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支曲子的尾音随着太后娘娘的起身散尽,歌罢酒消,佳节方才拉开帷幕,一家人照旧是要陪着太后娘娘围坐在寝殿的火盆边守岁。
苏府的两位侧妃极有眼色,她们身份不够,自然不便再随着众人回去守岁。既已拜过了旧主,便不在众人眼前晃悠。
两人对望一眼,明白彼此的心意。辛侧妃便携了杜侧妃的手,含笑向众人行礼:“婢妾二人想去恭贺一声昭仪娘娘,这便告退。”
徐昭仪是与她们一时的旧人,也随后向众人行礼,说道:“臣妾与两位妹妹一起,也去贺孟昭仪一声,添些喜气。”
“都去,你们一起去”,皇太后左手搭着白嬷嬷的胳膊,右手向外一挥,显得十分欢喜:“你们都去贺她一声,也不枉相处多年的情谊。”
三人含笑行了礼,避在一侧,恭送太后娘娘起驾。
待太后娘娘銮驾走远,徐昭仪又弯下身子,嘱咐了慕容萱几句,要宫人送他先回去,这才挽了两位侧妃的手,一路说说笑笑往孟昭仪居住的长春宫走去。
墨玉方砖铺成的甬道上,望着随在姨母身后,步履从容向外走去的苏暮寒,慕容薇忽然开口相唤。
娇娇媚媚的声音飘散在夜风中,一如往日那般的绵软。
“表哥,这个时辰守岁还太早,皇祖母跟前有母后与姨母陪着,咱们便不去凑趣,爬到假山石上去放烟花好不好?”,娇柔的声音如烟丝醉软,一点一点荡在苏暮寒的心间。
望着人面桃花一般妩媚的表妹,苏暮寒不想拒绝,却狠心咬了咬牙。陪着表妹放烟花固然好,可是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江山与美人,孰重孰轻,看不见的天平在苏暮寒心间不停地波动,终于坚定地向江山一边倾斜。
有了江山,何惧没有美人相伴。
“阿薇,咱们先去陪皇祖母,等皇祖母安歇了,我再陪你放烟花。一直陪着你,好不好?”
苏暮寒颀长的身姿在一排摇曳的紫穗木宫灯下,明亮而温暖,温润如玉的面庞上含着宠溺与包容的笑,向慕容薇伸出手来。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本是比喻最毒不过妇人心,不知怎得,望着翩然如画的少年,慕容薇竟想起这两句俚语。
毒如蛇蝎,又怎能毒得过眼前人的口蜜腹剑。
也曾想过,这一世的苏暮寒或许会变,多年的亲情,有多少仇恨也该随风化解。原来并没有,慕容薇急着想阻止他重蹈上一世的旧路,他却迫不及待,一定要走回去。
慕容薇沉着一张素若秋霜的脸,淡淡垂下眼睑,没有去挽向自己伸来的手,而是抚袖与他擦肩而过。
苏暮寒在原地顿了顿,有那么片刻的犹豫,想追上前去,却又依然坚定地转过头,随上了母亲的脚步。
众人簇拥着皇太后再回到暖阁中,时辰已然不早。外殿里,早有火树银花绽放在幽深的夜空。
今日未熏香,几盆腊梅插在青釉六棱掐丝珐琅花斛中,散着阵阵幽香。
花房里送了应时的盆景,整个寿康宫内点缀得兹意纷呈,全是各色梅花,洒金、绿萼、宫粉,还有朱砂,以纯手工紫砂盆栽培,大小不同,形态各异,正开得如火如荼。
慕容薇喜欢宫粉的重瓣,停在一株崎岖青隽的宫粉梅前赞不绝口,慕容蕙喜欢洒金,正笑盈盈指给皇祖母看。
没有水仙,前几日洁白的水仙都被慕容薇撤下,全换做各式梅花争春。迫切地期待着想看,拒绝了自己去放烟花的提议,苏暮寒是不是一定要那么做。
慕容薇也曾想过,要故意将水洒在苏暮寒身上,要他不得以去换下里面素白的衣裳。却又知道,防得了初一、防不了十五,不如好好看一出戏,看他如何粉墨登场。
