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门,季念然就看到书桌旁的屏风上搭着的那样东西,一下倒是怔住了。那书袋子已经有些年头,上面的纹样泛着旧色,但是松花绿配着银色的丝线的纹样,分明就是当年她送给秦雪歌的那个!
没想到,他竟然把这样东西留到了现在。
“奶奶?”流火见季念然突然停下了脚步,也有些不解。她环视了书房一周,也没发现什么不妥的事物。当然,她也早就忘记了当年季念然带着丫鬟们做的送给秦雪歌的那个书袋子——她毕竟不擅长于女红,当年也并没有参与制作。
季念然的注意力还停留在那个书袋子上,半晌才挪开目光,遮掩着走到多宝阁旁。“这屋子……”她又不自觉地去看那老旧的书袋子,神色间都染上了几缕狼狈。看得出来,这间屋子的主人很珍惜这样东西,也常用过一段时间,边角处已经磨起了一些毛边,却又舍不得就这样丢弃、或是把它收进箱笼,再不得见天日。
难道,他们想带自己过来看的就是这样东西?
没想到,他这般重视自己送给他的东西。
季念然挥手示意丫鬟们暂且退出屋外,只留她一个人在这陌生的空间之中。她坐在桌后的红木圈椅上——一扭头就能看到那屏风上挂着的事物,像是在时时刻刻提醒坐在这里的书房主人:曾经有人送过你这样一件东西。
不知何时,她的脸上绽开一个心满意足地笑,起身伸了个懒腰,也不多看布置成卧房的暖阁,或是多宝阁上的珍宝,懒洋洋地踱出了屋子
***
下午到了快该请安的时辰,正院还没有丫鬟过来,季念然就带着萑苇去了正院——流火和授衣两个,到了下午反倒更忙。况且季念然也总想着,要把下面的丫鬟也锻炼起来,等日子长了,她怕是要有更多的事安排她们去做。
将军府的主子们少见的在下午时分聚集到正院,老将军自然不在,老夫人独自一人坐在榻上,手中端着个青花盖碗,像是有事要说。
果然,老夫人呷了口茶水,缓缓开口,“今天叫你们来,是为了商量一件事……”说的却是宗房老族长要过七十大寿的事,让秦夫人和两个孙媳妇都准备一份体面礼物,还特意嘱咐不要送得太过奢华了,抢了宗房两位太太的风头。
其实在季念然看来,这事根本不用特意在下午把大家叫到一起说。但是晨昏定省原本就是正事,平日里能省就省,那是长辈体贴小辈。身为小辈,却不能主动提出疑义来。
让她略微暴躁的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秦雪玲。小姑娘又戴上了那副面具,但却时不时地私有深意地盯季念然一眼,搞得季念然不胜其烦。她甚至想要不要主动和祁氏做出妯娌情深的样子来,好好气一气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
但是下一刻,她又克制住了这股冲动,脸上挂起了运营式的微笑。老夫人说完了正事,场面就变得安静下来。祁氏又寻了几件家务事请教了一下两位长辈——不过是些小事,就算明天一早再拿出来说,或是祁氏自己私下料理了,在季念然看起来也没有什么不妥,现在提出来,也不过是为了不冷场罢了。
只是这些话,终究也有说完的时候。大家相对着喝了一杯茶,老夫人也觉得有些没意思,就挥挥手让大家散了,秦夫人又带着小辈们起身出了正院。
黄昏的天气倒是比早上凉快一些,秦夫人带着秦雪玲去往后院的方向,又说有事叫走了祁氏,倒把季念然一个人落了单。季念然也不在意,目送她们远去,才带着萑苇慢慢向江雪院的方向踱去。
只是回到自己院子里之后,一个人坐在炕上,情绪反而低落下来。
这还是成亲之后,秦雪歌第一次没有同季念然一起用晚饭。一个人用早饭、午饭的时候都不觉得什么,但是一点起蜡烛,还是只有自己一人,季念然就忍不住感到一点寂寞。
其实也不过不到二十天的时间,自己竟然就已经被宠出了新的坏毛病。
她有些没心思吃饭,又怕丫鬟们看出她的心思在背后笑她——虽说从小一道长大,可以说比同父的姐妹还要更亲密些,但是到底主仆有别,她也很怕被流火、授衣她们给看低了。好歹吃下多半碗饭,就放下碗,让丫鬟们收拾了桌上的饭菜,随手拿了本书,摊开做出看书的样子来,在灯下出神。
曾经的过往不断在她脑海中闪现,最终留下的影子,还是那日伸出双手接过那个书袋子的秦雪歌。
☆、第 68 章
秦雪歌直到二更才回来, 一进门,季念然就下地迎了上去, “回来啦, 吃过晚饭了没?”
