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婉缓缓移步,温柔轻笑道,“小孽种,你想怎么死?”
☆、阿容别怕
阿容的卧房里有一方梨木雕花的小柜, 里边整整齐齐地叠放了一床毛毯,若是阿容夜间喊冷了, 秋玉便会将这毛毯取出来为阿容加上。
婉婉的视线在屋里逡巡了一圈, 最后落在那方小柜上,她蹲下身将毛毯拿出来, 丢在地上, 却任柜门大敞着。
“听说公主极为怕黑?”她用下颌指了指空出来的柜子,“在这里面会不会更怕?”
阿容看出婉婉意图将她关进柜子里, 连连后退,直至后背抵墙, 冰凉的墙面激得阿容细细颤抖。
婉婉极为享受阿容的畏惧, 她笑得越发灿烂自在, “不过在这之前,婉婉还有礼物要送给公主,公主要好生享用才是。”
她出了门, 阿容立即跑至门前,将门从里头闩上。
“秋玉姐姐!小舟舟!”阿容放开了嗓子大声喊着, “秋玉!秋玉!”
婉婉拖着一个麻袋回来,见门已被关上,里面徒劳挣扎的人儿正在声嘶力竭地求救, 她心里竟升腾出一阵又一阵奇妙又扭曲的快感,残忍回道,“那些人都被我下了药,不到明早绝不会醒来, 公主还是不要浪费力气了。”
里面安静了一瞬。
婉婉推了推门,纹丝不动,面色有些不虞,她踱步出门走到阿容卧房的窗前,扯开黑布,推开窗户,看着房里眼神紧张戒备的阿容,笑道,“公主何必如此?婉婉又不会进来。”
“只是可惜……”她并未说清为何而可惜,只是俯身将麻袋提起来,置于窗前。
阿容紧紧盯着那个麻袋。里头似有活物,正缓慢而有力地活动,将麻袋撑出各种形状来。
“本想着在柜子里一定极为有趣,现在这样倒也不错。”婉婉“哗”地一声,将麻袋倒过来,里头的活物噗通落地。
密密麻麻,相互交缠,匍匐前行,嘶嘶作响。
是蛇。
“死了最好,便不用我再动手了。”婉婉的眼里满是恶毒的暗光,这些蛇中有一条巨毒银环,虽小,咬上一口却活不过明日。这样的死法,任谁也查不到她头上,毕竟御花园里头本就有蛇,若是不小心混入了银环,那也是御花园宫人的过错。届时她只要装作和玲珑宫其他宫人一般沉睡不醒,她便能摘出去。
其实就算逃不过罪责也无所谓,婉婉决定做此事时,本就已经将自身生死置之度外了。
娘娘与九公主生了罅隙,又被召去了泰和殿,如此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她绝不能错过。
蛇群越发靠近,阿容不断后退,直至角落。
“走开!走开!别咬阿容……”阿容咬着牙,声音颤抖,隐有哭腔。
婉婉静立于窗口,面无表情地开口,“希望公主下辈子能投个好胎,莫要再为难娘娘了……”
“走开!呜呜呜……”她终于大哭出声。
“若不是你,娘娘早就接纳了皇上,恩爱两不移。而非现在这样摇摆不定,痛苦纠结……你本就不应存活于世啊……”
蛇群蜿蜒前进,冷目逼视,阿容的内力自发运转起来,她胡乱挥舞手脚,一条翠蛇猝不及防间被她踹了丈远。
“你的降生禁锢了娘娘将近七年的光阴,而那人或许根本不知晓自己还有个便宜女儿。不知晓也罢,反正也无所谓了……”珍妃从未将那人的名字身份告知于婉婉,因此每每说起此人,婉婉皆用“那人”代称。
