都是喜爱独来独往的人,且寻常敌手还伤不到他们,真遇到棘手的敌人,便是带多少随从都无用。
不如孑然一身。
皇上看着谢昀,见他并无多少憔悴模样,心下愧疚感稍减,笑道,“回来便好。”
随即看向李通,他比印象中老了许多。那个时候的李通虽两鬓斑白,却是面容英俊、身姿挺拔,仅是那样单站着,便是周身的气度。但现在他已然衰老,且老去的速度比寻常官僚勋贵人家的老人要快得多。一头长发已经全白,眼角、眉心以及嘴角的皱纹颇为明显。
可他身为凌云山庄的庄主,分明生活优渥,身体强健,缘何会老成这样?皇上本来是预备与他好生周旋的,见他这样,顿时没有了心思。
就像是竞技台上一番摩拳擦掌蓄势待发后,却见对手一瘸一拐从台脚艰难爬上来。
到底是教了他许多年的师傅,皇上心中有几分苦涩。
“皇上。”李通的面上没有丝毫见到往昔徒弟的喜悦,反而全是审视,他缓慢开口道,“皇上应当知晓草民来意为何吧?”
皇上一噎,李通从未自称过“草民”,向来是直接称“我”,现在这般口气,竟是客气到生疏。
皇上微微颔首,随即以手示意,白总管领了命,从偏殿带来一人。
湖绿裙衫,少女打扮,面容未老,眼神中尽是喜悦希冀。她直直看向殿前的皇上,双眼湿润,“阿淳,你终于肯见我了?”
皇上轻咳几声,避开云妃的眼神,“云妃,你看谁来了。”
云妃这才注意到大殿内除了皇上,还有她的父亲和儿子。
她的眼里有一瞬间的惊讶、不解,“爹,你怎么来了?”她语调颤抖,不知是害怕还是激动。
李通绷着老脸,眼眶却发着红,“云儿……”他上前一步,“云儿,这几年,是爹爹错怪你了。”
皇上一听便觉不对劲,何为“错怪”?
李通随即露出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神色,轻斥道,“你为何不将那个幕后之人交代出来?害你白白受了这几年的苦!”
李通看向皇上,眼眶犹红,“当年之事还请皇上再细查一番,草民听闻,当年实则是容妃娘娘怂恿云儿对付珍妃,云儿下的药分明不会害人难产,却被身边丫鬟偷天换日,如今那丫鬟也遭人毒手,死无对证,最后唯有云儿一人受罚,何其不公?草民知道云儿秉性鲁直,容易经不起挑唆,受人利用陷害,当年之事绝非云儿本意!望皇上明鉴!”
皇上微惊,他当时恨极怒极,哪里会想到其他的,唯有将云妃惩治了才能稍解心头之恨。
“师傅放心,朕一定会查清容妃是否与此事有关,若事实如此,她定逃不了严惩。至于云妃……”
☆、面目全非
皇上朝云妃看去,几乎是一瞬间,那痴迷的、充满爱意的眼神便黏在他身上、脸上。
云妃竟是对他们方才的话语毫不在意,“这么多年,云儿该想明白的事情早已想明白了,云儿已经与你分离了六年,若是你肯信云儿一分,就是不洗清冤屈也无妨,云儿只想……”她目光盈盈,未尽之语尽在绵绵情意中。
皇上下意识皱眉避开,随即想到李通就在眼前,这才试图缓和面色。
李通见此,面容陡然一沉,将云妃拉到自己身边,“云儿,该想明白的你并未想明白。”随即看向皇上,“草民恳请皇上放云儿出宫!”