“在太子那边胡乱吃了一点。”秦雪歌热得满头是汗, 他脱下外衣,递到季念然手里, 又漫不经心地道:“最近皇上交了个差事给太子, 我也要跟着忙,往后几天恐怕都不能按时回来吃晚饭了。我若回来晚了,你就自己先吃, 不用等我了。”
季念然自然而然地结果秦雪歌的外衣, 体贴地问:“怕是也没吃好吧,我让人再去给你下一碗面来?”见秦雪歌点头, 季念然嫣然一笑,叫来丫鬟把事情吩咐下去,又和秦雪歌对坐到炕上。这些天的相处,两人之间也培养出了些默契,秦雪歌不大习惯他在屋里的时候周围有丫鬟盯着, 季念然就自己接手了某些小事。此时,她就一边收拾炕桌上的茶盏, 一边随口问道:“什么要紧差事至于忙成这样?”
她不过是习惯性八卦一句,本也没指望能得到答案,见秦雪歌闭口不言,也就丢到脑后。
不一会儿, 流火端了碗面上来,还配了两碟春喜娘自制的小菜。季念然托着腮默默地陪秦雪歌吃饭,一时又想到下午在他书房内的所见,只觉得这样平实的小事都变得温馨起来。秦雪歌吃了两口,又抬起头迷惑地看了季念然一眼,季念然只是笑眯眯的,并不解释。
待用过晚饭,夫妻二人对坐着看了片刻闲书,才收拾着上床准备睡觉。秦雪歌自己先去净房洗澡,季念然也在丫鬟的服侍下换上鹅黄色的睡袍,垂了垂眼皮,丫鬟们会意地鱼贯而出,关好套间房门,把这空间留给了夫妻二人。
秦雪歌先上床,给季念然留出一个位置来。季念然吹熄了屋内的烛火,只留了屋角的一根长臂蜡烛,才爬上床,放下幔帐。拔步床内瞬间变成一个幽暗密闭的空间,她钻进薄被,仰面躺着酝酿睡眠,或是如果秦雪歌有意,他们还可以再做些别的事。
正在犹豫要不要翻身,耳边忽然传来秦雪歌的声音,“你刚不是问,太子得的是什么要紧差事?”他的声音很轻,却也有专属于男子的低沉。发出声音的时候,有微弱的气流拂过季念然的耳廓、还有鬓角的碎发,有些痒。
“什么?”季念然瞬间惊得瞪大了眼睛,他,竟然肯告诉她这件事?皇上交代给太子的差事,自然不会是小事,这样的事,他竟然肯告诉她……
秦雪歌翻了个身,换了个舒服一些的姿势,又叹息着开口,“这件事本也是明摆着的,是皇上要对寄王动手了。寄王远在封地,但是寄王的嫡长子却一直留在京城——年初刚请封了寄王世子,东宫这回的差事,就是想办法收集寄王世子意图叛国的罪证……皇上心急,是不打算再忍了。”
寄王就是先帝的第一个儿子,当初的大皇子。当年季家老太爷也算是在局内,大皇子和三皇子之间的恩怨,季念然多少也听说过一些。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更何况,大皇子是真的有过夺嫡之念的!而他的这位嫡长子,在当时的大皇子一派中,也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甚至在朝臣的评价中,他要比他的父亲更具才干,更像是一位合格的皇位继承人。
“这差事很难做吧?”
