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头想做的事情太多,而所有的事情都抵不过亲人重逢的喜悦,想到这些,慕容薇眼睛就蒙上一片雾气。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自己要母后担心,苦口婆心来劝自己,今世的今日,自己就先让母后安心,她是西霞国的大公主,享受了金枝玉叶的尊容,也要用自己的臂膀为西霞撑起一片天空。
“公主,今日雪大,皇后娘娘一早就免了各宫的请安,还特意吩咐咱们好生照料公主,这大冷的天,公主出门娘娘该担心的。”流苏小心地瞥了一眼慕容薇比往日冷淡的脸庞,又重新露出平日的乖巧。
“昨日睡的早,如今身上懒懒的,正想散散,也好叫母后放心”,慕容薇已然立起身来,不给流苏再说话的机会,流苏只好前行几步打起珠帘,扶着慕容薇向外走去。
第六章 温婉
白雪笼罩的璨薇宫有着别样的美丽,大殿上玉色的琉璃瓦未被完全覆盖,透出莹莹碧色,雕梁画栋,黛墙朱门,重檐深深,浓淡相宜。风过簌簌,遍植的凤尾竹婆娑摇曳,檐下铜制的铁马叮铃作响,悠远而深邃,似一阙长歌,慕容薇百听不厌。
朱漆重彩的抄手游廊,一色的泥金方砖铺地,上绘朵朵盛开的墨莲。
沉香木雕透的窗格千姿百态,倶是一朵朵明艳璀璨的蔷薇。慕容薇缓缓行走,默默止住停步,她扣住一朵凸出的蔷薇温柔地抚摸着,在心底诉说经年的别离。
朦胧的雪色里,剔透的容颜多了几分潋滟,慕容薇淡淡回眸,神色从容里透着娴雅,眼里一片粼粼波光,静漠的抚过流苏又望向远处,流苏身上一凛,对着这样静默的慕容薇,竟有了几分陌生的感觉。
“璎珞如今在哪里?”慕容薇走走停停,竟是看不尽宫内风景。她轻轻咀嚼着璎珞的名字,抬眼问向流苏。
璎珞,与流苏一样随在自己身边的贴身宫女,当流苏选择背叛的时候,璎珞选择了不离不弃,并最终为自己舍出了她的性命。多庆幸这个沉静寡言的女子,兜兜转转又回到自己身边,就让自己好好护她周全。
“璎珞昨日犯了错,嬷嬷罚她十杖,暂时移在田字房那边养伤。”流苏搀着慕容薇,双手只能露在外头,冻得指尖微凉,见慕容薇没有上轿的意思,自己也无可奈何。
田字房离得远,是给她宫里洒扫的小宫女们住的,六人的大通铺,自然比不得流苏她们平日一人一间的日字房。
慕容薇眉头徽蹙,“又不是生病,不怕过了病气,让她搬回来养伤。再送些上好的药膏过去,别指着挨了几板子就偷懒了。”
流苏垂眸应了一声,一边扶着慕容薇的胳膊,一边扑哧笑道:“奴婢晓得,公主虽板着脸,心里到底还是疼她。”
原来流苏在自己面前说话如此随意,慕容薇心下暗暗不喜,只宛尔一笑。流苏的意思分明无视罗嬷嬷的封口令,暗指璎珞伤得无辜才换来自己的青眼,颇有些与自己共享秘密的小心眼。
流苏却浑然不觉。这些年随在慕容薇身边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机灵娇俏的她比璎珞更深得慕容薇欢心。念在打小服侍的情份上,慕容薇从不拿主子的款来压她,还往往对她言听计从。流苏也会拿捏分寸,哄得慕容薇开心之余,也会拿小恩小惠笼络人心,算是宫里炙手可热的人物。