方才云妃与皇上之间的气氛他李通算是明白了,分明是一个痴情不悔,一个无情冷血。这时候他根本不打算寄希望于皇上能善待云妃,唯一的出路便是将云妃带回家。
不嫁人了又如何?在庄里她还是那个肆意张扬的大小姐,还可以活成出阁前自由潇洒的模样,便是整日吃喝玩乐,招猫逗狗,也比在冷宫里待着强千倍百倍。他还没到要死的地步,定会护她周全,便是他没了,也还有李恩。
凌云山庄的大小姐总不会没有未来。
李通作势要跪,皇上连忙伸手制止,苦道,“哪有师傅跪徒弟的道理?师傅的要求……”皇上看着殿里站着的几人,他、李通、谢昀、云妃,本是亲近的关系,却面色沉重地各自立着,气氛紧绷,难以调解。
他恍然觉得,将云妃放出宫也是好的,他的瑶儿诞下了孩儿,旧疾也有望治好,他胸中的这股气,也该舒出去了。
“朕答应了。”
“云儿不走!”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云妃急急重复,“云儿不走!”她眉头紧蹙,似是不解,“宫里都在说珍妃的病能治好了,就算当年的事是云儿所为,她也能原谅我了吧?阿淳,你能原谅云儿吗?阿淳还要云儿吗?”一双泪眼望向皇上。
皇上看了看李通,叹道,“你回去吧,朕不能再耽搁你的年华了。朕会拟一道旨意,日后……你可以随意嫁人。”
云妃眸光有些涣散,喃喃道,“云儿不要,不要走,云儿爱了你这么多年,我不走!”她以为自己抓住了问题关键,眼神一凝,声调拔高,“是珍妃还没有原谅我吗?我去给她跪下认错!我去认错!她的病能好了,只差我一声认错……”
皇上分明已经有些相信云妃成了容妃借刀杀人的那把锋利的刀,但云妃却状若癫狂地要去给珍妃跪下认错,姿态低到了尘埃里。她大抵还是存了让皇上心疼怜惜自己的心思,若是能因此生出对珍妃的一丁点不满,她所有的委曲求全,都值当了。
云妃明显情绪过激,且说着便要冲出去,谢昀一把拦住她,云妃一头撞进谢昀怀里,却将自己的额头撞疼了。她抬头,泪眼朦胧,口含哭音,“昀儿,你让开啊!让开好不好……”
“母妃,”谢昀将她被泪意濡湿贴在颊上的一缕头发撩到耳后,语气轻缓温柔,“宫里不适合你,回家吧。”
这一刻,母子俩竟像是对换了角色。谢昀才像是那个长辈,成熟包容,温和慈悲。
云妃眼泪似洪水泄闸,不住淌下,埋头哭了一阵,谢昀以为她或许发泄之后便能想通了,却见她再次抬头,眼带恳切,嘴唇张合,“昀儿,你替母妃去求珍妃原谅好不好?求求她大人不计小人过,让母妃能陪伴阿淳左右。昀儿,你是皇子,说的话比母妃管用……”
你去替母妃求珍妃原谅好不好???
谢昀眼中闪过惊愕,竟是怔在了原地,他不知晓,正往这边走来的李通真真切切地在他眼里看到了沉痛之色。
亲母给予的伤害,从来都叫人无法抵御,难以愈合。
如同一道利爪,剖开毫无防备、充满信任的柔软腹部。
李通双目陡然赤红,他气了六年却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的女儿何时变成了这样无情无义的性子?因为爱一个人爱到疯魔,便可以肆无忌惮伤害其他所有人,包括她的血缘至亲吗?
这宫里究竟有什么魔力,竟可以使得一个人面目全非?
云妃犹无知无觉地看着谢昀,连那抹清晰又深刻的痛色都不曾留意到,她正等着谢昀回答,意图将低声下气委曲求全演绎到极致,却于猝不及防间被李通往后一拉。
李通怒到了极点,青筋暴起的大手高高扬起,似要落在云妃脸上。
“孽障!看我今天不打醒你!”李通的巴掌落下,却是落在另一人身上。
谢昀抱着云妃旋了半圈,以背挡掌。李通本就没用内力,看谢昀要为李展云挡掌,又及时卸去了几分力道,因此巴掌声虽响,落在谢昀背上却并不疼。
云妃窝在谢昀怀里,吓得身子颤抖。谢昀将云妃松开,她犹扯着谢昀的衣襟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