“留你在世上,必定祸患无穷。所以,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命不好吧……”
婉婉所在的窗口透进几束月光,阿容堪堪看清这群翠蛇里有一条形态与其余截然不同,蛇身黑白两色,鳞片银亮,行进间令人眼花缭乱,蛇目冷鸷令人发寒。
它锁定了她,咝咝地吐着猩红小舌。
阿容汗泪俱下,几乎瘫倒在地。她赤手空拳,功夫也没练到家,面对这样的凶物几乎没有反抗之力。
她的心底生出绝望来。
母妃不要她了,也没有人能来救她。
她的存在,是多余的。
窗外飘着细雪,不疾不徐地落在枝头,落在屋顶,这是个银装素裹安谧唯美的冬夜。
而屋内哭喊的孩童却没了声响。
“砰——”
有人踹开了门。
门口颀长清瘦的白衣身影闪进屋内,随手一挥,那些扭曲缠绕的蛇皆被掌风掀到了一边。
偌大的房间,他的眼里,只有一人。
谢昀俯身将坐倒在地的阿容抱起,她身子犹在细细颤抖,罗衫汗透,低垂着小脸,看不清神色。谢昀轻轻捧起她的脸颊,蓦地见到一双满是死寂的黑瞳,心下顿时一沉。
“三皇子……”婉婉吃惊地喊了一声。
下一瞬,屋内抱着阿容的白衣少年郎偏头看来,眼里是铺天盖地的阴云,深切刻骨的恨意。
蛇群惧于他外放的气势,不敢近他方寸之内。月色下,长身玉立,神色冰冷,分明是姣姣之姿,却叫婉婉由内而外地震颤起来。他黑沉如墨的双眸叫她想起了从黄泉里爬回来的恶鬼,她读懂了他的眼神,他想杀了她,折磨她,叫她尝尽一切痛楚。
谢昀抱着阿容走出了黑暗的房间,正殿灯火通明,却将阿容的小脸映照得越发惨白。
他将她放在地上,阿容木然站立。谢昀正准备去处理婉婉,却被阿容勾住了手指。
她不发一言,却固执地不放他离开。
谢昀本是不愿叫阿容见到某些场景,见她不放手,便将她抱起,在她耳边柔声道,“阿容别怕……”见阿容神色呆滞,谢昀心中揪疼,面色是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哀切和毁灭一切的欲.望。
重生一遭,他本以为只要选好时机、做好筹谋,便可以轻易改变别人的命运,可当他见到阿容这副模样,竟是生了自厌与无力的情绪。
他原以为陪了她一整晚,这场浩劫便过去了,直到听说珍妃并未回宫,叫他忽地想起,前世有一遭,皇上缺了早朝,而珍妃则在泰和殿住了两日两夜,回去的时候才晓得,那个被她关在房里的女儿已经成了个小痴儿。
或许,阿容的劫难还未结束……还有那个荒诞的理由——蛇。
思及此,谢昀即刻赶来,见到的场景令他几乎失去理智。
那些蛇长短不一,蜿蜒爬行,嘶嘶作响。阿容该多么害怕啊。
然而那个婉婉却在窗口冷漠地观看,无情地等待一个生命的消亡。
婉婉见谢昀踱步而来,立即便要跑,口中直喊,“你若是杀了我,娘娘不会放过你的!”婉婉想要喊人,却恍然想起自己早已将这些人药晕了过去。
谢昀一把掐住她的脖颈,低沉冰冷的声线缓缓流淌,“这些蛇,便由你去喂吧。”婉婉的双眼倏然睁大,里面皆是惊恐。
手上稍稍使力,婉婉便被扔进了房内,谢昀将阿容的脑袋按进怀里,另一只手缓缓将窗户关上。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三皇子求求你!三皇子!!!”婉婉凄厉的求救声从屋内传来,“不要!走开!别过来!!!”
