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妃也道,“阿容只管去,不用瞒着母妃了。”她说着,与皇上相视一笑。
阿容懵懵懂懂,完全不明白为何这两人是这种反应。父皇像是已经知道了三哥哥的本事,而母妃更是叫她愕然,她向来不喜三哥哥,知道旧疾治愈有望后也只是恶意稍减,今日看着却像是全然的冰释前嫌。
见阿容这副模样,珍妃自然晓得她在想什么,也不准备多说,只笑道,“阿容只要记得,你的三哥哥与我们已经没有了仇恨,今后你想亲近便亲近罢。”
阿容被这惊喜砸得回不过神来,又听母妃笑着对父皇道,“阿容这孩子很早的时候便与我说,觉得云妃的事可能另有隐情,我那时自然不愿相信,还呵斥了她一番。如今想来,三皇子怕是很早便知道这事了,只苦于没有证据……也是个可怜孩子。”
皇上轻轻揽过珍妃,欣慰又感动,“朕的瑶儿真好,云……李展云,她到底对你心存恶意,你却能轻易原谅她。”
“她被人利用,其过错早已还清,倒是容妃,她才是最可恶的那一个。”
皇上自云妃离宫那日起,便将前尘往事重又梳理了一遍,细想之下,容妃分明颇为可疑。
她先前对云妃颇为亲近,珍妃出事之后、牵出云妃之前的这段时间她便已然疏远了云妃。偶有一日宫妃说笑间见阿容生得玉雪可爱,皆要抱上一抱,容妃却有些不情愿,看他正往这边走来,这才作出喜爱的模样,怀里的阿容本是睡着的,大抵是被抱得有些不舒服,眼睛一睁,直勾勾地向面前的容妃看去,本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容妃却惊慌失措,险些让阿容摔到地上。
皇上以六公主和七皇子为要挟,容妃果然招了,只一个劲儿地求皇上善待六公主和七皇子。
容妃知道这是个心狠的男人,先前便能放任宫人欺侮三皇子,随后又能毫不犹豫地将五公主嫁去虎狼之地,如今自然有千百种法子惩治六公主和七皇子。
都说虎毒尚且不食子,但他是帝王。
他只在乎他在乎的,旁的人或事不会分去他一分一毫的仁慈。且一旦叫他生了疑,便是没有确凿的证据,他也不会放过她。
因此容妃认得无比爽快,只盼皇上能放过她的一双儿女。
这几年来,她也会夜里不安,生怕当年的事突然昭之于天下,她一遍又一遍回想是否有错漏之处,也曾因为心怀愧疚悄悄托人照拂谢昀一二,虽是杯水车薪,却能叫她夜里睡得踏实些。
如今,这一切总算结束了。尘埃落地的滋味,还不赖。
皇上也曾不解。有人说,深切的爱意常常藏在人们眼里,不必出之于口,一看便知。他在云妃眼里看到过,他稍稍靠近,她的眼里便是晶晶亮亮欢喜雀跃的光芒;他与珍妃同行时,云妃的眼里黯淡无光,像是失去了自己所有的珍宝;他立于祭台之上,坐于宴席之首,她仰头看他,如视天神。
他竟不知晓,原来自己曾经也对云妃颇多关注,直到他亲手将她囚禁,让她的充满爱慕的眼再也无法看到他。
但容妃从来没有,说到底是嫉妒心作怪,奢望太多,面目便狰狞起来。等日后稍稍醒悟,渐渐通透,又悔不当初。
皇上与珍妃都没有解释给阿容听的意思,阿容也不追问,到时候问一问谢昀便是,只是她心里还压着一事。
“父皇,阿容想向您求一件事。”
皇上示意她说,阿容便道,“就是长公主姑姑家里的事,自从那个叫沈月的女子进了公主府,阿敏阿慕就没一日舒坦的。”
阿容仰头期盼地看着皇上,皇上却笑,“阿容也知道这是他们的家事,就连惠宜也同意了沈月住进府里,朕要是为此下旨,岂不是多管闲事?”惠宜正是长公主的封号。
说到底,沈月于皇上而言不过一蝼蚁,还不足以叫他费心除去。