“是啊。”秦雪歌叹了口气,“这位寄王世子也是个能人,就算真的意图叛国……又哪里又那么容易就被我们寻到了?若是真容易,他也就留不到现在了。”
“那……”冒然打听差事的进度,也不知是否妥当,季念然犹豫着问,“你们现在手里可抓到什么凭据了?”
“现在?”秦雪歌哼笑一声,“一样都没有!”
这个进度听起来可不怎么美妙。其实,哪怕没有凭据,只要皇上愿意,他都可以以“莫须有”的罪名把寄王一家囚禁起来,甚至杀人灭口。
但是看得出来,这位刚刚继位不久的皇上,暂时还不希望自己身上被烙下“严酷”的印记,他希望的,是确实的罪名,是能够名正言顺地看着自己的敌人倒下。
可是这样为难的差事为什么就得落到秦雪歌头上?季念然心底隐隐有些不平。当年季家老太爷在先帝之前离世,季家要守孝,又都在江南,对先帝离世前后的事就知道得没那么清楚。
然而自古以来,皇位的争夺和继承就不会是一帆风顺的。先帝没有明确的立下太子,三皇子继位的过程,未必就想表面上的那样……无可争议!
“皇上……为什么一定要这么着急地把寄王置于死地?”这话虽然听起来很像一句废话,但是这个问题的背后,还隐藏了另一层意思。
当今皇上,是不是夺位不正?
“当年……其实先帝早就选定了皇上,只不过一直不说罢了。”
“真的?”季念然有些不信。
“当年让我进宫给如今的太子做伴读,订下太子和你三姐的亲事,这林林总总,明面上看着都像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其实不然,这些事情的背后,都少不了先帝的影子。”秦雪歌轻笑一声,这声轻笑所蕴含的情绪,季念然竟也分辨不出。
“我先下江南,在你家住了将近一年,又被先帝亲自安排回京。太妃在你家园子里直白地夸赞你三姐,这些也都是出自先帝的授意。”他像是怕季念然听不懂,又掰开揉碎地给她讲清楚,“我下江南是住在你祖父家里,你三姐也是你祖父的孙女。这些看上去都只是巧合,但是,你祖父是谁?你祖父,那可是先帝最看重的伴读!之后,先帝又赶着给你祖父封爵,事情到了这一步,谁还看不明白?能在京城站稳脚跟的,那就没有傻子,先帝那是铁了心要让三皇子上位了。”
“那为什么先皇不早立三皇子为太子呢?”季念然奇怪地问。
“上位者的心思,谁能猜得透呢……就算能猜透,也只敢猜他想让你猜的。”秦雪歌想了想,像是也没有想明白,又转而说起了寄王来,“你看大皇子的封号——寄王,呵,够侮辱人的了吧?现在的他,也许算是被拔尽了爪牙,但是当年的他,对那个位置也不是没有想法的!若是当年先帝一早就给三皇子定下太子名分,三皇子又羽翼尚未丰满……嘿,那也许就真出乱子了。寄王年长,虽说出身为人诟病,但是只因这年纪上的优势,就天然多了几分争位的底气。更何况,在他刚出生的那几年里,先皇也是真宠他……”
季念然撇了撇嘴,插嘴道:“这可真看不出来,皇上登基才几年?能把寄王料理得那么老实,还不是先帝的手笔!”
