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清洌却又舒心,慕容薇畅快地呼吸着阵阵腊梅的冷香,牵着慕容蕙温软的小手,走在通往凤鸾殿的甬道上。
花香阵阵沁人心脾,她替妹妹整了整石榴红的斗蓬,再深吸一口气,近乎贪婪地放眼远望四周的景色,觉得重生的每一日都这般美好。
陈如峻一家赶在腊月二十九抵京,略略梳妆,洗去一身风尘,除夕这日便按规矩先来面圣。
头前已经打发了管家先到一步,陈如竣吩咐下人们先安置行李,自己则带着妻子儿女,还有长媳直接入宫。
陈家当年在桂树胡同有处旧宅,陈母去世时,一家人仓促离京,便将那宅子挂了出去,价钱卖得十分便宜。
返京的圣旨下得急促,陈如峻根本来不及置办官邸。崇明帝附的私信里跟姐夫说明,暂时将他们安置在当年的户部侍郎府。
侍郎府是个三近的小宅子,门楣不大,离桂树胡同不远,却远没有桂树胡同的景致。
崇明帝当年初入京城,人生地不熟,全仗陈如峻替他置下这个宅子,原想过几年等他娶亲再换大些的宅院。
没成想崇明帝不是娶妻,而是尚了二公主,直接住进御赐的公主府,侍郎府便成了闲置。
仓促之下,没有好的安排,崇明帝只好一再致歉,暂时委屈亲姐姐,一家子挤在三进的小院中,准备来年开春再替姐姐置办宅院。
慕容薇去御书房送粥,偶然得知了父皇的安排。
上一世辜负姑母一家良多,也是打心眼里歉疚。她一心一意要替姑母办件好事,便托夏钰之帮忙。
五城兵马司职位不高,在京中却消息灵通。夏钰之将事情交待给肖洛晨,肖洛晨自然办得漂亮。那日夏兰馨来送信,信里便附着侍郎府相临院落的一纸房契。
慕容薇想想收在寝殿的房契,心里暗暗欢喜,温声唤着妹妹快些去拜见姑母。
凤鸾殿的小花厅里,地龙燃得正旺,熏笼上又飘散淡淡的花香,十分怡人,姑姑亲自打点,正使人往厅内奉茶。
半夏先通传进去,再打起帘子,请二位公主入内。
抬脚进去,慕容薇便看到母后携着姑母慕容泠的手,欢欢喜喜坐在正中的祥云纹紫檀木罗汉床上,二人正在叙话。
下首紫檀玫瑰椅上,是二位表姐,还有一位怀孕的夫人,想必便是大表嫂。
慕容泠十分耐看,她比楚皇后年长几岁,容长的脸庞白皙里透着红润,眼角添了几道淡淡的细纹,长年为书香浸润,眉眼间舒展澹然,有着洞澈世事的明晰与超然物外的沉静。
慕容薇略一打量,便领着妹妹先向姑母行礼,慕容泠才欲立起,楚皇后已经一把握住她的手,含笑道:“在这里只讲究家礼,她们是晚辈,姐姐只管坐着就是。”
话是如此说,慕容泠含笑推拒,哪里肯受她们姐妹二人的礼,只向楚皇后道:“先行国礼,才行家礼,娘娘这般客气,叫臣妇如何敢当。”
“姐姐”,楚皇后眸色晶亮,说话间很是地动容:“姐夫与慕容有半师之谊,姐姐这般说话,便是生分。”
慕容薇姐妹不待母后吩咐,便已向姑母行了全礼。慕容薇含笑向姑母问候:“大年节下,姑父、姑母一路辛苦了。”
慕容泠受了全礼,略略显得不自在,向慕容薇姐妹含笑招手道:“好孩子,近前让姑母瞧瞧,几年的功夫,都长成大人了。”
两人遵命,前行了几步,就在慕容泠身前站定了,姑母打量自己的时候,慕容薇也在打量姑母。
慕容泠今日穿了一件石青色云锦绣枣红方胜暗纹的长帔子,前襟上不绣花卉而绣几枝苍翠的青竹,领口与袖口也有竹纹缠绕,空山新雨之后一般的挺拔,像极了她的为人,令慕容薇肃然起敬。
姑父姑母相敬如宾,二子三女皆是嫡出。想来当年姑父那振臂一挥有多半为着维护姑母,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挺拔就如姑母裙上这支翠竹。
楚皇后对姑姐的敬佩却不止于此。
丈夫早年得中探花郎,曾经细细述说过自己的身世。
陈家与慕容家当年都算世家,也曾有意结秦晋之好。
陈氏一族一帆风顺,人才辈出,一跃而成当地的旺族。而慕容家却家道中落,子孙凋零。
丈夫幼年时父母双亡,只有姐姐相依为命。为求庇护,姐姐带他避在族中。
陈家不忘初衷,陈如峻先中秀才,后中举人。年少英才,前途不可限量之时,陈父携子求亲。