谢昀的脚步没有丝毫的停顿,他甚至听不见婉婉的求救,他的耳边,唯有阿容一进一出微弱绵软的呼吸声。
呼,吸,呼,吸。极富韵律。
如同一只小手一寸寸抚慰他急切躁乱的心。
谢昀悄然敛息,抱着阿容往清荷宫走去。
他一遍又一遍地轻抚阿容的后背,柔声哄她。然而怀里的阿容没有丝毫回应。
她甚至没有说一句“三哥哥,你果真来了……”
闪身进了清荷宫,谢昀立即将阿容置于榻上,蹲在榻边平视她的眼,语中带着急切和紧张,“阿容,叫一声三哥哥。”
阿容的眼中仍是死寂一片,好似所有的光芒和色彩都不能在她眼中留下任何痕迹。
分明,她的那双眼分明是最为生动鲜活的啊……
“阿容……”
“阿容!!!”谢昀不愿接受这个结果,他紧紧抱着阿容,声音几近低吼。
他的胸口有力震颤,震得阿容心间泛起尖锐细密的疼痛。
阿容的心仿佛被温柔地熨帖过,她不过是太难受了,不愿开口,不想说话,没想到三哥哥却好像比她还要难过、还要绝望。这样的三哥哥,叫她如何不心疼、如何不柔软。
谢昀正颓然地将头埋在阿容颊边,却感觉到一只小手悄悄地、轻轻地贴上他的脸颊,冰凉,柔软。
他几乎屏息,缓慢松开她,心中却如灰烬渐渐燃起火星,枯萎的泥地里开出了幼嫩芬芳的花朵。
“三哥哥,阿容是孽种么?”没想到阿容说话竟极为连贯清醒,没有丝毫呆滞痴傻的意思,但她说的话却叫谢昀心间震颤。
那个婉婉到底与她说了些什么!
“不是,自然不是。”谢昀握住阿容的双手,眼神笃定,“阿容是最可爱的小丫头。”
“母妃不要阿容了。”她这么说的时候,面上没有丝毫哀切,冷静到死寂,如同陈述一个极为正常的事实。
“没有,珍妃被皇上留下了,她并非不要你。”
阿容嘴唇微动,“真的?”
谢昀点头。
阿容紧绷的脊背陡然塌下,她歪倒在谢昀的被面上,声音细弱,“阿容不要回去,阿容就留在三哥哥这里。”
“好。”谢昀本意也是如此,玲珑宫确实暂时不能去了。
“想沐浴。”
阿容不哭不闹,乖巧地有些反常,谢昀心下奇怪,现在却不是深究的时候。
阿容在清荷宫一事不能叫旁人知晓,沐浴一事便成了问题。
谢昀想要回一趟玲珑宫为她取衣裳,阿容却跪直了身子抱住他,“三哥哥不要走。”谢昀解释说自己只是去拿衣裳,阿容仍旧不放,口中重复着,“三哥哥不要走。”
“那阿容不洗了,三哥哥不要离开阿容……”
可是她出了一身的汗,现在身上颇为粘腻,若是不沐浴,怎能舒适安眠?
谢昀闭了闭眼,径直将阿容抱入净室。
兑好了热水,浴桶里雾气缭绕,阿容赤着身子,乖巧地坐着,任他浇水擦洗。若在往日,她还会假意害羞,娇俏地道一声“男女授受不亲”,今日却是不言不语,没了说笑的劲头。
她的鬓发被水汽沾湿,柔弱地缠在耳后,越发衬得白玉小耳欺霜赛雪。谢昀的视线凝在此处,没有看向别的地方。哪怕她只是个未长开的青葱稚嫩的小丫头。
再次出来,阿容的身子白里透红,面色也比先前的惨白好上许多。
她的身上罩着谢昀的里衣,雪白宽松,穿在她身上毫无形状,她却好似有些喜欢这样穿,小脸上悄悄绽出一个浅淡的新奇的笑来。
像是风雨过后的杂草泥地里绽出了一朵内敛清新的小雏菊,叫谢昀蓦地动容不已。
只是这样却无法走路,因此要由谢昀抱着她走向床榻。阿容看着谢昀整洁柔软的被面,笑着搂紧了谢昀的脖颈,温热的呼吸细细喷洒,“阿容要和三哥哥一起睡觉。”
作者有话要说: 拉灯!