或许上一世自己对她太过纵容,反而使她失了自己做奴婢的本份,对苏暮寒存了别样的心思。慕容薇微笑着抽出手上了暖轿,在轿帘落下的一瞬,双眸倏地一暗,闪过丝丝狠厉。
既是苏暮寒的眼线,那就让她陪在自己身边好好演戏,有的是消息还需要经她的手传递,慕容薇现在无意取她的性命,到更愿意看她如何的从心比天高变成命比纸薄。
凤鸾殿内,宫人们远远看到慕容薇的暖轿,早通报了进去。五品的尚仪温婉迎到殿外,亲手搭起轿帘,又端正地行了一个福礼,这才替慕容薇撑起白绫釉面绘嫣红海棠的花伞,扶她下轿。
温婉人如其名,生就一张秀丽婉约的鹅蛋脸,柳眉杏目,唇间带着轻浅的笑意,又绝不一味媚俗的奉迎,她身姿窈窕,淡黄色绣墨梅的宫袍随风轻摆,好似一枝俏丽的迎春开在雪中。
慕容薇望着前世熟悉的面容,不由心下一热,就握住了温婉的手。上一世这命运多戗的女子为了大局甘愿舍身,又曾在她被苏暮寒圈禁时伸出援手,陪她走过好长一段路,再之后信息渺茫,也是红颜薄命。
崇明九年,一向交好的建安国来了使臣,为太子求娶西霞贵女,并隐晦的暗示建安皇帝心内最属意大公主慕容薇。
今日的太子妃,来日母仪天下的皇后,建安皇帝曾身受西霞皇太后乔浣霞的大恩,愿两国结为儿女亲家,后人永享世代安好。
病中的慕容清对这个提意颇为动心。他一向不赞成慕容薇下嫁苏暮寒,要楚皇后劝劝慕容薇。楚皇后不知晓慕容清的苦衷,自然心向自家外甥,对苏暮寒心心念念的慕容薇更是不嫁,她在凤鸾殿大吵大闹了一番,回宫绝食相抗,慕容清重病之下晕了过去,她也不管不顾。
勋贵之家里挑不到上好的人选,楚皇后夹在丈夫与女儿之间左右为难。私心里不愿拆散女儿与外甥的好姻缘,可有心拒绝建安,看看国内风雨飘摇的局面却实实有心无力。
是温婉挺身而出,不知如何说动了母后。她本是襄远伯府的庶女,那时她姨娘已被从侍妾抬为平妻,顶着嫡女的身份,勉强算得上勋贵出身,到也合乎建安国的请求。
为了她的大义,也为双方面子上好看,楚皇后她为义女,封端淑郡主,远嫁建安,做了太子秦恒的正妃。
崇明十年末,父皇病重。同年,苏暮寒与亲率的十万大军从边境人间蒸发,楚皇后下令左将军李之方全力搜寻。
崇明十一年春,父皇病危。同年,建安国内乱,二皇子秦怀弑父毒兄,以不贞之罪遣送原太子妃温婉回西霞。岁末,原太子秦恒戗,两国正式开战。
上一世的慕容薇在崇明十一年初夏披了嫁衣。她终究没能嫁给苏暮寒,而是嫁与康南国刚刚即位的皇帝顾一诺为妃。形势再由不得她说个不字,那时父皇一天里有大半天是昏睡之中,身为太子的三弟慕容芃尚不能担当大任,前朝后宫只靠母后一人。
失了苏暮寒与十万大军,要与建安国对抗的西霞,想换来片刻宁静,只有与康南联姻。
从头到尾,温婉与慕容薇都是苏暮寒棋盘上一枚小小的棋子。多年布局,一朝收网,苏暮寒将三个国家都归入自己囊中。想到苏暮寒,想到秦怀与顾一诺这一对帮凶,慕容薇万千怒火涌上心头,握着温婉的手不由微微颤抖。
第七章 阿萱
面对慕容薇突如其来的热情,温婉并不感冒,反而有几分鄙夷,她一向对这个任性里带着几分刁蛮的大公主没有多少好感。
看慕容薇的打扮,今日到未盛妆,原来也会审时度势,或者只是因为故去的那位是苏暮寒的父亲,她总要做做样子。
