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钧彦听到并没有骨折这一类伤势后,一把将许晚晚抱起,径直朝卧房走去。
郭简盯着他的背影,眉头紧皱:这许姑娘一阵子不作妖就不得安宁,这一回,把自己也赔进去了。
他虽不喜许晚晚,可也没有幸灾乐祸的意思,毕竟这也是他朋友的妻子。
“郭简,劳烦你跑一趟,去请大夫来。”
李钧彦低头放少女在床榻上,头也未回,话里没有半句客气的意思,若是一般人听了,也许会生出怒意。
但郭简的心头却是一喜。
要知道,越是不熟的人,才越客气礼貌,李钧彦先前的每一句“郭先生”,都让他觉得,以往的友谊再不可寻觅,但现在,李钧彦突然恢复成从前唤他的性子,可见是真正的失了方寸,顾不上考虑他们之间的嫌隙了。
“好。”郭简当即要走,忽然回头多问了一句:“她方才......在梯子上作甚?”
他的视力不及李钧彦,显然十分困惑,无缘无故的,寻常女子可不会做出这样难登大雅的事情来。
李钧彦好看的眉峰终于聚在了一起:“......送一只雀鸟回巢。”
郭简哑口无言的愣了一下,面色古怪的提步离去。
床褥上,许晚晚紧颦的眉心微微舒展,痛劲总算缓了过来。
亏得没有直接摔晕过去,说明她还是很强韧的嘛,不过......意识清醒的感受着一阵阵的痛感,滋味不可谓不“销魂”。
许晚晚半睁着眸子有气无力,任由李钧彦拧着湿帕替她擦净额上的血迹。
男子紧抿的唇线与隆起的眉头似曾相识,恍惚间,许晚晚仿佛回到初次与男子相识的那一晚。
那时候,李钧彦一如这般小心翼翼,只是当时,他蒙着双眼,她浑浑噩噩,气息间只余陌生与惶惑,而此刻,李钧彦的眸光牢牢的钉在少女的脸上,二人呼吸混淆一体,分外暧昧。
可惜,这不是一个可以暧昧的时刻。
李钧彦将少女的鞋袜掳了下来,揉着冷湿巾敷上去,引得许晚晚大叫一声。
“忍一忍。”李钧彦缓了缓力道,轻声。
许晚晚咬牙,果真一言不发的不再痛哼。
李钧彦稍一抬目,便看见许晚晚紧闭双眼,因忍耐疼痛而苍白的脸颊。
什么叫“痛在她身,疼在他心”,李钧彦这辈子总算领略到了。
“实在痛的厉害,还是......喊出来吧。”
许晚晚眼也不睁,回话的声音低弱:“没有很痛,还行......大夫什么时候来?”
“快了。”李钧彦匆忙低头,不敢再看她。
他怕再多看两眼,心里的焦躁会喷薄而出,由不得他控制。
“诶,你和我说说话,我就不痛了。”许晚晚的声音还是又轻又低,却断断续续,不曾停歇。
李钧彦仍旧低着头,一心敷脚:“你想听什么?”
许晚晚的声线幽幽拔高:“讲真,你这样木讷,是把不到妹子的。”她顿了一顿,十分严肃的补刀:“也把不到基佬。”
虽然听不大懂她的“家乡话”,可李钧彦和她朝夕相处的久,马上判断出这话是什么意思,遂接道:“我不需要其他的姑娘。”
“那是因为你已经有了我呀。”许晚晚得意忘形起来,翘着嘴角哼哼了一句。
她也只是趁机开开玩笑,这种受伤后被喜欢的人紧张至此的地步,她还是头一次享受,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李钧彦忽而扬起头,依旧是那张毫无情绪的脸:“是,既然知道我心系于你,为什么总要让我担忧?”
......
长久的沉默后,还是少女甘拜下风。
“......我不是故意要让自己受伤的,而且,也不是什么大的伤势嘛。”
许晚晚一面为自己辩解,一面又觉得委屈:她都受伤了,阿力还黑着脸训她。
李钧彦看惯了她这套顺毛的方法,却一再屈服于她讨好般的口吻下,索性不再理她。
男子平日里对许晚晚顺从得习以为常,从未这样板起脸冻着她,搁在旁人身上,向来被阿力冷淡惯了,所以不以为意,可许晚晚却不是。
她可是一直被李钧彦温柔以待的,他这次猛地一冷淡,便生出突兀的冷硬氛围,让许晚晚不敢贸然开口,只愣愣的看了他好久。
但许晚晚于男子心中总归是不同的,他才生威了几秒,就感觉不合适。
李钧彦喉口将开,却被少女温润的嗓音抢在了前头。
“阿力,你不要不理我呀。”
只此一句,李钧彦的心底便柔软一片,愧疚顿生。
这个时候,他应该安抚她,宽慰她,何以给她脸色看?
他当真觉得自己脑袋如她所言,木讷生锈。
许晚晚看男子还是不应声,心下有些慌,忙支起半身仓促道:“我不知道那桩梯子磨坏了脚,你不要生气啊,当时我......”
