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杨家女指的便是虎威大将军杨大将军之女,杨莫倚。巧的是,这个女子恰是最合阿容眼缘的那个女子,英姿飒爽,笑容邪肆。
太子出殿之后,面色便恢复如常,只是到底没了笑颜。路遇谢昀也只微微点头罢了。
“太子。”谢昀唤住了他。
太子停下脚步,看向谢昀,以眼神询问。
谢昀没有与太子绕弯子的打算,直言道,“董神医说他或许有法子能治好二皇兄,想瞧上一瞧。”
太子惊疑不定地蹙起眉头,“此话当真?”
谢昀点头,“时隔六年的旧疾,对董神医而言,或许不是难事。”不只是珍妃的病,还有二皇子的痴。
“好。”太子爽快地应承了,“不论最后成与不成,都得好好谢一谢这位董神医。”宫里的人将二皇子视作透明,难为董神医有这份善心了。
董决明很快被带到了二皇子的住处,太子在一旁看着,见二皇子眼神抵触,温声安抚道,“阿华莫怕,董神医不会伤害你的。”
二皇子仍是惊惶不定,口里喊着,“不要吃药,不要吃药……”
“不吃药,病就好不了哦,二皇子,在下给您开最不苦的药,可好?”董决明循循善诱,随即看向太子,声音小了些,“这药旁人吃了会有损神智,对二皇子而言却是良药,因此太子万不可亲身试药。”
“阿华不吃药!不吃药!”二皇子哭闹起来,哇哇大叫。
太子本就心事重重,此时太阳穴突突直跳,却闭了闭眼忍耐着哄他,“阿华乖些,吃了药病就能好,以后再也不用吃药了,好不好?”
二皇子泪眼迷蒙地眨了眨眼,哭闹声小了些,“阿华不喜欢吃药……不想吃……”
董决明状似无奈地一叹,“此事还得二皇子配合,若是不吃药,在下便是有再多的法子,都难以医治二皇子了。”他垂眉敛目,不再多言。
“董神医放心,阿华会吃药的。”太子冲董决明微微点头,“请开方子吧。”
董决明提笔在纸上“唰唰”写下药方,口上解释道,“之所以会对常人有损,乃是因为这其中的几味药会刺激神智,患了痴病的,便可以用这种法子恢复,但于常人而言,却平白添了伤害。所以这药,只有二皇子一人能喝。”
太子抬手示意,立时便有宫人上前接过药方,转身朝太医院跑去。
“每日一贴,切勿缺漏。告辞。”董决明抱拳便走。太子将他送至门口,稍稍站了一会儿才转身走向二皇子。
“阿华,这么多年了,哥哥照顾了你这么多年,你也该好起来,照应照应哥哥。”太子坐在榻边,一手轻轻揉了揉额头,“哥哥好累……所以阿华一定要好起来。”
二皇子的面容隐在阴影中,眼中一抹挣扎之色一闪而过。
董决明与谢昀肩并肩走在一条卵石路上。
“接下来只要多留意些便是了,太子会盯着他喝药的,若是他反应过激一味抵制,或是偷偷将药倒掉,那便是有问题。”董决明笑意轻松,“若他拼着神智受损的风险也要演个周全,那我敬他是条汉子!”
“你那个药方……不是胡乱开的吧?”谢昀到底还是问了这么一句。
董决明白眼翻上天,“我是那种乱开药方的人嘛?‘医者仁心’这四个字可是我董家祖训!那药方本就是治神志不清的,常人服用也确实于神智不利,我何曾说过一句假话?”
听了董决明的话,谢昀眼里竟浮起点点惋惜遗憾。董决明扫了谢昀一眼,像是猜透了他心中所想,“你那个友人可不算在内,她那是心病,心病自要心药医,不可与痴病相提并论。”
“什么样的药,才能称之为心药呢?”谢昀自发地问出这句来。
“那人不与旁人说话,却偏与你说,那么有可能,你便是她的心药。若常常陪她说话,引她多说,总有一日,她会与常人无异。”董决明认真分析道,一双眼悄悄瞄着谢昀的反应。
果然,他有一瞬的怔忡。
他便是心药么?
不过,这一世,他不会让她有封闭自我的可能。这般想着,谢昀的眼里有一丝释然和庆幸。
恰是这一年的初雪时分,整个京城陷入一片安谧美好的银白时,却有一个稚嫩又脆弱的生命,嘶叫,挣扎,不得出路。谢昀分明不知那所谓的“变故”,也不曾见到阿容历经巨变的那一瞬,但他心里的场景就是那般模样。
内外两个世界,宁静美好与绝望挣扎,诡异又和谐地拧在一处。每每稍一设想,便叫他呼吸紧.窒,像是被人扼住了咽喉。
自他将她纳入羽翼之下的那一天起,每一次温声安抚,为她拭泪,听她断断续续语带哽咽的诉说,他都对周遭的一切便越发不喜。
他想要所有人向她谢罪。
因为提起了那个“友人”,谢昀的面上才有这般有趣的神色,董决明心里跟猫爪子挠似的,最终忍不住腆着脸凑上前,“阿昀啊,那个人是谁?可否叫我见上一见?兴许我能帮上忙呢?”
