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明黄的身影渐行渐近,亲手搀他起身,舒缓的声音里带着发自内心的关切,帝王的声音平静祥和,他说道:“将军一路辛苦,快些平身。”
帝王的嘉奖、民众的欢呼,还有招展的旌旗,胜利的喜悦终于冲淡了一直笼罩在三军将士头顶的阴云,他们似乎刚从龙虎大将军辞世的阴影中走出,随着李之方归来的将士们脸上渐渐露出昂扬的笑容,他们也随着场外的民众一起振臂高呼。
慕容清取水酒三杯,缓缓洒落台前,祭过天地又祭英灵,最后赐给这些浴血归来的将士,众人畅开怀地痛饮。离京几年,在多少人心中都已是沧海桑田,这一杯酒解沧桑,洗尘土,也抚平了多少的伤痕。
雪花依旧飘扬,好像小了许多,如舞动的精灵,轻盈地在人的头顶打着转,又慢慢飘落下来。人群中渐渐有百姓在士兵中发现了自己的亲人,一声声激动喜悦的呼喊在各处响起,那是这些士兵们许久未体验过的家的温暖。
唯有慕容清,将杯中酒饮尽,便一步一步沉重地走向苏睿的灵柩。他将头贴上冰冷的棺木,用家乡特有的方言、用他和苏睿之间一直惯用的对彼此的称呼,深情地唤道:“连襟,我和暮寒来接你回家”。
欢呼声渐渐歇了,沸腾的民众,还有凯旋的士兵,望着将脸贴在棺木上冷凝肃穆的帝君,大家默默跪下,送苏大将军最后一程。
十六名魁梧的士兵抬起厚重的棺木,慕容清与苏暮寒扶棺而行,身后是一队重甲的士兵护送。
迷离的飞雪中,苏暮寒望向扶棺的慕容清,狠狠咬住了下唇,慕容芃跟在父皇身边,小小的背影显得单薄伶仃。
第三十六章 白殇
逝者,当得起最大的尊重。生者,该给予应得的赏赐。
慕容清没有忘记那些为国捐躯的将士,更没有忽略活着归来的英雄。他在宫中设了盛大的宴会,满朝文武大臣相陪,隆重地欢迎归来的将士。
豪华的宫宴之前,是泰正殿内隆重端肃的设祭。
因排云阁还未动工,便在东面泰正殿内先供了四幅君臣的绢像,分别是先帝楚天舒,已然做古的左右二相、如今又加上安国王爷苏睿。
檀香萦绕的凝重里,帝王白绫素服上描绣的五爪金龙流光溢彩,带着吞吐日月的气势。他领着众人祭拜英灵,缓缓跪倒在大殿之上,身后是数千人的鸦雀无声。
能给予自己这位连襟的荣誉,慕容清没有丝毫吝啬,却不能像礼部的折子那般,对他再行追尊的哀荣。
苏睿生前以守护西霞为任,甘愿做为臣子,又如何会享受那种不伦不类的荣誉,慕容清觉得自己能理解九泉之下的连襟。
挂在墙上的绢画是一流的丹青国手绘制,一笔一笔栩栩如生,连苏睿身上沉重的铠甲映着日光的流纹都清晰可见。
慕容清仰起头,便好似连襟就微笑着立在他面前。
帝王从未忘记苏睿支持他上位的坚决,从未忘记苏睿为西霞做出的牺牲,只希望随着苏睿的辞世,这些个恩怨情仇就此放下,他们的下一代就此海阔天空。
凤鸾殿里,苏睿灵柩进京的消息自然在第一时间也报给楚皇后。
楚皇后担心姐姐的身子,命传暖轿准备起驾安国王府。想着慕容薇身为长女,自然也该出面,又吩咐人传她即刻过来。
秦姑姑快手快脚替楚皇后洗去脂粉,换了一袭元白色方胜暗纹的云锦素裙,月白色狐裘偏襟丝棉长袄,又替她簪上前些日子收起的那支素银凤凰珠钗。
楚皇后妆罢,慕容薇也收拾妥帖走了进来。
楚皇后见她已然换过素服,白绫掐腰绣水墨荷花的宽袖小袄,立领与袖口簪着庄重的狐毛黑边。十二幅白绫湘裙及地,只以银线勾着暗纹,发髻上几枚银钿,另戴一朵水晶珠花。
女儿举止庄重,妆容十分合宜,楚皇后暗暗点头,牵了她的手,母女二人一色的雪白狐裘披风,相拥着坐进云凤暖轿,仪仗浩浩荡荡出了中宫。
楚皇后只当自己的女儿依旧是养在温室的花朵,没有经过风霜。握着她的手伤感地告诉她:“你姨父的灵柩迎回来了,不知你姨母如何受得住。一会儿好好劝劝你姨母,叫她节哀吧。”
前世慕容薇已经知道大致的经过,今生楚皇后还是又说了一遍安国王爷的神勇,讲到他身中数箭屹立不倒,牢牢守住了西霞国的门户。
楚皇后的消息也来源于李之方的奏折,此时她尚不知道与真实的情况并不相符。她捡着女儿可听的情形,讲到热血沸腾。
从年前持续到今日的这场大战,西霞国以大获全胜而归,可惜留在沙场的却远不止那些年轻的热血男儿,还有身为一军统帅的苏睿。
母后絮絮说着,慕容薇认真听着。
