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指着秦姑姑,楚皇后继续说道:“你在这里住几日,替夫人看着内宅。各家的诰命你都识得,该打发的就打发,该见一面的自然还是要见,不能失了礼数。”
带着几分凋零的笑容映上楚朝晖的眼睑。她努力让妹妹放心,却笑得比哭还难看,尽力推辞道:“内务府的人来就罢了,秦瑶还是随着你才好。”
从最初的长宁宫到公主府,再到入主凤鸾殿,秦瑶始终陪在妹妹身边。楚朝晖满心羡慕,当年自己身边得力的宫人冯珍病死,替了她的明珠始终欠了火候。
楚瑶光不应,扫一眼偌大的安国王府,其实不过空有华丽的外壳。
外头靠管家出面,内里连个能出头的管家嬷嬷都没有,真不知姐姐怎么交待辛侧妃打点。眼下不是埋怨姐姐的时候,只管将事情替她理顺。
见温婉满面关切之情,目不转瞬地望着楚朝晖,楚皇后又指一指她,“温婉,你也留下,在夫人身边服侍几日,陪着说个闲话。”
温婉眼神蓦然一亮,似是楚皇后许了她极大的恩典。深宫之中,喜怒不形于色,她只是端庄的曲膝,福身领旨,安静地立到安国夫人身后。
安国王府越发的乱,泡上的茶居然是人参乌龙。慕容薇不悦地向流苏挑眉,再次暗暗打量温婉。
这宁静柔和的女子,仪态高贵端淑,入宫多年,确乎不应该止于尚仪之位。
“落花无言,人淡如菊,书之岁华,其曰可读”。慕容薇熟读《二十四诗品》,觉得其间的《典雅》一书,说的大约就是温婉一类的女子。
此刻温婉一身蓝底白菊暗纹杭绸宫裙,腰间垂落月白丝绦,如云的鬓发以银制白菊纹长簪挽住,静静垂手而立,越显出名门贵女的典范。
任谁也瞧不出这样仪态端庄的五品尚仪,并非出自名门,而只是襄远伯府一名不入流的庶女。
前世里,苏暮寒杀尽慕容皇族,连年幼的阿萱都未放过,却并没有杀这个曾被母后收为义女、和亲远嫁,又被建安国以不贞之名遣返的温婉。
不仅不杀,更许温婉以长公主之位,与她姐弟相称,赐了宅邸,允她宫中自由出入。
也因此,被禁废宫的慕容薇得以经常受到温婉的照顾,两人才成就那一世坚贞的友情。
慕容薇曾无数次地猜测温婉的身份,其实那答案在心中盘旋已久,已能呼之欲出。揭开真相之后,种种的来龙去脉不知又是怎样的肝肠寸断,她不忍,也不想去揭。
流苏替慕容薇换茶,奉上她惯饮的正山小种。慕容薇掀起描绘着素心兰纹的钧瓷杯盖,闻过香气才轻轻啜饮了一口,静静垂下眼睑。
迫切想与温婉续前世的缘份,温婉却始终不卑不亢,待慕容薇如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温吞,叫她使不出劲来。
找不到合适的机会,看来又要拖延,只能等她回到宫中。
楚皇后不便久留,瞧着秦姑姑等人安排下去,又宽慰了安国夫人几句,便立起身子:“姐姐一切保重,我过几日再来探望。待一切停当了,姐姐还是宫里住段日子,也好有个照应。”
楚朝晖应了,要她不必牵挂,姐妹两个分了手,慕容薇跟了母亲悻悻往外走,回头望见流苏,蓦然心生一计。
慕容薇半侧着身子,牵住姨母的衣袖,脸上红霞浮起,染上一抹小儿女的娇羞:“姨母这个样子我不放心,便留流苏也在这里照料姨母,过几日随秦姑姑回去便是。”
楚朝晖最疼的便是这个甥女,在慕容薇的前世今生里,楚朝晖都从不怀疑,慕容薇是她唯一的儿媳人选、下一任的安国王妃。
她的儿子与甥女从小青梅竹马,人才身份这般登对,金童玉女一般的人物,必将成就一生一代一双人的神仙眷侣。
慕容薇出嫁,别的陪嫁宫人不说,流苏与璎珞两个必是随着过来的。妹妹已然留了温婉,她却想要留下流苏。断然不是给自己用,而是因为知道儿子的内院没有奴婢只有小厮,心疼儿子的缘故。
一丝笑意沁上楚瑶光的嘴角,如冬日透过雾霾的暖阳,心里也因自己揣摩对了慕容薇的心思亮堂起来。
第四十一章 不寐
风雪漫天,全因这暖心的话而感人。