温婉借着替慕容薇整理逶迤在地的裙裾,不着痕迹地抽回自己的手,含着无可挑剔的笑容引她向楚皇后日常起居的偏殿走去。
温婉的疏离慕容薇自然看在眼里。她心下自我解嘲地一笑:是自己太心急了,如今的温婉,该是那个对楚皇后效忠、对安国夫人感恩、对苏暮寒照顾,还对自己面上恭谨骨子里并没有多少尊重的尚仪。
慕容薇想通了,只笼一笼抚上脸颊的丝发,慢慢随着温婉入了凤鸾殿。
偏殿的西花厅内笼了地龙,鎏金的瑞云祥兽暖炉中银丝炭又烧得正旺,一室的暖意融融。慕容薇待流苏替她解了雪褂子,又就着暖炉站了片刻,待身上没了寒气,才就着宫人打起的帘子进到里头。
正中的祥云纹镶大理石靠背紫檀木罗汉床上,楚皇倚着秋香色金丝绣缠枝大碗菊纹的缎面靠枕,端庄地坐着。两位昭仪娘娘两旁陪坐,后头立着几个宫女,各捧漱盂香巾之物。
楚皇后着家常的绛紫色银缎滚边宝瓶暗纹宫裙,滚边的花纹居然是白色的忍冬。慕容薇再抬头,不由皱了皱眉,母后发间果然只有一枝白玉簪,素到极致。
从头想来,自外公禅了皇位,父皇与母后似乎对姨母一家颇为歉疚。父亲不曾起用慕容一系的子弟,姑父三年守制期满也不再为官。还有父皇对苏暮寒的态度,始终不像对着亲外甥,亲近里总有客气的成份居多,他不赞成自己嫁苏暮寒,又不肯说出其中缘由。
多年的夫妻情份渐淡,这几年父皇与母后这么不咸不淡处着,相敬如宾,却再没了当年的情深意切。可慕容薇分明记得,前世自己再嫁时,母后曾对她说,这些年父皇其实是全心全意付出的,只是她误解了父亲。
母后搅动着手帕,似要将它揉碎一般,良久,母后吐出一句:“阿薇,你要记住,夫妻同体,家和才有万事兴。母后只恨一件事,你父皇明明把该是夫妻同挑的担子压在他一人身上,与其让母后这般糊涂地活着,不如这些年风雨同担,或许落不到今天这个地步。”
想来父皇是有秘密瞒住母后的,这秘密关乎苏暮寒的身份,更关乎西霞的国运。慕容薇心中一动,虽有答案呼之欲出,却又稍纵即逝。
这些年崇明帝性子温吞,楚皇后越来越具有武氏风范,不晓得多少军国大事都出自她的笔下。东暖阁是她日常代皇帝批阅奏折的所在,闲杂人等不许入内,西花厅才是日常起居之所,陈设富丽高贵中不失温馨,慕容薇平日常来,眼中倶是熟悉的景致。
瞧见慕容薇走进来,不待她福下身去,楚皇后忙向她招手:“不是说了不必过来,又走这一趟。”
慕容薇忍着鼻间的酸涩,跪下来端端正正向母亲行了问安的礼,“母后心疼女儿,女儿自然也是该孝顺母后的。”又往左右顺势一顾,向早已立起身子的徐、孟两位昭仪点头示意,“阿薇见过两位昭仪娘娘。”
一向任性的女儿昨日吃了闷亏,今日又这般乖巧,楚皇后心疼之情溢于言表,“好了,快过来坐。”
慕容薇这才走到楚皇后身畔,在罗汉床的一侧坐了下来,顺势抱了抱母亲,淡淡的玫瑰花香气从楚皇后如云的鬓发间散发出来,依旧是她熟悉的母亲的味道。
两位昭仪娘娘平日并不受慕容薇待见,见她这般示好都心内诧异,不过深宫数年,自然懂得与人为善。徐昭仪微微笑道:“公主从小知道疼人,如今大了更是知道体贴娘娘,娘娘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孟昭仪也抿嘴附和:“徐姐姐说的是,臣妾瞧着这才几日不见,大公主又长高了些,眉眼长开了,越发像皇后娘娘,难得的母女缘份。”