上一世,母亲也是这么告诉她的。再次听来,慕容薇对姨父充满敬佩。
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始终没有违背他的诺言,第一个朝父亲拜下去,又以生命维护了父亲和西霞,不管他背负着多少秘密,都值得她的祭拜。
“阿薇,你瞧这宁静祥和来得多不容易,要流尽多少人的鲜血才能换得这一片安稳和平。苏大将军已去,西霞少了一根擎天柱。”
这番言语楚瑶光平日无人可诉,唯有深埋心里。背负着苏睿的身世,或多或少都是一根钝钝的刺。
楚瑶光在女儿面前一时收纳不住,一滴泪滴落在她素白的衣袖上,如一朵晕染开来的素色梅花,倏然不见。
慕容薇再抬起头,母后就收敛了情绪,眼里全化做静默。
前世的记忆没有随着以后漫长的废宫生涯变得模糊,反而在一次次回忆中变得清晰。
她依旧记得,就在腊八节的前几日,姨妈也曾入宫,身上一如往常带着那样好闻的木槿香气,宁静柔和的目光静若一泓幽潭,让人望见了就不想移开。
姨妈抚摸着她如缎的丝发,调笑着母后的疏懒,答应过年时送她一件她最爱的绣满蔷薇花的蜀锦丝裙,母亲就淡淡晕红了双颊,露出难得见到的羞涩。
母亲似火般飞扬,永远雷厉风行,姨母便如水般绵软,永远宁静淡远,倒更像一处安静的港湾。
想到上一世这样绵软的姨母最后那样绝决,不昔以死逼迫苏暮寒退兵,最终自尽在城楼,慕容薇心中蓦然一酸,她有些恍惚地躲向母亲怀中。
路不算长,雪似乎下得更大了,纷纷扬扬如柳絮一般,有几片从方才未掩好的锦帘缝隙中钻进来,被车内的暖炉一扑,转眼就化做了春水。
望出去,漫天的白絮将天与地连在一起,就如同永无尽头的幕布,厚重的无法拉开。
慕容薇又想起上一世的自己。那是第一次,她的心里全然蔓延着无尽的悲哀,对未来充满了茫然。
而如今,心上依旧茫然,那个立在门前的白衣少年就将出现在眼前,已然隔了国破家亡的生死仇恨,等仇人立在面前,竟不晓得该如何应对。
手中捧着一只掐丝珐琅荷塘莲纹海棠式手炉,由着掌心的温暖渐渐蔓延到全身,慕容薇心里也慢慢涌动着一股热浪,往事已矣,这一世最重要的事情便是,护自己跟家人都安好无恙。
安国王府,大约是宫里的庆功宴和国内胜利的喜悦无法传到的地方。所在的整条街道上都是无数飘扬的白绫低挽,在雪色中将一切染成素白。
白的雪、白的绫、白的衣裳、还有白的天与白的地,处处是令人窒息般的沉寂。由近及远的哭声时高时低,此起彼伏,越发叫人听得心酸。
门前那株粗大的银杏树还残留着些许未落尽的树叶,枯枝上挂着无数串冰凌,有的经不住积雪的重压,断落下来,发出清脆的咔嚓声,化做一段一段的晶莹。
第三十七章 断肠
安国王府正门前,两只雄伟的汉白玉狮子左右分立,。正中的墨玉匾楣上,是当今圣上慕容清的手书:敕造安国王府。
六个烫金大字迎着风雪染了苍白,从匾额上悬挂着整幅的白色幔帐,层层垂落下来,门前六对迎宾的家仆俱是一身缟素,宛如冻成了冰雕。
慕容薇随在母亲身后,搭着流苏的手下了暖轿,远远便瞧见了伫立在门前的苏暮寒。
年年岁岁荣枯,他与她曾携手并肩在门前高大的银杏树下,年少不知春光短暂,笑看金黄的树叶如伞,阳光静静筛落,一地时光零落成泥。
物是人非,飞雪连天,再不是记忆中言笑晏晏的锦衣少年。
苏暮寒,这个在大火中与自己同归于尽的人,这个囚自己于废宫十年的人,这个撒下弥天大谎害最后杀害自己亲人的人。
手炉温热,却暖不过千疮百孔的心。慕容薇静默地立着,望向安国王府高大的门楣。
郎骑竹马来,倚窗弄青梅。纵然恨他入骨,却也忘不了一树春光明媚、两小无猜的过往。
高大的银杏树下,慕容薇深深地吸气,止住自己微微战栗的身子。她握掌为拳,将手心掐出一排深紫的月牙,骄傲地挺正了脊背向前走去。
一如上一世的今日,苏暮寒做为苏家唯一的男丁,牢牢支撑着安国王府的门户。总管陪着他立在门口,迎送着每一位过府吊唁的亲朋显贵,那俊颜依旧如刀刻剑裁,深深划过慕容薇的胸膛。
满身创伤,皆是拜苏暮寒所赐。
的确是俊朗如风的翩翩少年郎,不然怎会令自己情根深种。那时,只为他那一眼的悲戚,自己就先断了肝肠,甘愿铺下身子为他做嫁衣裳。
为何?从未想过那么多的巧合,还有巧合背后隐藏的玄机?为何,未生就一双慧眼,看清他隐藏在悲戚之后深到无法自拔的仇恨?