楚朝晖索兴把话说开,也好叫慕容薇放心:“你想的周全,这丫头留下也好。我这里有温婉作伴,却不放心暮寒。便要流苏费心,照料几日暮寒的起居。”
恍若暖风拂过,吹皱一池春水,流苏心里如被竹篙轻轻搅动,荡起丝丝涟漪。
流苏着了剪裁合身的青色暗纹羽缎宫裙,领口袖口镶着黑色风毛,腰间结着黑色缎带,细细如丝,掐出纤腰一握。
她微微垂着头曲膝行礼,进退间裙上挂的双环玉佩纹丝不动。端然若素,沉静内敛的样子颇有世家小姐的风范。
这样的柔顺从容,举止端庄,规矩一丝不错,哪里又是随在自己身边的口无遮拦。
细细想来,流苏的活泼与随意都对着自己,缜密和细心都对着别人,见了苏暮寒,又是娇憨里另有风味。
身边多戏子,有了一个苏暮寒,如今又来一个流苏,其实连自己都是,不用粉墨就可登场。慕容薇宛尔一笑,轻提裙裾跟上了母后的脚步。
这一宿,冬夜漫漫,宫里宫外没几个人睡得安闲。
慕容清与楚皇后议着朝政过了一个不眠之夜。苏暮寒今日有些急切的表现,令夫妻二人心上不太舒坦。
后宫已是外松内紧,层层布网,也该慢慢收紧。楚皇后想起已在金吾卫任职的夏钰之,贴近慕容清低低耳语。
璨薇宫内,慕容薇半夜里被噩梦惊醒,那一片冲天的火光,临死前的悲愤交加,依旧感同身受。
隔着肆虐的火海听不真切,似是有人拼命唤自己的名字。她想要回应,却被冲天的火扑倒在地。
摸一把自己身下,小衣都浸得漉湿。
红豆值夜,听到她的动静,赶紧掌起灯来看。
见慕容薇长发被汗水打湿成缕,散乱地粘在肩上,满身汗水涟涟,连衣服都浸透,忙替她擦洗干净了,再换上一身干净中衣。
慕容薇就着红豆的手,连喝两杯温着的普洱,才慢慢定下心来。
长夜漫漫,一时无眠。向外望时,雪已停了。
十四的夜,勾出一轮将满未满的圆月挂在天空,映着融融雪光,清辉似水银般流泄。
慕容薇摩挲将藏在炕桌里的百濯香取出,嗅了嗅又放回原处。她一遍又一遍默诵着昔日庥衣婆婆与温婉的传授,再对照白嬷嬷的方子,陡然胜算大增。
而此时留在安国公府的温婉也不踏实。
她依旧做着打记事起就纠缠她的梦,又从梦中惊醒。翻身披衣坐起,再也没了睡意。
今日温婉打心眼里感激楚皇后将她留下,给她这个亲近安国夫人的机会。
掌灯时分,温婉亲自下厨做了几道清淡的小菜。琥珀桃仁、雪月桃花、酸甜青瓜、龙井竹荪,外加一锅微甜的五子粥,与川贝雪梨同煨,最是滋阴润肺。
温婉吩咐将饭摆在次间,便亲手服侍楚朝晖净手,替她布饭。
楚朝晖常常进宫,温婉积年在她身上留心,深谙她的喜好。这几道菜便是对着她的胃口,温婉私下里不知学了多少遍,色香味一应倶全。
本无食欲,楚朝晖也被温婉的手艺打动,就着酸甜开胃的小菜多用了半碗软糯的五子粥。
怕楚朝晖积食,温婉又扶她沿着抄手游廊走了两趟,才送她回到房里。
见楚朝晖依旧目有依恋,温婉便坐着不走,只与她说着闲话。
楚朝晖明明很累,偏是难以入睡。吩咐丫头给温婉上个果碟,自己就歪在榻上与温婉说话。
见果碟中有西域的印度青,温婉便净了手,将苹果去皮去核削成薄片,盛在水晶碟中,又蘸了上好的砂糖,再以银签叉了递到楚朝晖面前:“夫人尝一尝,可还合口?”
楚朝晖喜甜,苹果里尤爱印度青,温婉都记得清清楚楚。
小巧可口,薄如蝉翼,又沾了砂糖,楚朝晖本不想吃,也被苹果诱惑,连着吃了两片,暗赞温婉的贴心。
温婉也用了两片,便将果碟推开,坐在脚踏上,边说话替楚朝晖揉着腰腿。
楚朝晖不过意,拍拍她的胳膊要她榻上来坐:“温尚仪也累了一天,这些事交给小丫头去做便是。”
温婉柔和地笑着,手下一刻不停,说话慢声细气:“奴婢学过医书,总比那些丫头强些。夫人请唤奴婢温婉就好,奴婢一直想在夫人面前服侍几日,今日多亏皇后娘娘成全,哪里会觉得劳累。”
楚朝晖知道温婉说的感激从何而来,也就坦然受了,柔声问她:“你这孩子知恩图报,又这般贴心,我打心眼里喜欢。多日不见,入了冬你母亲身子可好?”