谢昀被董决明这一声“阿昀”给叫得彻底回了神,面色算不上好看,随口回道,“不告诉你。”
“哎?我们不是好兄弟么?这么点事都不能说与我听?”董决明开始磨他的嘴皮子。
谢昀站住脚,转身看他,“你不是阿容的师傅么?怎么没见着你教她什么本事,反而每天闲得慌?”
董决明果然被转移了话题而不自知,“她一大早便要去找另一个师傅读书去,哪里还记得住我这个犄角旮旯里的师傅。”浑然不觉自己话里已经醋味十足了。
谢昀笑了几声,点头,“也是,她上完课了,还要到我这里来习武,自然顾不上其他的了。”
董决明咬牙瞪眼,没用,谢昀面上的笑意分毫不减。
玲珑宫。
阿容已然将董决明那套针法学得八.九不离十,但头一回在珍妃身上下针的时候仍是紧张得不行,生怕扎偏了位置,所幸多施几回针便熟练了。
这日阿容施针完毕,精神高度集中加之天气又热,出了一身汗。
柳公公带的徒弟笑容乖巧递来太子的口信,唤阿容前去潜渊殿吃冰镇瓜果。
“请等一等,我沐浴一道再去。”毕竟身上粘腻,不舒服。
珍妃叮嘱道,“阿容不许吃多了,小心拉肚子。”
潜渊殿里,太子正在看一本册子,见阿容来了,便合上册子,起身将她牵往桌边,“太子哥哥好不容易进宫住一段时日,阿容也不来这里坐坐,怕是忘了太子哥哥了。”
他佯作生气,阿容便急忙解释,“最近阿容太忙啦,要学的东西好多,阿容的脑袋都要大了。”
太子笑出声,伸手在阿容头上揉了揉,她才沐浴不久,发上还有些许水汽,“阿容的头发还有些湿,为何不披着?在太子哥哥这里,什么都不需注意。”太子说着,便示意秋玉将阿容的头发散下来。
阿容嘻嘻笑,“太子哥哥真好。”
太子帮她将披散下来的长发拢了拢,声音压低下来,“太子哥哥还给阿容备了冰碗,没有与珍妃说,阿容要不要吃?”
阿容又惊又喜,连连点头。
潜渊殿各个角落都放置了冰盆,中央还有一只盘螭冰雕,整个殿内凉爽得很。阿容舀了一勺果冰,正要往嘴里送,却见殿外进来一人。
“殿下,二皇子又闹着不肯喝药!本是要跑出去的,被宫人拦住了。”
太子面色一变,直接便要出去。
“太子哥哥!阿容也去!”阿容说着,便飞快地迈着小细腿,险险跟上了太子的步伐。太子见她跟得吃力,直接将她抱起来,大步往栖凤宫偏殿行去。
二皇子此时正被几个宫人团团围住,因着怕伤了他惹得太子怪罪,这些个宫人连近身都不曾,二皇子一次次撞上来,将宫人撞得呲牙咧嘴,仍是牢牢抓住身边的人,不肯将包围圈放开。
“你们让开!阿华不喝药!”谢羌华口中仍叫嚷不止,面上皆是任性使气的神色。
见太子来了,这些个宫人总算松了一口气。
“阿华,不喝药病就好不了,阿华不想快点好吗?”宫人自动让开一条道,太子带着阿容走近谢羌华。
谢羌华见了太子,委屈上涌,眼泪巴巴的,“可是阿华不喜欢喝这个药,不喜欢。”
“苦吗?”
谢羌华重重点头,“苦!”