皇太后已经好些年没有这样的兴致,吩咐小太监们多多准备烟花爆竹,就在殿外的空场上燃起。
璀璨的烟花一朵接着一朵,一会儿是五彩的大丽菊盛放,将歇未歇时,另一朵烟花又压着它怒放,点燃了整个夜空。
皇太后兴致勃勃瞧着,露出欢喜的笑颜,孩子般招手要众人来看。
知道皇祖母席上用得不少,慕容薇怕她积食,吩咐璎珞去泡一杯掺了陈皮的普洱,端给皇祖母。
皇祖母暖心地拍着她的手,就像最普通平凡的祖母,笑容慈爱而安详。
然后,一如上一世。
皇祖母久病初愈,到底精神不济,坐了片刻便觉得倦怠,想要靠在罗汉床上躺一躺。苏暮寒贴心地扶着皇祖母,又探身取过榻上豆绿色的锦缎四合如意纹靠垫,小心替皇祖母倚在腰间。
湖水绿的锦袍挂住了衣架,不觉一扯就露出一角雪白的素衣,还有从腰间垂落下来的细细的麻绳。
皇太后望着那抹素白愣怔,楚皇后忙着替她添茶,遮住苏暮寒衣衫的下摆。转身间,苏暮寒极快地抚平了衣角,又含笑坐在皇祖母下首。
皇太后半晌没有说话。她以手抚额,闭上眼睛又缓缓张开,含笑招手叫楚朝晖前来。
楚朝晖被那抹素白惊得变了脸色,此时又不敢冲着儿子发作。心内坠坠,见母后神色没有多大改变,依言挨着母后坐下。
皇太后半倚半坐,抚摸着大女儿的鬓发,又抚摸着大女儿朱红的霞帔,不觉轻轻叹气,“团圆夜,人未团圆,朝晖,这些年终归是苦了你。”(未完待续。)
第七十八章 添岁
绘着莲纹的七瓣琉璃宫灯映着淡淡的清辉,光晕柔和莹亮,洒在皇太后满是皱纹的脸上,平白添了几分萧瑟。
母后终归是老了,再不复当年叱咤风云的英姿。
“母后”,楚昭晖强言欢笑唤了一句,便将头埋在母后胸前,忍住想要潸然落下的泪滴:“女儿哪里有苦,母后与妹妹、儿子都在身边,将军平时书信不断,再到明年就会回来述职”。
皇太后咀嚼着大女儿最后那句话,只觉得字字如风干的砂砾,毫不留情地磋磨着自己的心。
大女儿心思单纯,从小就没有她妹妹那般的七窍玲珑,难道不晓得越是这般描画,更显得越描越黑。
大年节下,皇太后不想令大女儿难过,也不想提方才苏暮寒是不留心还是刻意,只揽了揽女儿瘦弱的肩头,轻轻替她整着绾发的白玉簪,心疼地说了一句:“朝晖,你的苦、你的孝顺,母后心里都知道。”
皇太后的目光缓缓从众人脸上略过,落在苏暮寒与慕容薇身上,眼中全是对小辈的慈爱:“御花园里,大约梅花开得正盛,哀家想要看看,一把老骨头又怕天寒地冻。”
她将手指着苏暮寒与慕容薇:“大年节下,人人都在守岁,哀家也省得劳师动众。暮寒,你带阿薇去多折些鲜艳的梅花,给皇祖母插瓶。”
皇太后端详着摆了一殿、香气馥郁的梅花,露出孩子气的笑容:“这里的梅花虽多,哀家却总是看不够。”
苏暮寒脑中还是空白,方才皇祖母明明瞧见了他衣角缟素的惨白,也瞧见了他腰间垂下的麻绳,可是他想见的场面并没有出现。
后背一片漉湿,掌心里粘达达全是冷汗,苏暮寒机械地听着皇祖母的吩咐,放慢了脚步等着慕容薇跟上。
那截麻绳还系在苏暮寒腰间,早已知晓答案,慕容薇不需要去问他任何问题。她乖巧地向皇祖母行礼,再淡然地随上苏暮寒的脚步。
有些事可以改变,有些事却注定要重来一次。
苏暮寒对他们每个人的恨已然深入骨髓,如九丈玄冰,不被亲情融解。
苏暮寒聪明地选择了缄默,他不晓得慕容薇是否看到方才的一幕,只是她不问他便不解释。想要依旧将慕容薇的小手暖在自己手中,却发现她带了一只紫貂毛的长筒暖袖笼,两只手严严实实笼在袖中。
慕容薇神色冷淡,大约依旧在为方才自己不答应与她去放烟花而生气,却并没有提方才殿里的一幕。
苏寒放下心来,渐渐恢复了自如,与慕容薇软软说道:“将皇祖母要的花折回,便陪你放烟花可好?”
