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毕,太常寺卿大着胆子上前献美,道这舞女乃是一朵难得的解语花,盼帝王垂怜一二,将她收入帐中。原话自然不是如此,但群臣皆能会意。
对此,不少大臣暗地里嗤之以鼻,心中皆道,进献美人对于臣子而言是下等之举,这个老家伙脸皮不薄啊。且皇上正是与珍妃情浓之时,他倒是敢。
将殿中的舞女仔细打量了番,觉着此女美则美矣,走的却是珍妃的老路,倾国之姿、能歌善舞,若成长起来可不就是第二个珍妃么?但皇上已有了一个珍妃,会想要第二个么?
更别提这舞女犹有青涩之感,周身气质比之珍妃差得远了。
久久没有得到回应,太常寺卿额上渗汗,犹豫着要不要抬头瞄一眼皇上。
他自然知道这舞女像珍妃,但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想着将她送入宫。同种类型的美人,皇上难道不会喜欢更年轻的?
“皇后,你觉得如何?”皇上偏头问身旁的皇后。
皇后淡淡一笑,无可无不可地道,“姿容甚美,是个可人,但凭皇上喜好。”
她自然知晓,皇上问她不过是出于礼节,他真正想问的人在另一侧。
果然,“珍妃觉得呢?”
珍妃的座椅靠前稍下,以示低帝后一等。皇上看着珍妃如云的乌发,心里忐忑又期盼。
皇后收回目光,心想在情情爱爱面前,连一代帝王都成了毛头小子,这样的试探,何其可笑。
阿容在屏风后,遥遥看见珍妃展颜一笑,瞬间将那舞女比得黯然失色,她斜睨了舞女一眼,理所当然道,“臣妾觉得很是一般,太常寺卿的眼光不若再高些?”她收回目光,美目微敛,浅浅一酌,素手纤纤,那睥睨傲然地模样叫一众臣子都觉得下腹发紧。
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两日不朝”,不得不说,真带感。
说她是妖姬,她还真演上了。
皇上却像是得到了糖果的孩子,眼里是瞬时盈满悦色,看向珍妃的目光全是柔和的宠溺纵容,他朗声大笑,“爱妃说得不错,太常寺卿眼光不好。朕为何要弃美玉而就糟粕?”
这话含义深了,他是帝王,要哪个女子不成,就算舞女乃是糟粕,他也不必弃美玉,大可享尽齐人之美。因而这话实际是在暗指他若是接纳了舞女,珍妃便会不喜,甚至与他生罅隙,如此在乎珍妃,太常寺卿这出是白白安排了。
太常寺卿很是尴尬,汗出如浆,急急思索着该如何收场。
而殿上的舞女早已面色惨白,耳中嗡嗡,摇摇欲坠,不知今夕是何夕。但是整个大殿,没有一个人出面为她说话。一个是宠妃,一个是舞女,谁会冒着触犯天颜的风险维护她?
谢昀静静看着这一出,心里不断分析。
现在看来,珍妃与皇上同前世一般,隔阂渐消,感情愈笃,只是其中原因却不为外人所知。但有一点颇为奇怪,皇上先前为了保护珍妃,给她的荣宠都是适度的,现在却毫不顾忌她的名声,使得大臣们私下里皆道真珍妃是惑君妖姬。
更奇怪的是,珍妃竟十分配合。
难道这也是左相的疑惑之处?
旁人皆以为太常寺卿背后没有什么靠山,谢昀却晓得,这人看似草包,实则是左相的一枚棋子,常作试探之用。因为皇上及臣子皆晓得太常寺卿并非心机深沉之人,因此他做些蠢事便很容易被人原谅,而不会引人深想。
那么,左相想试探什么呢?试探珍妃与皇上究竟是何种感情?
