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仰着淌满泪水的小脸,卑微地乞求自己的母妃可以相信她,而不是听信婉婉的一面之词。
然而珍妃只是轻轻一甩,便将她依恋的苦求的手甩落下来,珍妃什么都没有说,连眼神都未施舍一个,她直直看着窗前微微颤抖摇曳的枯枝,眼中皆是死寂。
她的周身皆是灰败的气息,像是被人夺了浮木的溺水旅人,甚至连分毫多余的字句都不愿再说。
“公主,走罢,不要再惹娘娘生气了。”婉婉将阿容抱起,看似温柔实则强硬地将她禁锢在怀里,直直往偏房走去。
为什么呢?母妃说那是护她平安的玉牌,如今却因为那块玉牌而惩戒她。为什么母妃宁愿相信婉婉,也不愿信她?哪怕她哭着喊着求着母妃,哪怕她才是母妃的至亲之人……
阿容在婉婉的臂弯里再次转头,执拗地看着珍妃的方向,她使尽了浑身的力气,再一次喊了珍妃。
“母妃!!!”
往日里稚嫩清脆的嗓音如今却是嘶哑的,凄厉的,带着哭腔,如同一只小鹿的悲鸣,哀雁的绝响。
就连抱着她的婉婉也被震得一颤。这是怎样的喊声啊。好像得不到回应,她就会绝望地枯萎,直至心若死灰。
眼前这对母女,一个绝望死寂,一个泪水涟涟。
婉婉不自觉加快了步伐,好像在逃离食人的猛兽。她这样做是对的,她都是为了娘娘。婉婉这样想着。
今年的第一场雪发于深夜,雪花扑扑簌簌落下,安静地飘飘摇摇,落在草叶间,落在檐角上,落入熟睡人的甜梦里。
恬静又美好。
谢昀的心却无比焦躁,几乎坐立不安。
因为前一世的这场初雪过后,宫里多了一个漂亮又可怜的小痴儿。
自从难产那回吃了亏,珍妃便将玲珑宫治理得有如铜墙铁壁,丁点魑魅魍魉都进不去,照理来说阿容待在玲珑宫是极安全的。但前一世却出了事。
原因是几条本应冬眠的蛇,循着温暖进了阿容的房间,将小丫头给吓傻了。
多么荒诞。
却再也查不出更多的线索了。
最讽刺的是,前一世阿容变得痴傻之后,珍妃对皇上的态度便日渐亲昵,最后竟是恩爱不移、伉俪情深。而本该享尽两人宠爱的阿容,却越发显得格格不入,每每被这二人隔离在外。宫人见珍妃和皇上不似他们想象中那样疼爱阿容,且阿容自己也不爱告状,于是变本加厉地欺负她,几乎肆无忌惮。
那时候的谢昀境况也算不得好,消息也闭塞,根本查不到阿容巨变的真正原因,也不晓得为何珍妃和皇上的态度与先前截然不同。
谢昀心念一动,悄然出了清荷宫。
玲珑宫灯火俱灭。
谢昀恍然想起许久之前,他从冷宫折返,步月而归,途径玲珑宫时已是深夜,阿容的偏房却燃着烛火。他还猜想,小丫头一定是个怕黑的。
他敛了气息,潜至偏房窗外。这窗户被人用黑布封住了,瞧不见里头,谢昀心里的怪异感越发强烈。跃上房檐,谢昀揭了一片瓦。
里头漆黑一片,隐隐有阿容呜呜咽咽的哭声。
她无助地哭喊,“救救阿容……”她已经力竭,哭喊声微弱轻细,一声野猫的嘶叫便能将她的声音盖过去。
“母妃……求求你……”阿容哭得一抽一噎,谢昀循声找了许久才在墙角看见她。
她抱着两膝,缩成了那么小的一团,那么小的一团黑影,正瑟瑟发抖、细细呜咽。
“救救阿容……”她真的太小了,在偌大又漆黑的房间里,她只占据了一个小小的角落。埋着头,抱着膝,浑然不觉房顶多了一人。
“阿容好难受……”
“三哥哥……”
猝不及防间,他听见阿容在喊他。
她仍瑟瑟颤抖,不曾抬头,却用稚嫩喑哑得令人心痛的嗓音喊了他。盼他救她。
这夜月色黯淡昏黄,雪花的暗影飘飘渺渺,一片一片地落在谢昀面上、眼睫上,静谧之中,一只大手将他的心狠狠捏住,悄然用力、拧转,让他胸中窒息,呼吸艰涩,细细密密的疼痛悄悄蔓延、遍布心间。