“多谢夫人记挂,母亲身子还好。奴婢母女两个能有今天,全是夫人当日的大恩。”说到动情处,温婉两眼蓦然泛红,怕招下楚朝晖的眼泪,她微微将头仰起,露出感激的笑容。
两个人的渊源要追溯到十年前,温婉还在襄元伯府受难。
腊月飘雪,添了喜气,襄远伯府里商量着要办一场赏花会,借此提升门面。请了几家勋贵夫人,又描上等闲不与贵妇来往的大公主楚朝晖。
知道大公主楚昭晖爱花,老伯夫人便亲自来公主府相请。
老伯夫人说的诚恳,说要往日也不敢惊她的驾,只是大冬日得了两盆开得碗口大的绿牡丹,实在稀罕,这才特意请她品鉴。
襄远伯府因当日从龙立过些小功,有着世袭三代的爵位。如今已然没落,老伯夫人却是与母后一时的人物,等闲不来人前应酬。
楚昭晖便不好抹她的面子,接了帖子应下此事。
到那日准时赴会,也果真见到那两盆摆在伯府花厅里的牡丹。
牡丹花植株肥厚,枝叶饱满。大冬天里花开如满月,浓碧里不掺一丝杂色,漫说冬日,放在花期也难得看见,楚朝晖本就喜花,越看越爱。
伯府本就打着将花送她的主意,见她喜欢,十分会来事,以一盆相赠,央她献给太后娘娘。
母后爱碧,又是这般国色天香的牡丹,楚朝晖知道母后喜欢,便也受了。
第四十二章 幽梦
绿牡丹凝珠含翠,国色天香,众人赞不绝口。
几家诰命夫人,加上襄远伯府老少两位伯夫人,大家在花厅里围着她,正如众星捧月一般,厅堂里却忽然钻进来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子。
那女孩身着一件靛蓝色粗布衣裙,青白的皮肤,瘦小的身子,大而黑的眼睛更衬得两颊尖尖,噗通一声就跪楚朝晖面前,死死拽着她的裙裾大声哭着请她救命。
现任的伯夫人变了脸色,命把人拖下去,被楚朝晖制止了。
不知怎的,她瞧着那孩子一双眼睛乌溜溜的大而有神,觉得与苏暮寒有几分相似,又加上年岁与儿子相当,顿时心软得一塌糊涂。
楚朝晖性子虽软,却素来知道豪门里这些曲曲折折的门道。
拿眼神示意,早有跟着她出来的嬷嬷们把住了门口,不叫人进出。
身后的嬷嬷们把人扶起来,又替她净了面,收拾干净了再带到楚朝晖面前,瞅着那张清秀端庄的小脸,楚朝晖更添了三分喜欢。
楚朝晖不理会献着殷勤的老伯夫人,也不理会忐忑不安的现任伯夫人,只拉着女孩的小手细细询问。
这粗布衣衫的女孩竟然不是奴婢,而是襄远伯的一名侍妾所出,府内排行第八的庶小姐,单名一个婉字。
温婉抽抽搭搭求楚朝晖救她姨娘,说是大冬日里她姨娘被罚穿着单衣跪在自己院子里,如今已经过了两个时辰。
温婉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正哭天抹泪的时候,忽然听到府里来了贵人。
温婉豁出去了,宁愿被伯夫人打杀也要救母亲一命,她报着必死的决心冲了进来,不想居然得了当朝大公主的青睐。
楚朝晖素日里不管这些闲事,那一日到是鬼使神差。
她命襄远伯夫人带路,这才见到了温婉的生母。
大冬天的,周若素跪在自己小院的雪地里,那一身青色单衣都结了霜花,看得楚朝晖怒从心起。
伯夫人巧言如簧,狡辩说周若素偷了她的东西,这才略施惩罚。
细问温婉缘由,这孩子年纪虽小,说话却条理分明。
原来温婉的生母善侍花草,千辛万苦育得两盆绿牡丹,伯夫人偏嫌不够,找着引子借机处罚。
楚朝晖身份再贵重也管不到人家后院,何况还有老伯夫人在。
不插手别家后院,不代表不能维护。
楚朝晖微微冷笑,淡淡吩咐老伯夫人,“既是没有搜出东西,老夫人就再仔细盘查盘查,伯夫人一时放忘了也是有的。”
那时冯珍还在,晓得楚朝晖的意思,就着她的话往下说:“也或者府里别的人手脚不干净,到冤枉这侍妾,莫非伯府里的规矩,往回抬人,只瞧着模样好,连秉性都不晓得打听?”
一席话说得伯夫人脸上似红似白,万分挂不住的难堪。
楚朝晖将手指向小院里几盆傲雪含霜的兰草:“这侍妾本事了的,居然种出这样的花草。往后让她一年四时给本宫各送一盆应季花草,不要别人侍侯,浇水施肥都要她亲力亲为。”
冯珍便问周若素:“大公主的吩咐,可听明白了?仔细侍弄着,别等着公主府泒人来取。”
周若素晓得对方的好意,含泪谢恩,由小丫头扶着立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