李钧彦盯着那张喋喋不休的粉唇,它多说一分,就愈增加一分他的愧疚。
终于,他下定决心让它闭嘴了。
许晚晚兀自解释着,突然间,李钧彦俊逸风华的脸庞被逐渐放大,待她怔住时,唇上覆来了一张冷薄的嘴。
许晚晚知道李钧彦的嘴唇如何冷凉,毕竟有那么一次意外之吻,但她此刻才感受到,男子的薄唇到底有多冷。
他唇齿间的气息宛若高岭冰花,令许晚晚禁不住瑟缩着后退,可腰间一掌牢牢的扣着她,将她带回了他的唇畔。
李钧彦在吻她!
这个讯息瞬间炸响在许晚晚的脑中,她还不知道要作出怎样的情绪时,已经有人打断这个突如其来的亲吻了。
“钧彦,大夫来了。”
☆、39
“哎呀,落错了!”
“错了也不能改,落子无悔!”
“......小爷又没说要改!”
“你不是准备要说吗?先前都悔三次了!”
这一大一小一边争执,又一边下棋的二人,其中一位就是许晚晚,而另一位,则是一个锦衣玉面的陌生少年。
郭简近日来阿力家越发勤快,连带着几名学生也偶尔来访,这位面皮白净,唇红齿白,与谢远颇有一番姿色相争的少年,正是知府何学忠何大人家的小儿子,何义。
许晚晚自那日伤了脚,闪了腰,本来就轻松的日子变得更加悠闲,李钧彦恨不得把她当菩萨一般供起来,她说什么,他应什么,她指东,他绝不往西,言听计从,只差插一根香烛拜一拜,就能升天了。
当然,凡事有两面,喜的是李钧彦对她更好,越发欢喜,糟糕的是,那个郭夫子借着探病的由头,三天两头往阿力家跑,惹得许晚晚不厌其烦,奈何人家是李钧彦的朋友,她也不好摆出闭门不见的借口。
好吧,其实还有个更不爽的原因,郭简每回来都带上那个戴面纱的侍女,他二人谈天说地时,那名眼眉好看的侍女就在一旁把盏,许晚晚有伤在身,当然服侍不了他们,所以只能在另一间房里干瞪眼。
因着这一堆不大不小的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伤的是郭先生家的夫人,所以,外面的蜚短流长可想而知。
不过这些,许晚晚关在家里,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她只是烦郭简一来,阿力就要去招呼他,再加上,郭简和她说话,总有一股子阴阳怪气的感觉,让她生不出好意。
她大概知道郭简对她是个什么看法,一个送鸟回巢却不幸摔下来的小妇人,不用猜也知道,他对她的评价有多么不屑。
谢远在一旁噙笑,看着娘亲和知府之子对弈,心里的赞叹和讶异不可谓不大。
在这个女子三从四德的世界里,他接触的女性,纵然如记忆中的生母那样识大体的,也不会博弈这等高雅之技啊。
今日这围棋,是何义擅自带出来玩儿的,他每回都要带来一些玩意儿给学堂里的几位“长见识”,什么斗蟋蟀啊,踢蹴鞠啊,覆射啊等等,都是这个公子哥儿带来的玩法,谢远也跟着丰富了一把富贵人家的生活作风。
这个知府家的小公子打小被惯大,欺弱凌强倒是没有,骄纵任性却是绰绰有余,不过何义这样的外向性子,与谢远倒是有几分谈得来。
何义很少来谢远家里,这是很容易理解的,毕竟一个家徒四壁的地方,什么好东西稀罕物都没有,来一两次,也算给好朋友一个面子,不能再多,可最近,他却是很喜欢跟着谢远过来厮混。
说厮混似乎不大好听,但事实上就是厮混。
何义在这落魄的土坯屋子里,仿佛找到了又一人生知己,虽然这位知交比他大一些,又是个娇弱的女子,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的忘年之交!
不为别的,只因这位谢远的娘亲,和他一样贪玩!
但凡他带来的玩件,许晚晚都能给他露一手,他早听谢远说他这个娘亲与众不同,没想到能与他这么合拍!
许晚晚穿越来的年纪本就不大,放回曾经的世界,也是有诸多爱玩闹的心思的年龄,只是来了这里时刻压抑自己,又以李钧彦和谢远做榜样,努力营造出一个好母亲的形象,更加循规蹈矩,收敛许多。
而今不同了,来了一个何义小子,简直大大暴露她的本性,一来她不宜走动,正缺人陪伴开怀,二来,何义丝毫不拘束她的性别问题,对她十分随性,她也觉得自在。
要知道,在这样一个保守的地方,她一显出什么特别的,就被外人看的可疑诡异,仿佛女子天生就不应该沾染某些东西一样,比如会画画识字,也要被人扯上不三不四的说法,真是微醺。
虽然,和一个半大的孩子甚为投缘,是有那么点儿让人发笑,可有什么关系,她过得开心就好。
最重要的是,她在乎的那两个人,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是以,许晚晚与何义的革命友谊,一日比一日深厚!