☆、明月皎皎
想到前一世的阿容便是这样蜷缩哭求了一整晚, 谢昀心中暗藏的恨意再一次翻滚汹涌,难以遏制。
阿容将她的亲近、孺慕, 毫无保留地送出, 换来的却是毫不怜惜的对待。这个世上为何有如此多的狠心人,因为自己求而不得, 辗转反侧, 便要别人也不得安眠;因为尝尽了苦楚,受尽了情伤, 便不再珍惜旁人双手捧上的真心。
自私。他们的最爱的到底还是自己。
因为屋内太过漆黑,这一块瓦片大小的光亮便已足够显眼。阿容泪眼朦胧地看见了那一处的微光, 根本不曾细想光亮从何而来, 便挪到了光亮的底下。
月色本昏暗, 却在阿容眼角的泪珠上折射出了耀眼炫目的光。
谢昀陆续揭开周遭的瓦片,屋内渐渐可以视物,阿容有些不解, 但她已经没有力气思考了。恰在此时,一缕熟悉的冷香飘进, 阿容心间一跳。
她渐渐转过身去,便见到光亮之处,那人一袭白衣, 他的背后是无边的暗色,唯有他是天上高悬的孤月。
明亮,皎洁。
他的发上还有明月的银光温柔倾洒。
阿容几乎干涸的眼泪再一次汹涌而来,泪水氤氲了视线, 视线里的谢昀当真成了一片朦胧模糊的雪白。
“三哥哥……”阿容喑哑地唤了一声,含了无边的委屈和眷恋。
她扑进他的怀里,他稳稳接住。
“三哥哥当真来了……”
他若不来,兴许还不会听到阿容绝望无助之时是怎样喊着他的,那样的喊声,足以摧毁他所有的心防。
“嗯,三哥哥说过,会一直在阿容身边。”
双臂渐渐收紧,好似拥着他失而复得的宝物,好似要将他的宝物揉进心里。
谢昀蹲着身子,雪白的衣摆铺洒地面,在月色下如同绽放的夜昙,一瓣一瓣展开,却又将花心包裹不放,执着地护着他最重要的那一部分。
阿容怕黑,怕一个人待在封闭的房间里,可现在她却什么都不怕了。
她轻细地说着话,谢昀便低低回答,言语简单干净,却叫她心安无比。
她哭泣着诉说委屈,谢昀便轻轻安抚,眼神怜惜柔和,然而只有他自己知晓,这一刻的他有多想毁了外头的一切。
凌晨将至,阿容已经累得睡了过去,窝在谢昀怀里,满心眷恋的姿态。谢昀将她放在榻上,盖好被褥,预备离去。阿容却于睡梦中攥住他的衣襟,柔软幼小的手执拗着不放。眼睫颤颤,极不安定。
谢昀在榻边站了许久,细细描摹她害怕无助的睡颜。屋内月色黯淡,阿容细白的脸颊呈出通透柔和的瓷色,那双最摄魂夺魄的眸子紧紧闭着,这个时候的她,看起来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怕黑的小丫头。尊贵的封号,荣宠不衰的母妃,都离她远去。
都说黑暗最是黎明前,谢昀被这深沉寂静的夜色浓密包裹,脚尖一动,发酵翻滚的心绪渐渐平息,最终俯身,在她眉心上落下一吻,轻柔得像两片云,相逢又离去。
睡梦中的阿容却渐渐安宁,攥着他的手也放开了。
宫中的贵人喜爱用雪水煮茶,道是这样煮出来的茶水更为清甜,珍妃也不例外,一大早还不等她交代便有宫人前去林中采集干净的雪水。
这是初雪的早晨,干净清透。
珍妃昨晚未曾合眼,气色极为难看,听闻皇上要召她过去也是满口的推辞。
但这回皇上好似铁了心要见她,珍妃无法,只能去了。
早膳是由秋玉送入阿容的房里的,珍妃还未发话将她放出来,阿容便只能待在屋里。好在白日里屋内敞亮,并不怕人。
秋玉本以为见到的阿容一定是一副惨不忍睹的可怜模样,她几乎是深吸了一口气才推开门。结果她看到的阿容却并不似想象中那般可怜无助,她虽哭过,犹有泪痕,但她的眼里晶晶亮亮,盛满了希望。
“秋玉姐姐,母妃何时放阿容出去?”