他会不会太无聊了些……
宴席过半,殿内一派君臣同饮之象,气氛越发高涨。
席上的孩童早已吃饱,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不知是谁带了头出了宴席,其余的孩童也跟着出去了,御花园里渐渐多了童稚的欢笑声。
沈敏和沈慕近来心情颇好,在席上也多饮了几杯,此时两人皆是面色红彤彤的,很是可爱。趁着席上推杯换盏正热闹的时候,两人来寻阿容。
阿容遣了秋玉与珍妃说一声,随后便跟着沈敏沈慕两人出了殿。
两人都特意给阿容带了礼,虽不算贵重,却是各自的一番心意。沈敏前不久才开始学的女红,因而辛辛苦苦一针一线绣成的荷包也只能到堪堪入眼的地步。阿容却喜笑颜开,立即将它系在腰间。
“阿容姐姐,我的礼物就在这荷包里,你且看看。”到了年关,沈慕又胖回来一些,却怎么也比不上先前那般圆润了。
阿容心中好奇,因为她接过荷包时分明没有察觉到里头有东西。
她将荷包打开,凑眼往里瞧。
空荡干瘪的荷包里只有一枚……豆子。
沈敏已经忍不住笑出声来,咯咯不停,“阿慕是不是很过分,哈哈哈……”
沈慕面皮薄红,急急解释道,“这上头刻了字的!我特意去学的好不好!”
“原来你请那个雕刻师傅进府是为的这个!”沈敏恍然大悟,凑到豆子面前,“刻的阿容姐姐的名字呢,这个‘谢’字刻得倒是不错……”
而阿容两指捻着这枚豆子,借着月色辨清了颜色,疑惑问道,“阿慕为何要送红豆?”
☆、玉京仙郎
沈慕茫茫然, “我问了周大师,送女孩子应当用什么豆子雕, 他便提议红豆啊……”
“红豆生南国, 此物最相思……阿慕,你究竟知不知道红豆什么意思?”还不待阿容再问, 沈敏便已经问出口了, “阿慕背的书都不知忘到何处去了,啧啧。”她摇头晃脑、假意可惜, 将沈慕说得越发面红。
他粗着脖子置气一般大声道,“我知道这个意思啊!我本来就很想阿容姐姐嘛!”
见他漂亮的脸蛋红扑扑, 眼睛也柔软晶亮, 阿容与沈敏相视一笑, 却都不忍再逗弄,很快便说起了别的。
年关到开春这段时日是宴会最为频繁的时候,很快便到了太子大婚的日子。
冰雪消融, 莺飞燕舞,京城纵横的几条大街皆铺了红, 一切都是未来国母出嫁的派头。
杨家一门三将,骁勇善战,颇受百姓爱戴。因此太子妃是杨家女一事于众人而言皆是喜闻乐见。但他们都未想到, 掀了喜轿车帘的新娘竟是着了一身男子喜服,喜帕也未戴上,唯有脸上的妆容稍稍像样。
虎威大将军大抵也没有料到这一出,因为杨莫倚出闺房的时候还是一身规规矩矩的新娘喜裳, 现在却变成这副男不男、女不女的模样。
大概是在喜轿上换的。她那群奴才竟也不阻止!
“莫倚!”虎威大将军忍不住斥了一声,面色难看。
杨莫倚却仿佛听不见,大剌剌地跳下马车,仰头看着骑在白马上的俊美男子,“太子殿下,你若是也不喜欢我,这亲事不如算了?”
太子面色铁青,直直地看着他这个吊儿郎当的新娘,久久没有开腔。
杨莫倚挑了挑眉,勾出一抹轻讽笑意,“反正结亲是你们一句话的事,取消亲事大抵也只是一句话的事吧。太子殿下您瞧,我这般粗俗无礼的女子,实在配不上您!”
“杨姑娘说笑了。”几乎咬牙切齿,太子觉得自己惯来的好脾气在这人面前是丁点作用都没有。
场面一度尴尬,周遭的群众交头接耳起来。
“据说啊……这个太子妃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先前还有人瞧见她和一男子逛花灯节呢。”
另一人插嘴道,“有喜欢的又如何,她能违抗圣旨?且你瞧瞧杨大将军的脸色,这个太子妃当真是够大胆的,啧啧……”
“莫倚!把外头这身脱下来!”杨大将军面色黑沉,几步走到杨莫倚面前,“你真是……好得很!”