今日,何义是想与谢远对弈一番,赢了就炫耀棋艺,输了干脆去教教许伯母,让她开开眼界。
万万没想到,他还没出手,便立刻落败了——许晚晚原是懂围棋的。
即使这朝代对弈的些微细节不一样,可大体方法是没有变的,难不倒许晚晚,她一个大学生,好歹也是会围棋象棋五子棋飞行棋什么的,只是不大精通罢了。
然而就算不甚精通,对付一个学会不久的少年还是很有信心的,何况这年轻人老喜欢悔棋,看的许晚晚很有点自得。
悔棋都难以赢她,哼,小样儿!
在谢远的认知里,琴棋书画,当然包括了博弈这等技艺,别的县郡他不清楚,可在川成县,却是只有知府这样的地方一等官才玩得起,也玩得来的风尚。
他的娘亲,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居然连这些都会呢?
早在他知道娘亲识字的时候,他就知道娘亲不是等闲妇人,但此时此刻,他才发觉,娘亲知道的东西,也许还有更多。
其实谢远把许晚晚看的比较厉害了,她许晚晚哪里就有那么大的能耐?
偏偏她运气好,这赵国的字体与汉隶十分类似,也就是众所周知的繁体字,许晚晚不会写,却会认,日子一久,她也能写出一些了。
这对弈,也是一样的。
许晚晚暗自庆幸,幸好这下棋的规则和她所熟识的围棋一个模式,要是稍微改一改,她肯定就摸不着头脑了,哪有机会让人高看呢?
“不下了!”
何义努嘴一甩袖子,弈盘上的棋子“哗啦啦”一片掉落在地。
谢远正要低身去捡,许晚晚清咳了一声,淡淡道:“谁弄掉的谁去捡,我们家没有下人。”而后斜睨一眼何义小公子:“不下就不下,做什么大喘气儿。”
何义这公子脾气,可不敢放在许晚晚这里撒泼,不是因为他怕她,只是他不想真的惹怒她,再来,说句没出息的,他怕的是阿力。
他真是不知道,谢远怎么会有那样一个锐利迫人的爹。
何义是官家公子,贵胄世家是怎样的仪态与声势,他是耳濡目染的,几乎形成了一种本能的判别。
就像第一次看见谢远,他就知道这位姓谢的小子与他是同类,一样的嚣张狂放,气势凌人。
但他的张狂是明面上的,谢远确是十分低调内敛的,直到他看见谢远的爹爹,那个大家只知道唤做“阿力”的男子,他才明白什么叫做“有其父必有其子”。
那个男人看起来一贫如洗,落魄老实,但无论他怎样千方百计的掩盖,何义仍觉得他气势汹涌。
所以,这也算是他不怎么喜欢来谢远家的原因之一,谁喜欢和一个一走进就压力颇大的人待在一处?
可是,许晚晚伯母打破了这个压迫感,她一颦一笑自在明晰,分毫不受任何气场的影响。
高手啊!
“我又没说不捡!”何义窘着脸,矮下身去拾落子。
与此同时,许晚晚扶着床角,也蹲身帮忙一一捡起。
谢远一愣,随即明白娘亲的做法,不由钦佩,忙俯身帮忙。
“我、我没让你帮忙,你快歇着吧,免得待会儿先生看见了,又要训我。”何义话是如此,可心里却是担心女子一个不小心,又扭伤了哪里。
许晚晚“诶嘿”一笑:“朋友掉了东西,当热要帮忙收拾啦。”
“朋友”二字,把何义唬的脸通红。
谢远瞧着何义的模样,心里不知怎么,有那么一丝不安,转瞬听着娘亲的话,又抛诸九霄。
“再说,要训你,也是我夫君来训,关郭先生什么事?谁让你这么没礼貌,在别人家胡乱摔东西?你这么任性,何大人知道吗?”
许晚晚说的一板一眼,何义也听得一愣一愣。
三人还在插科打诨,郭简的脚步声便已传来。
“夫人气色甚佳,想来也快将养好了。”郭简勾着那双桃花眼,含情而笑。
许晚晚连连点头:“正是正是,在下......小女子好的差不多了,郭先生日理万机,往后不必多来了。”
郭简忍俊不禁:“若是能令夫人好的更快,郭某多来几趟,也是值得了。”
鬼才稀罕你多来啊!
闻见二人说道,李钧彦满心只想下逐客令。
他知道郭简对许晚晚没有其他意思,但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如今相看两厌,往后却未必不会顺眼。
就像曾经,他替她驱散药力之时,不也一样心无旁骛吗?可现在看见她,又是怎样的情绪呢?
“先生,下次我们什么时候来?”
“你想什么时候?”
“明天啊。”
“来得这么勤密,不怕惹人烦么?”
“怎么会,伯母根本不烦我好吧!”
许晚晚听着他们几人渐行渐远的声音,探窗望向外面。
何义与郭简走在一起,只低了半截脑袋,在院门送客的谢远,与何义的身高相差无几。
再一联想到这些日子,不停有登门而来的媒人,许晚晚头都要大了。
男子成年便可以先说亲订亲,成亲可以晚几年,但说人家,却是不能太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