“可是长公主姑姑心里头定是不愿的,阿敏阿慕也不喜欢她。父皇若是下旨将沈月送到沈府去,那沈月也有一个归宿,长公主姑姑府里也能清净了。”阿容仍是不放弃,甚至眼巴巴地看了一眼珍妃。
若是母妃开了口,皇上应当会再考虑考虑。
珍妃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阿容,她就知道这丫头又是在为小玩伴们打抱不平了。但惠宜长公主一直将她视作魅惑君心的妖妃,虽不曾恶语相向,却从没有与她亲近过,每每进宫便只与皇后一同饮茶用膳。
长公主性子软和,极少与人交恶,珍妃也对她讨厌不起来,但珍妃也并非良善无私之辈,对谁都要帮一把。
“皇上,臣妾也觉得将那沈月安置在沈家更为适宜,一个外室都算不上的女子所诞的孩儿,住进了长公主府,混淆了长公主的血脉,时日一久,或许还要郡主世子两人唤她长姐,应当是不大合适的。”珍妃到底还是帮阿容说了话,却并非为了沈敏沈慕,更不是为了长公主。
皇上看着珍妃的眼,便知道她已经有了主意,直接问道,“瑶儿你来说,这事该如何做才能堵住悠悠众口?”
阿容见事有转机,晶亮的眼专注地看着珍妃。
珍妃轻笑两声,“皇上,钦天监的人不是正好可以派上用场嘛,就说沈月那孩子与郡主世子犯冲好了,将她安置在沈府,日后能少见面便少见面。”
皇上小酌了一口酒,思忖片刻,随即爽朗笑道,“瑶儿,朕就喜欢看你使坏。”
阿容也欢喜起来,“父皇,批命的时候还是给沈月安排一个好命格才行,只是因阿敏阿慕双胎之身,命格相依,乍然冒出来其他人,便会被破坏了去。这个说法如何?听上去是不是很有道理?”
皇上和珍妃俱是笑起来。
事情便这样定下来,只是他们都不会知道,若是这一世轨迹不变,阿容便会一语成谶。
皇上将沈敏沈慕与沈月三人的生辰八字送往钦天监,并特意叮嘱了一番。钦天监除了算算天气与吉日,平日里便闲着,形同虚设,乍然接到皇上亲自安排的任务,简直是受宠若惊,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为三人批命一事竟由监正亲自上阵。
监正自然是有几分本事的,可当他拿到这三人的八字,却发现,他们的真实命格与皇上安排的命格相差无几。
沈月便是沈敏沈慕二人的命中克星。
监正又惊又疑,不敢怠慢,立即将这情况写下,与批命一道送往御前。
阿容因为这事得以解决,一连高兴了几天,上翘的嘴角是压也压不住,见人便有三分笑。
珍妃本是极爱看阿容面无表情的样子的,因为那个时候的阿容,最像那个求而不得的人。可现在她竟更喜爱看阿容喜笑颜开的模样。人心肉长,珍妃也并非铁石心肠,阿容也不仅仅是“晏雪照留给她的唯一念想”了。
阿容用完晚膳习惯在外头转一会儿,克化克化,这个当口,珍妃从匣子里拿出一块通透圆润的青玉,上头的“照”字已经模糊不清,是常年把玩所致。
这块玉曾被阿容见到过,珍妃也只推说这是生她那年祈福得来的玉。没有人知道它真正的来历。
那个人留下这块玉,说只要她来,他便娶她。
然而,当他神志不清、迷迷蒙蒙的时候,眼里尽是痛苦无助;离去的时候,也没有多余的留恋。
“母妃!”阿容稚嫩的唤她,伴随着愈来愈近的脚步声。
珍妃将青玉放回匣子,便见阿容已然进了宫,向她扑过来。
自她帮沈敏沈慕说话之后,阿容好似对她更亲近了些。珍妃笑容柔和,刮了刮阿容的鼻子,两人说起话来。
“母妃,父皇怎么还没有下旨啊?”阿容眉头纠结。
“快了,你父皇答应的事情,一定会做到的。”珍妃想起一事来,“不过阿容,在这件事里,你有一处做得还不够好,若是母妃一念之差,或是没有反应过来,阿容只能失望而归了。”
阿容自然问她是哪一处,珍妃循循善诱,“应当先与母妃商量,将一应对策想周全了,再到皇上跟前说,阿容觉得如何?”