姑姐一介女流,怕自己出嫁之后无人照顾弟弟,又怕耽误陈如峻的前程,婉拒了婚事。
陈父不负老友当年的情谊,带着儿子直拉面见慕容一氏的族长。
慕容氏清贫,族长大义,听完陈父述说整个始末,极为推崇陈父与陈如峻的为人,举慕容氏全族之力为姑姐添妆,要姑姐嫁得风光。
姑姐有约在先,携弟出嫁,陈家毫不嫌弃,将丈夫与自家子孙一般看待。
陈如峻长崇明帝十岁,妻子嫁过来之后,陈如峻担起半父之责,不但令妻弟在族中读书,还每日细心教授妻弟学问,于妻弟又有半师之谊。
崇明帝能高中探花,有赖陈家族学渊博,更大半来自陈如峻的教导。高中之后,两人一道朝中为官,在当年也是一段佳话。
陈如峻为了老母丁忧在家,楚皇后对姑姐一家实在多有歉疚,只因丈夫不起用苏家,她就抻着不提陈家,谁料想知晓内情原是如此,叫她自责不已,暗下了决心要好好补偿。
第七十一章 至亲
慕容薇和妹妹见过了姑母,便回转身子,想与表姐们见礼。
方才慕容薇携着妹妹进来时,玫瑰椅上坐的三人便都立起身子。
打头的少妇身穿丁香色对襟帔子,簪一朵黄碧玺的珠花,因身怀六甲,体形略显臃肿,脸面却尤红似白,极为好看。
慕容泠指指立着的少妇,向慕容薇与妹妹介绍:“这是长子焕善的媳妇柳氏”。
又向柳氏说道:“这是大公主阿薇,二公主阿惠。”
“原来真是大表嫂,方才我还这么猜测,只是没有见过,不敢相认,大表嫂快快请坐”,慕容薇含笑见礼,搀住了柳氏的臂膊,止了她下拜的动作,言语轻柔体贴:“大表嫂身子重,一路辛苦。”
柳氏贞定娴雅,初见贵人,多少有些局促,好在平日她教养极好,并不受宠若惊。轻声道了谢坐下,冲慕容薇轻轻一笑,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
慕容冷没敢指着两位公主介绍说那是她们的表嫂,当年慕容薇对陈家并不待见,她一一看在眼里,却也知道弟弟的为难,丝毫不提。
慕容冷不指望陈家靠慕容家贴金,更不愿看到陈家人受慕容家轻视。
楚皇后听到大姑姐的介绍,微微皱了皱眉,想要开口,却又在听到慕容薇的回答后淡淡笑了,闲闲将身子往后一倚。
慕容泠素日喜欢这个儿媳,见慕容薇慬礼,心上一?,忍不住抬举儿媳,向慕容薇说道:“你大表嫂是并州柳家的姑娘,嫁过来这几年,孝敬公婆,疼爱小姑,十分贤惠。”
楚皇后闻言,不由多看了柳氏几眼,又怕女儿不晓得柳家,自己先赞道:“并州柳家世代书香,一门清贵,难怪养出这么好的女儿,咱们阿善好福气。”
柳氏羞红了脸,谦道:“皇后娘娘谬赞,民妇愧不敢当。能嫁与陈家为媳,母亲素来慈爱,两位妹妹又时时敬重,是远诗好福气才是。”
慕容薇明白母亲的提点,就着姑母的话接口,她掰着手指细数:“姑苏云家、淮州陈家、并州柳家,还有青州宋家,都是历代传承的大儒家,单说柳家当代的衍堂公,数年前曾修纂历代书家词典一书,够得上名垂青史。”
听到称赞并州柳家,柳氏心内喜悦,立起身子向并州方面行礼,说道:“公主所说的衍堂公,便是家祖。今日进宫仓促,没有备下,改日定以家祖所撰词典相赐,供公主品鉴。”
“品鉴二字,愧不敢当,阿薇若得此典,必日日临摹,也好从中学些衍堂公的高风亮节。”受父皇从小教诲,耳濡目染,慕容薇对这些当代大儒并不陌生,她言语得体地回应着柳氏的话,不令柳氏在宫中太过拘束。
只是想到这几家如今互为亲眷,陈家连着柳家,夏家即将连上云家,上一世生灵涂炭间,儒家也不能幸免,心内不胜唏嘘。望着姑母与姐姐们的目光中,透着连自己都不知觉的亲切。
姑父在京任职时,姑姑每个年节都会带着表姐妹进宫来,慕容薇并不陌生。
那时慕容薇尚小,只与姨母亲近,觉得姑姑身上总是有着她不喜的寒酸气,几位表姐妹也很少走动。
最后一次见面,慕容薇在园子里无端责打一个小宫女,被路过的二表姐劝了几句,她随手拿过流苏端着的茶就泼到二表姐裙上。
她依旧记得二表姐那一刻的沉静,先是俯下身拿帕子拭了拭小宫女脸上的泪痕,再从容擦拭了自己的裙子,随后将帕子往身后湖水里一丢,领着自己的丫头转身而去。