他面带歉意地冲太子一拱手,将杨莫倚拉到一旁,随后眼带威胁地看着她,低声对她道,“怎得现在还在闹?那个人就这么让你放不下?太子品性俱佳,我是心知肚明,你嫁给他就是最好的选择!你这般让他难堪,是把我从小教给你为人处世的道理都忘光了吗!杨莫倚,你千万千万不要叫为父失望!”说到最后,语气已然很重了。
杨莫倚双眼泛红,直直看着这个替她做了选择的父亲,狠狠吸了口气,最终苦笑道,“好,我知道了。我会脱下男子喜袍,盖上大红盖头,一切都听您的。”
这段插曲转瞬就过去,却叫太子的心情越发烦躁,对这位新婚娘子的观感也跌至谷底。
东宫不比皇宫宽敞,今日宾客又多,里三层外三层地夹道相迎,阿容几乎瞧不见新娘的一片衣角。
“三哥哥看见了吗?”阿容扯了扯谢昀的袖口,仰头问他。
小丫头的眼神憧憬又希翼,谢昀会意,俯身将她抱起来,“阿容看见了吗?”
阿容嘻嘻笑了几声,拍手道,“看见啦看见啦,新娘子盖着盖头,看不见模样,不过太子哥哥可真好看呐!”
谢昀淡淡朝太子瞟去。太子本就是温柔俊秀的长相,被这喜袍一衬,更添了几分红尘喜气,越发令人倾倒。在众多女子眼里,今日这新娘实在是有福之人。
却如此“不知好歹”。
拜堂之时,阿容终于察觉到不对劲,悄悄在谢昀耳边道,“太子哥哥怎么了?好像不开心。”
太子自然是笑着的,带着恰到好处的喜气,却到底逃不过小孩子的敏锐的直觉。
虽是他的喜日,他却并不开怀。
酒过了三巡,太子便被众人起哄着推至新房,阿容等人也要回宫去了。这日放开了宵禁,大街上也是张灯结彩,因此这个时辰仍有不少人在街上来来往往,高声畅聊。
许是沾了喜气,心情荡漾,当晚皇上便刻不容缓地召了珍妃,连送阿容回玲珑宫的这点时间都等不得。
“老三。”皇上喊了刚下马车的谢昀,“送阿容回房。”闻言,一旁的二皇子唇角的笑意微僵,很快又恢复如常。
他早已“恢复神智”,可父皇的目光仍不会停留在他身上。而他的太子哥哥却能轻易得到父皇的殷殷祝福与毫无保留的笑颜,就连这个三弟也可得他一两句嘱咐。
“是。”谢昀应下之后,便见皇上满意地牵起珍妃的手,朝泰和殿走去。
他走向那个月色下的小丫头。
她喝了些果子酒,此时瓷白的小脸上泛起酡红,双眸也水润迷蒙、波光潋滟,看起来像是头一回喝这么多酒,有些懵了。
谢昀眉头一皱,对她的侍者有些不满。秋玉见状连忙解释,“是公主执意要喝,奴婢们拦不住……”
小舟舟附议,“是公主与郡主世子比谁喝得多,这才……”
谢昀听了这两人的话,心道阿容的这两个侍者虽足够忠诚良善,关键时刻却不能护她周全,譬如上次婉婉下毒手,譬如这回纵容她喝酒。
他或许该想办法给阿容寻个可靠堪用的人。
“阿容。”谢昀走至阿容面前,温和地唤了一声。
阿容粲然一笑,露出洁白的贝齿来,“三哥哥!”她喊得很大声,与平日里已经不大一样了。
“三哥哥背!”阿容牵住他一根手指,亲昵地摇了摇。
见谢昀掀了后摆蹲在她面前,阿容欢呼一声,蹦到他背上,险些将毫无防备的谢昀撞得一趔趄。阿容抱住他的脖颈,嘿嘿道歉,“三哥哥没事吧,都怪阿容太开心了。”
阿容从小被教得很知礼,纵是醉了酒也不忘为人处世的基本道理。
谢昀站起身来,“阿容为何开心?”