“嗯!”阿容重重点头,“先前是阿容忘了……”
珍妃轻抚阿容的发顶,“母妃自然不会怪阿容,只要阿容下一回记着就行。”
皇上迟迟没有下旨,乃是因为监正的一番话叫他上了心,还悄悄遣人去长公主府探查,最后结果令人咋舌。沈月不过十岁,介于女童与少女之间的年纪,旁人都还在苦背诗词,或扑蝶玩耍,她却已经能把握人心,利用舆论助她在长公主府站稳脚跟。
皇上当即不再耽搁,下旨将沈月送往沈府。皇上虽对惠宜长公主并无多深的感情,却不容许外头的杂草折损了皇室血脉。
因此,前一世还安然住在长公主府悄悄筹谋的沈月,这一世却早早地被迫离开。
出府的时候,外头许多百姓驻足围观,眼神怜悯,沈月恨极了这样的眼神,却不得不垂眉敛目,显得越发孤寂凄冷,但她的脊背不曾弯下一分一毫,权力压不倒她的铮铮傲骨。
一切拿捏得刚刚好,她知道。
本朝驸马不能为官,沈家是高门大户,沈驸马本也是前途无限,却因为尚主而前程尽断,因而沈家对于沈驸马尚主一事心有怨怪,却不能张口言说。且当年是长公主先看上的沈驸马,随后执意要嫁,先皇觉得不过小事一桩,张口便下了旨。自此,沈家人对长公主或多或少存了怨念。
那沈月于他们而言不过是给长公主添堵的人罢了,若没有这份价值,他们甚至不愿多看她一眼。
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般,叫沈月恨得口中发苦,呼吸艰涩。她恨所有人,不论是富丽堂皇的长公主府,还是道貌岸然虚伪冷漠的沈家,甚至还有这群眼神怜悯同情的围观百姓。
没有人注意到,那个失落却傲然的少女,眼里流淌着怎样刻骨而幽深的恨意。
太医院。
谢昀就猜到董决明兴许在这,近来董决明新添了一个爱好,那便是糟蹋太医院的药草。捣鼓来捣鼓去,制成一些效用比较奇特的药物。
其中有一味药竟可以隐匿内力。服用人纵是内力再高深,旁人探去也如常人。谢昀觉得这药有些意思,便问他要了一些。
这日董决明正在制一种化水无形的助兴药,见谢昀来了,挑着眉要他试试。
谢昀勾唇一笑,看他的眼神叫董决明微微一凛,仿佛下一瞬谢昀就要将那药往他嘴里灌似的。两人都没有婚配,若不小心沾了这药并不好受。
谢昀手指一动,董决明立马将药收好,却见谢昀只是笑着拍拍他的肩,“随我来一下。”
他们经阿容引见过,若是就此渐渐相熟也不足以令人生疑,谢昀要瞒的,也只是他们曾在临安镇相处过一段时日的事情。
这是一处湖心亭,视野开阔,不必防备隔墙有耳。
谢昀直接将二皇子的痴病与董决明说了,并着意问起痴病的特征。
“在我听过的故事里,有人装疯,有人卖傻,不得不说,卖傻比装疯来得容易。你既有此问,应当是对他生了疑。若能将他带到我面前,我或许有法子试出来。”董决明饶有兴致地笑了几声,“我也想知道,他是真傻,还是假傻。若是假的,能骗过众人六年之久,也是个厉害人物。”
谢昀沉眉道,“他被太子保护得很好,若要不知不觉将他带到你面前,并不容易。不过倒是可以直接与太子说,他要是知道你或许可以治好谢羌华,必定愿意一试。”
“你们天家的二皇子不归皇上管,归太子管?”董决明听出了其中的端倪,直截了当地问出口。