☆、妲己转世
屋内一灯如豆, 炭火静静燃烧,暖香满盈。窗外仍飘着雪, 雪色将屋内映照得一片明朗。
谢昀将灯火吹灭, 躺回榻上。
方躺好,阿容便贴上来。温软的身子毫无防备地挨着他, 小手攥着他的衣角不放。她的身上沾染了与他如出一辙的气息, 是她喜爱的、清淡冷傲的香气。
他认识的一位友人善于经商,也热爱钻研一些新奇玩意, 做出来的胰子也与别家的大不一样,香气可谓别具一格种类齐全, 还有便于用手把握的腰身, 那友人还管这种腰身叫“舒肤佳”还是“护舒佳”来着。
“睡吧。”谢昀将被角掖好, 低声道。
他从未与人同榻而眠,颇为不习惯,也不知今晚睡不睡得着。
阿容觉得他身上暖和, 越发紧挨他,抱着他的胳膊不放手。
这深宫里, 父皇叫她惶惶不安,母妃叫她心间作痛,其余人好似都远离了她、看不见她, 与她的挣扎擦肩而过,唯有她的三哥哥,天神一般降临,在满是游蛇的屋子里, 成为她眼中唯一的亮色。
“三哥哥。”阿容轻声喊了他。
“嗯?”
“谢谢你。”
谢昀怔然。他分明满怀歉疚,因为他几乎失去她,差一点就要让她走上前世的路。
阿容道完谢,身子越发放松,呼吸也渐渐绵长,竟是进入了睡梦中。
翌日,阳乌未出,寒风料峭。
谢昀将犹在熟睡的阿容捞起,裹了披风,径直往玲珑宫走去。阿容被冷风一吹,嘟嘟囔囔地直往他怀里钻,半梦半醒之间眼角直渗泪珠。而此时玲珑宫的宫人药效未过,仍在熟睡。
他将阿容安置在正宫,因着贪睡,阿容并未挽留,裹了被子便又沉沉睡去。
谢昀则移步偏房,打开房门,里边的蛇群仍在游走,咝咝声不断,而炭火盆边上亦盘了好几尾蛇。这正是冬眠的时候,要足够暖和它们才乐意活动。
而婉婉已成了一具蜷缩在墙角的尸体,面容扭曲发青,双唇紫乌,神情痛苦绝望,显然是中毒而亡。她死去已有些时辰了,可见银环毒性之剧,也可见她的心思有多歹毒。
思及此,谢昀又疑惑起来。前世阿容并未中毒,只是痴傻了,何故?
这个婉婉会大发慈悲地放过阿容?
谢昀不信,昨晚她分明是铁了心地要置阿容于死地。
得不出个答案,谢昀也不再深究,只变了字迹写下一封信,置于桌上。珍妃回来了,也能知晓原委。他自然可以搬移婉婉的尸体,清理阿容的房间,伪造成另一种模样,届时搜查歹人便是那些侍卫的事了。
但他更想将婉婉的真面目揭露给珍妃看,这是她们欠阿容的。
谢昀放了笔,正待出去,视线再度扫过婉婉的尸体,忽地发现她伸出的右手竟隐约比出了个“三”的手势。因为尸体已然僵硬,伸出的三根手指显得有些狰狞,形状也难以改变。
看来婉婉就算是死也要再拖一人下水。
顿住脚步,谢昀在阿容的房间里扫视一圈,见她的墙壁上挂了一柄练习用的细剑,伸手取下,朝着婉婉手腕处轻轻一划,那只比了“三”的手掌便彻底断离开来。
还未开刃的长剑在谢昀手中竟是削铁如泥。
这日皇上果真缺了早朝,朝中老臣有些不满,却纷纷指责珍妃媚上惑主,更有甚者,直骂她是大楚妖妃,妲己转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