这两位昭仪娘娘,连同安国王府的两位侧妃,从前都是尚宫局的出身,选在皇祖母宫中,又被皇祖母跟前的掌事秦姑姑亲手调教,言谈举止、容貌行事挑不出一点错处。
慕容薇昔年并不觉她们的好处,对徐昭仪膝下所出的四弟阿萱也从不假辞色,徐昭仪每每瞧见,只教导阿明尊敬长姐,并不曾有丝毫埋怨。
如今的徐昭仪不过二十四五的年纪,象牙白的水仙纹宫衣,湖蓝色曳地宫裙,发上一排五枝素银嵌蓝宝石的发簪,皎皎如初升之月,清丽中带着不自觉的大气,慕容薇一瞥之下,心中暗暗赞叹,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回想当年苏暮寒破城,这两位娘娘并不偷生,而是甘愿随父皇母后慷慨赴死,比多少男儿更有气节。
那一日的惨烈慕容薇没有亲见,是后来的温婉流着泪告诉她,那时苏暮寒指着殿前一众皇亲,笑言只要承认他长禧国帝君的身份就重赏放出宫去,四弟阿萱那时尚不足六岁,面对叛军的刀剑露出胆怯之意,躲在徐昭仪身后,牵着她的衣裙低声哀求,求母妃带他出宫。
徐昭仪弯腰抱了阿萱,细语娓娓讲给他听:“阿萱可还记得昨日母妃同你讲过的大宋名臣陆秀夫?”
在大殿之中,敌军刀剑之前,徐昭仪将崖山海战的故事重新复述了一遍,低头问小皇子,“母妃虽是女子,甘愿效仿那陆秀夫,阿萱可愿效仿那为国献身的小皇帝,随你父皇母后、还有娘亲一起为西霞而死?”
温婉说道,徐昭仪讲到此处,叛军中也有唏嘘之音,多人脸上是愧疚之色,阿萱脸色发白,显然极为害怕,却咬牙点头,再不发一言。
为防兵士哗变,慕容皇族除却当时并不在西霞的慕容薇,全被苏暮寒下令斩杀。
两世为人,这样的女子令慕容薇深深佩服并由衷地尊敬。
第八章 寿康
慕容薇从母亲怀里抬起头来。
她此刻心境苍苍,望着谁都恍如隔世,哪有些许小儿女的姿态,只装做不好意思地掠过自己鬓前的发丝,又笑眼盈盈,剥着碟子里的桂圆递给楚皇后。
楚皇后爱吃桂圆,却舍不得女儿动手,只吃了两粒就将碟子推开。
慕容薇抬眼看去,坐在徐昭仪身旁的阿萱不过两岁,一身暖黄色丝棉锦袍,细幅的素锦腰带,腰间挂一枚核桃大的玉制平安扣,一张小脸粉雕玉琢一般,当下招手唤道:“阿萱,来长姐身边坐啊。”
阿萱人虽小,却极伶俐,知道素日长姐不喜欢自己,只规规矩矩随母妃坐着。见长姐唤自己,心里极不情愿,可看看母妃一脸鼓励的样子,又想着母妃素日的教导,他犹犹豫豫地来到慕容薇身侧,向她行礼。
慕容薇亲昵地牵起阿萱的手,让他坐在自己旁边,从自己荷包里捡粒雪白的窝丝糖递给阿萱,“晓得你爱吃,长姐特意给你留着。”
孩子到底好哄,阿萱望着自己最爱的糖果,到底笑逐颜开,金灿灿的笑容像细碎的阳光一般倾泄,映得徐昭仪脸上暖暖,浮起淡淡红晕。
有暗香浮动,温婉手捧一只汝窑双耳花瓶走进来,天青色的花瓶,浮雕云雾朝霞,瓶内几枝绿萼开得正盛。
孟昭仪起身接过花瓶,亲手搁在楚皇后左侧嵌螺钿雕海棠富贵的花几上,深吸一口气,赞道:“温尚仪选的花好,配的瓶子也好。”
温婉交叠着双手垂在身前,微微垂着头,依然是得体端庄的笑:“昭仪娘娘谬赞,奴婢愧不敢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