谢昀微微摇头,并没有说话。董决明却已经全然明白了。
就算是普通人家出了个痴儿,也不会放任不管,唯有吃不上饭的穷苦人家才会无奈放弃自己的子嗣。皇上虽没有将二皇子抛弃,却与抛弃无异了。
天家果然无情。
一阵风拂过湖面,带来一阵清凉,谢昀望向湖水,缓缓道,“我曾认识另一个痴儿,她偶尔一个人的时候会傻笑,更多的时候却是茫然无助地望着一处,好像旁的所有人都走不进她的眼里。她极少说话,被欺负了才会喊疼,眼泪汪汪的时候甚至与常人无异。”
谢昀收回目光,一只手撑着额角,还未讲完的话竟不知如何接续。
董决明面色稍正,为自己斟了一杯茶,“那个痴儿在你的心里有些分量吧。”不然他不会有这般神色。
谢昀并未开口,待湖面的涟漪平息少许,忽而浅浅一笑,淡不可见,“她待我终究是不同的,她会与我说话。”
董决明几乎怀疑对面的人眼里依然看不见自己,却未去打扰他。他或许不知道,自己比他想的还要了他。
须臾之后,董决明才道,“听你的描述,你的那位友人,应当是曾经遭逢大变,刺激太过导致的。如同人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人也有自我保护的本能,她不过是选择了另一种方式保护自己罢了。确切地说,她并非痴病。”
谢昀并不惊讶,只盯了面前的茶水一瞬,随即一饮而尽道,“走了。”说完竟是毫不犹豫转身便走,雪白的衣袍在亭中划出一道炫目的白光。
“喂喂喂!用完就扔啊!谢三!”董决明在后头咋咋呼呼地喊,白衣人毫不理会,兀自走了。
董决明也不再跟,摊摊手从另一条道回去,口中唱道,“都道是世间男儿多薄幸,红颜未老,心肠易变……”
渐行渐远,歌声也愈发听不清了。
这日皇上正问起太子中意哪家的贵女,却收到了来自北狄的急报。
是谢芳蕤的信,乍一看全是报平安之语,叫皇上和诸位兄弟姊妹切勿挂念云云。皇上看完之后却并未将它放到一旁,而是唤白总管打来一盆水,加了些白色粉末溶于水中,紧接着,他将信纸浸入水盆。
谢芳蕤用的上好的墨水,一时半会竟没有晕开,反而是在字里行间的空白处显出了一些小字。
“欲攻大楚。”皇上一字一顿地念出来,面色狠狠一沉。
太子见皇上面色有异,正要询问,皇上便叫他自个儿来看。太子盯着那四个小字,面色凝重,“父皇,消息可靠吗?”
他这话一出,皇上面上的神情几经变幻,“小五确然可能心中含怨,但我大楚若与北狄打起来,她讨不得半点好,再者,她的母亲还在朕这里。”
太子没想到皇上心中顾虑的竟是谢芳蕤的忠诚,“父皇,若北狄当真要发动战争,为何会放任五皇妹的信件送到我们手里?为何会在两国和亲不久后便立刻破坏这份安定?”
皇上有意教导太子,不答反问,“若朕没有看出此信的玄机,仅看这白纸黑字,朕会如何想?若你有意攻打北狄,而此时北狄恰好送了一名和亲女子来,你会挑选何种时机?”
“麻痹敌人,攻其不备。”
“正是。”
太子语中夹叹,“那便要提早准备了。”
皇上在殿内稍稍踱了几步,末了看向太子,“青玺,娶杨家女。”
太子呼吸微滞,不过一瞬,便点了头,动作却有些艰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