“不是的。”虽说账内昏暗没有点灯,但是季念然还是借着些许月光,隐约看到秦雪歌摇头,“当今皇上确实是个有能力的人。你也知道,他登基没几年,但是现在百姓们哪里还记得什么启泰年间的好?这么快就能抹掉先帝留下的印记,这就是他的本事了。”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又重新拾起刚刚被季念然打断的话题。
“先帝当年,也不是板上钉钉的继承人,他也还有几个年纪相近的兄弟,可以说比寄王和皇上当年的形势更为混乱。可以说,先帝能得到当年那位的青眼,很大一部分原因还是先有了长子。这个大皇子,说白了,当时也不过是先帝用来争宠的工具罢了。”
“早就听人说过,寄王出身不好。”睡意早已不翼而飞,季念然觉得自己似乎从来没有这么有精神过,她有满肚子的疑问,都在等待被人解答。“但是,从来没有人详细说过,寄王的出身到底哪里有问题?”
“一个寄字,你还不明白吗!”秦雪歌冷笑一声,仿佛在嘲讽宫廷的秽乱。
“难道……”季念然被自己脑海中忽然涌出的猜测吓了一跳,这猜测,就算在这最私密的空间内,她都不敢直喧于口。
如果真的是自己猜测的那样,那可是震惊朝野的大丑闻!
“这件事倒不像你猜的那样。”秦雪歌像是已经看穿了她的念头,轻笑着否定了她的猜测。“寄王确实是先帝的亲生骨肉。但是你怕也知道,寄王对外都说是白贵人的孩子……其实不是的。寄王的生母,应该是白贵人的妹妹——这件事我也只在闲聊时听太子提过一次,知道得也不真切。
当时,好像是白贵人被父母卖到王府做丫鬟,她运气不错,后来机缘巧合之下被先帝看上,成为侍妾。”
先皇潜邸时的旧人,后来少说都有个嫔位,只有白贵人,一直不咸不淡的,也没有晋升过位分。这样看起来,其中也确实是隐含了一段不能言说的故事。
“这人啊,一多了几分体面,就难免想着要照顾家里。”秦雪歌的语调中充满了嘲讽,“这白贵人自然也不例外,费了些力气,才辗转联系上了她家里人……”
☆、第 69 章
秦雪歌停顿了一下, 季念然也趁机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听八卦!
“当时, 白贵人的妹妹应该是已经有了人家, 但是那家里不知出了什么变故, 她就孤身一人上王府来寻姐姐帮忙。这么巧, 就不小心被先帝给看上了!先帝对她, 应当是多少有几分喜欢的, 但是一个有夫之妇,哪能进王府做皇子名正言顺的女人?不说别人, 先皇后就第一个不同意!况且,那个时候储位未定, 几各皇子之间相互盯得也紧, 这种事若能一直不闹腾出来还好, 但凡被哪个政敌听到风声, 怂恿白贵人的妹夫一家出来状告王府, 就能在后面借机翻出大风浪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那都是放在这种时候用的!”
“说来也是运气。”他好似在真心实意地感叹这名女子的运气,就连季念然都好奇起来, 一个人, 到底能有运气成什么样子?
“那女子在王府没名没分地住了一个多月,竟然有了身孕。先皇后做主暗地里让管家找了个大夫回来扶脉,刚好一个月的身孕, 这不是先帝的种又能是谁的?也就是在当时,皇子们都没有儿子,大家都拼了命地朝着第三代使劲。不然,总少不得一尸两命——皇家容不得这种丑事。”
“不对呀!”季念然眨了眨眼, “那大夫扶脉,难道还能不知道自己扶的是谁不成?万一说了出去,那外面不就都知道了?还是……”她嘴里含着“杀人灭口”这四个字,险些吐露出来。
“有帘子遮着,他分得清楚是谁啊!”秦雪歌倒是被季念然给逗笑了,“那请来的就不是常来王府诊脉的太医!一个不知从哪里新找来的寻常大夫,只被告知是个侍妾,顶多知道姓白,别人就算问了,又能问出什么来?白贵人和她妹妹是同父同母的嫡亲姐妹,长得又像,后来大皇子生下来就一直被记在白贵人名下,是一点漏洞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