太子立即吩咐宫人,“多加些糖,再拿些蜜饯来。”
“还是会苦……”谢羌华眸子水润,不住摇头。可太子已经将药碗端了起来,执起勺子,坐在他身边。
“阿华与哥哥玩个游戏好不好?哥哥喝一口,阿华也要喝一口,不许耍赖。”太子语调轻松,舀起一勺便要往嘴里送。
“殿下!”身后的宫人忍不住出声阻止。他们本没有资格干涉太子的任何决定,但眼见着太子就要以自己的身体为代价哄二皇子喝药,也顾不得尊卑上下了。
太子没有理会,一勺药汁已经进了口。
“阿容也来!二皇兄,阿容也喝一口,二皇兄就喝两口好不好?”阿容还不知道这药对常人有害,也不曾注意太子身后那群宫人难看的神情。
听闻阿容此言,太子面色难得的严厉,“阿容,你不必喝。”
阿容站在榻边,直觉此事有些不大对劲,沉默着看了看太子,又看了看二皇子。
太子语气稍缓,又舀起一勺来,“哥哥都喝了,该阿华了。”
谢羌华看着那越来越近的汤匙,手心悄然攥紧,他闭了闭眼,满脸的委屈不愿。
太子本以为这样他总可以喝药了,没成想,汤匙临到谢羌华嘴边,却被他一掌挥开,连带他手里那碗也被打翻了去。
“阿华不喝!哥哥骗人!哥哥没有喝!”谢羌华双手胡乱挥舞。方才太子分明喝了一口,但他是痴儿,他要觉得没有喝,那便是没有喝。
“阿华!!”太子忍不住低斥一声,隐忍又无奈,额角突突,竟是连一旁的阿容都不曾留意。
汤药打翻时,阿容恰好站在榻边,一时间来不及反应,便被泼了一身,药汁淋淋漓漓,发上、前襟上、皆是滴滴答答不止。幸而汤药已经放了好一会儿,没有将阿容烫得惊叫。
她只是呆呆愣愣地站着,还有些手足无措。
一片雪白衣角闪过,从人群中穿梭而来,玉面紧绷,双目黑沉,内里墨色翻涌。
他伸手触了触阿容湿透的衣襟,只有淡淡的余温,稍稍松了一口气,随即不顾脏污,将阿容抱进怀里。原本还茫然无助的小丫头一时间像是找到了落脚之处,小身子也软了下来。
“三哥哥……”夏裙单薄,前襟又湿透了,阿容觉得有些羞窘,往谢昀怀里钻了钻,把自己藏得更严实。
谢昀抱稳了阿容,面色软和一些,与太子说话时却冷硬得不行,如同含了冰碴子,“不喝药就强灌!想治好他的病,就不能惯着他。”言罢,他直接抱着阿容走出房间。
这些宫人被谢昀几近忤逆的话语以及冰冷的神色惊得不知作何反应,只下意识地给他让出一条道来。
太子这才晓得阿容被泼了一身的汤药,面色也有些难看,他转过头,定定地看着谢羌华,“阿华,你为何一直闹脾气?当真要逼着哥哥对你强硬吗?”
谢羌华抱着被子呜呜哽咽,不作回应,心里却悄悄下了决定。
谢昀行得极快,后头的秋玉和小舟舟两人根本跟不上,行到中途,谢昀冲后头来了一句,“回去给阿容拿套衣裳来。”
小舟舟点了点头便要去,秋玉觉着不对,犹豫道,“还是奴婢抱公主回去沐浴吧……”
谢昀默然站立,不过一瞬便点头道,“动作快些,她湿透了。”秋玉连连应诺,小心地将阿容接过来。
待阿容几人已然远去,董决明才慢悠悠地走过来,看着谢昀身上狼藉的模样,忍不住咂嘴摇头,“你也太着紧那丫头了些,分明知道那碗药过了这么久,根本烫不到她……”他话还未说完,便见谢昀已然往清荷宫的方向走去。
董决明加紧脚步跟上他,低声道,“这下你可以肯定他是真傻还是假傻了吧。我倒要看他还要如何躲过我的药,你放心,他迟早会露出狐狸尾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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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望初雪
董决明的药确实将谢羌华折腾得不轻, 因着太子的态度变得强硬,他只能喝下去。每喝一碗, 他都恨不得吐个精光, 待太子走后,他便借着如厕的当口使劲儿抠喉咙眼。
喝下去的到底吐不完全, 谢羌华不过吐了几口, 便眼眶通红,胃里翻滚, 难受至极。
不过七日,谢羌华便作出恢复了些许神智的模样, 喝药也能乖乖喝了。太子惊喜至极, 眼中甚至有些湿意, 急忙将喜讯告知了皇后娘娘。
皇后知晓了这事自然也是高兴的,但这份欣喜在太子激动不已的神情面前到底显出了几分黯淡。也不知前一世的谢羌华是否知晓,他筹谋多年, 害死的是整个世间最在乎他的人。
他恨父皇母后将关爱与期望全部给了他的兄长,最后夙愿达成, 却仍是什么都没有得到,他仍旧得不到满足,甚至比先前更加一无所有、一贫如洗。
以至于陷入绝望的深渊。
太子去御书房的时候, 皇上恰在拟旨,是赐婚的旨意,且与他息息相关。
未来太子妃的名字,便静静躺在这面圣旨上。
按照皇上的意思, 赐婚一事越早越好。此时大楚内知晓北狄将突袭大楚的人只有他们两个,这时候决定娶杨家女才显得最有诚意。外头那些个大臣勋贵也不会一眼便看穿他们的筹谋。
杨家一门三将,是不可多得的助力,尤其是在这个时候。他应当娶她。太子暗暗想着,却觉得心中空空。
天气渐凉,阿容已然将劈砍横挥练了不下千遍,动作姿势越发标准,且隐隐透出股灵气来。
虽还未到深秋,出了汗之后仍会觉得寒凉,阿容方打了个哆嗦,便被一件披风给罩上了。谢昀给她系了结。
披风是比照着谢昀的身长做的,被阿容披在身上便拖了一大截在地上,堆叠在脚边。为免她踩到披风摔倒,谢昀将披风下摆捞起来,系在阿容身前。
待他起身,阿容动了动胳膊和腿,发现自己已然被这披风裹作了一团,难以动弹,便皱着小脸唤谢昀。
谢昀却好似极为满意自己的成果,并不打算帮她解开,甚至开口道,“阿容这样很好看。”
“可是阿容没法走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