身后,一名老仆为苏暮寒撑着白绸釉面的竹伞,雪白的孝衣被寒风吹起,露出里面月白棉袍的一角,银色的疏落落的水浪纹便似是滴滴流淌的眼泪,淌到每一位前来吊唁的人心里。
在高高的门楣下,这个并未完全长成的少年显得身影单薄寥落,却依旧立得挺拔,与安国王府高高的门楣相得益彰。
少年老成的模样落在人前,事事周全忙而不乱,令多少来吊唁的王公大臣心内暗暗点赞。
将门虎子,终将撑起安国王府硕大的门面。苏暮寒在姨父丧仪上完美无缺的表现,加上朝中某些大臣的推波助澜,还有自己与母后的坚持,令上一世的他在来年开春承袭王位水到渠成一般自然。
这一世,如同戏子的苏暮寒,别再想引起慕容薇一丝一毫的恻隐。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慕容薇瞧着苏暮寒肆虐的泪水,有些玩味地去理会这句话的含义。
他在伤心父亲的离世?还是伤心父亲当年的决定?伤心如此之多,才能化做满腔的恨意,如一把把尖刀,稳稳插在亲人们身上。
还是他根本没有伤心,只是做惯了戏子,为给自己的将来铺路,才演得如此逼真。
皇后的凤驾浩浩荡荡,苏暮寒早已得了禀报。他远远迎了上来,撩起白袍,稳稳跪在二人面前厚厚的雪地里,“臣苏暮寒恭迎皇后娘娘凤驾。”
“你这孩子是做什么?”往日随意惯了,苏暮寒一向称楚皇后为姨母,楚皇后也从不曾以繁复的规矩拘束他,不料想今日一众人前,苏暮寒向自己行这样的大礼。
楚皇后即可怜又心疼,夹着隐隐的不虞伸手来搀。
苏暮寒借着起身轻轻避开楚皇后的手,以衣袖拭干眼睛,躬身做个请的手势,“皇后娘娘凤驾光临,是我安国王府的无尚荣耀,想来父亲也去得安心了。”
一如上一世,苏暮寒拿话挤兑着母后,而自己却心疼他心疼到无以复加,不停地为他添加着筹码。
慕容薇委委屈屈上前半步又犹豫着站住,抬起头全是泪眼婆娑:“表哥是要阿薇以后唤你世子,唤姨母安国夫人吗?咱们何至于这样的生份?”
泪盈于眶,点点划落下来,无法言喻的哀伤如同打湿一树梨花,引得众人驻足。她无须做戏,曾经爱他深,如今恨之切,缕缕芳心,化做断肠泪,一点一滴都是心头血。
一身素白的女孩子无限哀伤,含泪回头牵着楚皇后的衣袖微微晃动,“母后,表哥素日里都唤您姨母,难道姨父不在了,咱们便要生份?阿薇等会儿到底要怎么唤姨母?”
苏暮寒的眼神微微一滞,将头垂落下去。
慕容薇傻乎乎的话给自己帮了倒忙,他只是唤一声皇后娘娘给众人听,以他的伏小换众人心中本就倾斜的天平。
崇明元年的禅位,苏睿为支持慕容清斩了自己的手下,跪在天子脚下。如今英雄已矣,他的夫人曾贵为西霞长公主,他的儿子却只能以君臣之礼匍匐在昔日的二公主面前,尊称一声皇后。
苏暮寒要的便是众人的恻隐,将这些恻隐添做自己棋盘上的落子,下得即稳且狠,打一场有胜无败的亲情账才是他的本意,又如何舍得与皇家撇清关系。
一个没有父亲支撑的安国王府,一个没了公主封号的王府遗孀,世子身份再贵重又如何抵的过皇后娘娘的嫡亲外甥?他自然晓得眼前的人可以给他无尚尊容,也可以把他束之高阁。
慕容薇哭得哽咽,声声唤着姨母又唤表哥,关切之情抑止不住。
几位诰命夫人看得心酸,也拿帕子拭着眼泪,大胆过来相劝。
苏暮寒深深地吸了口气,低下头来:“姨母、表妹,暮寒是伤心糊涂了,并没有这个意思。”
楚皇后一时无语,在门口静默片刻,似是头顶明黄色的香罗盖遮不住簌簌的风雪,她微微有些发抖,秦姑姑忙在身后扶住。
楚皇后一手揽着慕容薇,一手牵起苏暮寒,缓缓开口,声音与往常并无二致:“暮寒,以后别再说这般让人伤心的话。咱们先为你父亲上香,再去瞧瞧你的母亲。”
第三十八章 美眷
安国王府院里搭了棚子,挂着白色的门联,王府请的一百单八位僧侣在其间颂《地藏经》,声音此起彼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