阿容思忖一阵,却碍于脑内混沌迟迟不得解,只好摇头连道,“不知道啊阿容不知道……”不过一瞬,她便将这个问题抛至脑后了,只管埋在谢昀颈间,脑袋滚过来滚过去。
“阿容好喜欢三哥哥身上的味道啊……”她不停蹭,凉滑的头发蹭得他有些痒,“阿容也想要三哥哥的味道!”
“好,阿容睡一觉就有了。”
“睡一觉……三哥哥骗人!”阿容纵是糊里糊涂,也觉得谢昀说得不对,她张开小嘴,惩罚似的咬他脖颈,却终究不愿咬疼他,只象征性地用小牙齿蹭了蹭。
谢昀身子微僵。
“三哥哥不疼吧?”感觉到谢昀的背都僵直了,阿容疑惑问他,随即低下头在牙印上吹吹气,又舔了舔。
谢昀却越发僵硬了。
他咬着牙,觉得背上的小魔星实在太磨人。
“嗯,这样就不疼了!”阿容舔过之后,满意地笑起来。谢昀本来还微恼的心却一瞬便软和下来。
说不清缘由,他好似已经习惯了纵容她。
“太子哥哥娶新娘子了,三哥哥是不是也要成亲?”阿容的声音低落下去,“阿容不喜欢……”
谢昀根本不曾想过他的亲事,经阿容这一提,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三哥哥不成亲好不好?阿容可以照顾三哥哥!阿容也可以陪三哥哥睡觉觉!”小丫头两手按着他的肩,郑重地直起上身,
谢昀一愣,随即无奈摇头,“阿容醉了……”醉酒之后的话语不过听一听罢了,他怎能当真?
阿容没听清谢昀说的话,自顾自地抬起一只手来直指夜空里稀疏明朗的星子,笑得娇憨清脆,“它们都可以给阿容作证!”
随后贴回他背上,小声咕哝,也不知咕哝的什么。
谢昀眉目柔和得一塌糊涂。
她根本没想要他回应什么,只是想到一茬便是一茬,自言自语罢了,末了竟小声哼起歌来。
先是朗朗上口的撒帐歌,被她唱得充满稚气而娇俏绵软。突然想不起词了她又毫不在意地换了一首。
“夫性聪,才堪重;妇有容,德堪重,天生美质奇才,彩驾丹凤……”也不知这是从哪里听来的新婚唱词,“今日欢同共,蓝田玉曾修种。夫和妇睦,琴调瑟弄……”
她尖着嗓子,拟了个扭捏害羞的新娘,结果自己就绷不住嘻嘻笑了几声,逗得谢昀也跟着轻轻笑起来。
月色柔和,谢昀的心也化作一滩月光。这一刻他万分庆幸老天重新给了他一次机会,容他扭转了阿容的命运。
前一世的这个时候,阿容方痴傻不久,根本没能出席太子喜宴,没能见到这晚的月色,没有那些醉言醉语,也没有童稚又自在的歌声……
因而现在这段亲昵的时光对于谢昀而言,更像是从命运的手中抢过来的。
“娘子~”阿容伸出手来摸了摸谢昀的下颌,刻意模仿出了一股子风流才子调.戏佳人的语调,将谢昀从感慨动容中彻底拉了回来。
见谢昀面色转黑,后头跟着的秋玉和小舟舟对视一眼,皆是抿嘴偷笑。
时隔半年,北狄卷土重来,再一次进攻大楚。这一回皇上有意培养谢昀,竟直接将他派往前线,做了个副参谋。本是盼着他能学习一二积累经验,却没想到他竟比那参谋长还要顶用,同样是取胜,他的法子却能为大楚省下上万的兵力,其中许多计策都是将兵书里的理论活学活用,灵活变通,最后成效却令人咋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