秋玉摇了摇头,“娘娘被皇上召去了,大抵离去前忘了说。公主放心,等娘娘回来了,自然会放您出来。”
阿容点头,乖乖用膳。
她只要再等等就好了。
只是这一回好似有些久,天色渐亮又渐暗,珍妃仍没有回来。
泰和殿内,珍妃与皇上吵了一架。起因是珍妃觉察到五公主这事的不对劲之处。皇上在做戏,旁人看不出来,她如何看不出来?若皇上对谢芳蕤心存亲情,也不会毫不犹豫地将她送往北狄和亲,如今又来沉郁给谁看?
珍妃本以为谢芳蕤的平安归来将会洗清她的愧疚,没想到皇上为了置北狄士兵于死地,不惜当场射杀自己的亲女。
多么可怕。
“瑶儿,朕自然不仅是为了除去那些士兵,你知道吗?漠北关一战,朕杀了北狄一个措手不及,令他们损失惨重,那忽察尔也陷于不义之地,今后朕在道义上便胜他一筹,有了这旧恨,日后攻打北狄再不会有主和派出来阻止了……”皇上耐心地解释着。
珍妃听不进他的解释,不愿细想他如此做的政.治考量,只气得发抖,“可是谢芳蕤是你的女儿啊!你连亲女儿都可以轻易杀死,那我呢?阿容呢?是不是也可以毫不犹豫地拿来换你的江山社稷?!”
皇上将珍妃按坐在木凳上,“怎么会呢?朕待你们终究是不同的,朕与小五不过是有亲缘关系罢了,与你们却是实打实的感情,这如何能相提并论呢?”
“可是,虎毒尚且不食子……”
皇上打断珍妃,“可朕是皇帝,是真龙天子。”
珍妃的面色灰败下来,无力道,“是啊,我早就应该想到这一点的……”
皇上见珍妃的情绪很不对劲,谢芳蕤之事不应当对她有这般打击才对。
“瑶儿,朕向你保证,朕伤害谁也不会伤害你。”皇上搂住珍妃,将她的头轻轻按在自己胸前,两人一站一坐,“所以不要对朕这样说话,不要用这样失望的眼神看朕,好吗?”
珍妃半响没有动静,皇上放开她一瞧,她已然泪流满面。
“皇上,臣妾得回去了。”珍妃急忙抹泪,起身便要走。
皇上握住她的手腕不放,“你怎么了?”他将她扯入怀里,眼神渐渐笼上一层阴霾。
“是不是又想起那个人?”他话语轻柔,却带了隐忍又压抑的怒火,“是不是朕一旦有哪一处不合你的心意了,你便要投入别人的怀抱?”
珍妃嘴唇颤抖,不住摇头,皇上捧起她的脸,将她面上的泪水轻轻拭去,眼里却是无边的暗色,“瑶儿,你可不可以不要这般狠心?朕待你……还不够好吗?”
“你一定要朕……掏心给你看吗?”