士可杀不可辱,表姐们从不曾为她的身份折服,并不对她趋炎附势,这大约才是她与表姐妹不睦的真实缘故。
其实表姐们被姑姑教养得很好,陈家世代书香,浸染出个个高华的气质,哪一位身上都是满满的儒雅与高贵,只是她那时眼高于顶,根本无法看到。
如今再想到那时,姑父一介书生居然敢揭竿而起,捍卫慕容家的尊严,慕容薇心头充斥着满满的感动,再看看二位表姐,也全是重逢的喜悦。
姑母育有二子三女,长女已经出嫁,没有跟着进京。
随着姑母进宫的二表姐年已十六,湖蓝掐牙长袄下配着七成新的樱草粉长裙,妆容浅浅映出一张芙蓉粉面,清丽致极。
三表姐年约十五,与姐姐同样的装扮,身量纤纤,白若凝脂,腕上一枚红珊瑚手串,映的手腕欺霜赛雪一般。
两位表姐都有当年的模样,不过身量见长,身材窈窕了许多。
两人同时与慕容薇两姐妹见礼,客客气气,不冷淡也不熟络,就像两湾各自流着的水,慕容薇有心交汇,却也汇不进去。
柳氏身子重,坐坐便显吃力,偏这是皇后宫中,又不能随意。
慕容薇察言观色,便先立起身来,向姑母告退:“姑母与母后久别重逢,必有一肚子的体己话要说,大表嫂枯坐无味,不如去暖阁里歇歇,补上一觉。”
又指着二位表姐,向母后笑道:“我们姐妹几年不见,也想好生亲近。便去我宫里坐坐,回头咱们再来母后这里用膳。”
楚皇后听得她说周道,含笑应允。柳氏满心感激,先告了退,由丫头搀着,秦姑姑亲自去安置。
慕容薇便请二位表姐起身,一起去她的璨薇宫坐坐。
幼年的事,不但慕容薇记忆犹新,陈芝华也历历在目,对这位名义上的表妹只想敬而远之。
慕容薇却毫不在意,一手一个挽着姐妹二人,先从家中老人问到孩子,又说起路途遥远众人辛苦,毫不做作的亲近将陈芝华的心拉近了几分。
听慕容薇关心柳氏的身子,陈芝华便道:“大哥已有长子,刚满三岁,今日有些咳嗽,把过了病气给宫里,就没带进来。改日再带他进宫请安,诺哥儿极乖,长得与大哥一模一样。”
说起侄子,陈芝华言语温柔,姑姑疼爱侄子的心情可见一斑。
慕容薇听着,也忍不住露出暖暖的笑意。
第七十二章 赠宅
曾听母后说起,二表哥也已成家,与表姐们边走边聊,慕容薇又向陈芝华问起此次未随着进京的二表哥一家。
陈芝华回到:“这次进京赶得急,府里有些庶务来不及处理,父亲便吩咐二哥留在淮州过年,怕身边无人照应,将二表嫂也留在家里。”
一路说说笑笑,回到璨薇宫,慕容薇早吩咐人备了香汤,对陈芝华说道:“约二位表姐来叙话本是托词。二位表姐风尘仆仆,路上多有不便,今日又急着进宫,想必累了,就在妹妹这里泡上一泡,便补个小觉也使得。”
陈如峻路上赶得急,姐妹二人着实辛苦。昨日入夜才进了京,今日一早又前来请安,身心皆是疲惫。
见慕容薇安排周道,陈芝华与陈盈华姐妹二人暗暗感激,陈芝华代妹妹答话,微笑道:“即是如此,臣女恭敬不如从命”。
陈芝华、盈华姐妹二人浸在兑了玫瑰香露的水中,美美泡了一泡,洗去一路风尘,身上松快了许多。
早有伶俐的宫人备了干净衣物,伺候着更了衣,殷勤地询问要不要补眠。
姐妹二人并不困,知道慕容薇日常在小花厅起居,便要宫人引着,去小花厅致谢。
陈芝华再见慕容薇,觉得她蜕去儿时的颐气指使,如今容色恬静,风仪高华,待人接物又这般随和,往日的不快便淡了许多,露出亲切的笑意。
宫人沏上茶来,又摆了点心与攒盒,慕容薇向两位表姐推让,含笑道:“多时不见,也不知道表姐们的口味,便多备了几样。”
陈芝华与盈华姐妹二人谢过,就在茶厅内吃着点心品茶,聊些路上景致、家中琐事,不觉天近午时,楚皇后泒了人来催请,才转去凤鸾殿,一家子热热闹闹用了午宴。
慕容泠不善人情往来,又因侄女们身份尊贵,怕等闲出手被她二人更瞧不上,并未预备给慕容薇姐妹二人的礼物。
到是慕容薇将装了房契的填漆描金匣子递到姑母手上,暖暖笑道:“母后替姑母准备的礼物,姑母瞧瞧阿薇置办得妥不妥当。”
楚皇后听得一头雾水,见女儿偷着向自己眨眼,只不做声,看慕容薇葫芦里卖得什么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