这么多年了,明知她心里住了别人,他却抛弃了帝王的尊严,将她强留在身边,只希望有一天她可以毫无芥蒂、满心轻松地扑进他的怀里。
他本就是一个极有自信的男人,他相信自己可以亲手将她心里另一个人的痕迹抹去,没想到这一耗便是七年多,他越发不甘心,越不甘心越不肯放手。
他已年近不惑,而珍妃仍处花信年华,他若是再去得早些,珍妃说不准就去寻了别的男人。这样的想法一旦冒出来便不可收拾,直至“铮”的一声,心中的某根弦彻底崩开。
珍妃看着皇上温柔的神情,却从心底升起一股凉意。
“不行,阿容还在等臣妾……”
皇上却低哑地笑了几声,突然将珍妃打横抱起,大步走至床边,将珍妃扔到柔软的被面上。
“瑶儿,朕等不及了,朕的心里好难受……”他的神情痛苦扭曲,最后归作不管不顾的疯狂。
他重重地覆上去,与她的身子贴得严丝合缝,语气狠戾,“不上朝了又如何?昏君又如何?朕早先就应当将你摁在床上,狠狠操.你,让你哭得没有力气想别的男人!”
见皇上的眼里满是暗沉的欲.望和暴虐之色,珍妃浑身剧烈颤抖起来。
此时尚处午后,殿内的宫人悄悄退出。婉婉面色微变,踌躇化作狠绝,捏紧了腰间的宫牌,再迈步时,方向俨然是宫门。
皇上正值虎狼之年,一旦不再克制隐忍,下手便没了轻重,夜里的泰和殿不断传出凄惨的哭叫声、告饶的呻.吟声、偶尔还有气急败坏的咒骂。
阿容等啊等,等到了晚上仍是没能等到珍妃将她放出来,她在想,母妃是不是……不要她了。
黑暗悄无声息地弥漫,阿容心里生出了些无力感。
“啪嗒——”是开锁的声音。
“母妃!阿容可以出来了吗?”阿容几乎是立时便冲到门前,眼带惊喜,满怀希冀。
婉婉幼时养过一只灰兔子,为了不叫兔子跑掉,她将它关在笼子里,偶尔会打开笼子抱它出来玩耍。每到这个时刻,她还未完全打开牢笼,兔子便跳上跳下,兴奋不已,晶亮的眼里全是光采。
这个时候的九公主,多像那只兔子啊。
所谓的公主,卑微起来也不过如此。
啊,也对。她身上根本没有天家的血脉,一个假的公主,能有多高贵?
“公主惹得娘娘大发雷霆,娘娘怎么会轻易放您出来呢?”婉婉居高临下地看着阿容,语调轻慢。
见来人是婉婉,阿容眼里的光采骤然熄灭,周身紧绷,像一只满心防备的刺猬,“你来做什么!”
“自然来看看公主如何了,若是出了事,婉婉可担待不起。”口上这么说,面上却没有丝毫担忧之色,她慢慢踱近,将门轻轻掩上,“公主是不是很好奇,婉婉为何要设计害你?”
阿容没有说话,瞪着婉婉不放。
“呵呵……”婉婉轻笑几声,“不对,你算哪门子的公主,不过是个孽种罢了,仗着娘娘的荣宠在宫里横行了几年,还真当自己是个金疙瘩?”
阿容听到婉婉毫无敬意的话语,除了恼怒,更多的却是不解。听婉婉这口气,她是极维护母妃的,并未叛主,那么又为何对她有这般敌意?
“你就不怕我告诉母妃去?她要是知道你的真面目……”
婉婉像是听到了笑话一般打断她,“公主,你还没有明白吗?娘娘与我十多年的情谊,她对我的信任岂是你能比得上的?昨日娘娘不就选择了信我么?要怪就怪公主平日里故作聪慧,临到了关键时候,娘娘反而要当你是狡猾了。啧啧,太可怜了,被亲娘怀疑怨恨的滋味不好受吧。”
这一番话直往阿容最脆弱柔软的地方戳,叫她眼红鼻酸,却不肯在婉婉面前落下泪来。
“你本就不该存于世上,只可惜娘娘不忍除去你。但你终归是碍了娘娘的路,我们做奴婢的少不得要替娘娘解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