慕容薇轻轻摇头,语气里满满的桀骜:“表哥既是觉得陪皇祖母守岁更重要,阿薇自然也该尽孝,今夜哪都不去,只守着皇祖母便好。”
依旧是一言不合便将不满写在脸上的直脾气,苏暮寒面上碰了钉子,心下却安,只如往日般宠溺又无奈的笑,挑了开得饱满的梅花折了满怀。
两人捧着大把梅花回到寿康宫时,皇太后已然歇够了,又是精神十足,还吩咐人端上了火盆子。
早些年的皇祖母一直保留着她家乡的某些习俗,例如除夕夜里全家都要跳火盆,预示新的一年里会带来好福气。后来随着年纪渐大,火盆便成了摆设,只是除夕夜里象征性地燃起来,算是驱逐晦气。
见他们回来,皇祖母连声唤着,快过来烤火,去去晦气。两人依言立在火盆边,火焰明灭间,慕容薇望见苏暮寒的脸,那样沉静与从容,仿佛方才的一幕从未有过。
皇太后兴致高昂,半倚在罗汉炕上,吩咐宫人们在火里埋了板栗烤上。白嬷嬷挑了饱满的板栗,拿着火钳不停地翻捡,不多时,浓郁的香气便弥漫开来。
慕容蕙那日随着长姐雪中捉锦鸡,尝过烤好的板栗,一直意犹未尽,不想皇祖母宫里也这般有意趣,不觉拍手叫好。
皇太后带着几个孩子玩闹,又乐了片刻,实在支撑不住,便吩咐白嬷嬷去取早就准备好的荷包。
“本想着一家子守岁的,老太婆熬不到子时了”,皇太后自己打趣着自己,“只好先将荷包散给你们添岁,今日早睡明日早起。”
白嬷嬷从里间端出早就准备好的压岁钱,一个紫檀木海棠纹的红漆托盘,上头是堆得满满的明紫色荷包,绣了吉祥如意纹样,个个填得腰身鼓鼓。
“朝晖,你是长女,你先来”,皇太后慈爱地向长女招手。
楚朝晖面带笑容着走上前去,伸出双手等着接母后赐下的荷包。皇太后取了一支荷包郑重放在她的手心,不住中地说着吉祥之词。
楚朝晖曲膝谢过母后,才想退下,皇太后又唤住她。
再从托盘里取一支荷包放到楚朝晖手中,皇太后脸上的表情隐晦不清:“苏睿的也一并给你,都是哀家的好孩子,不管人在不在眼前,他的荷包母后年年都备下。”
楚朝晖接下这个荷包,谢了母亲,心内在沉甸甸地难受,只不敢说出。
皇太后又招手唤了苏暮寒,挑了一只绣着喜上眉梢图案的荷包放到他手中,久久凝望着他,又拍拍他的肩膀,半晌方说:“暮寒,你父亲不在家,好生陪你母亲过节,时候不早,回含章宫歇着去吧。”
又提到自己的父亲,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苏暮寒一时分辨不清。他笼在袖中的手狠狠握成双拳又慢慢松开,恭敬地接过皇太后递来的荷包,含笑道谢:“孙儿谢过皇祖母”。
那抹触目的白究竟会不会是压断皇祖母最后骄傲的那根稻草,苏暮寒并不晓得,他只知道,自己的激愤与痛恨无处宣泄,伤害过他的人,他必定要对方十倍百倍的偿还。
再抬头看看皇祖母仍是一脸的平静,似是不受方才的素白影响,苏暮寒心里有些打鼓。
依稀间只知道皇祖母换了太医,苏暮寒这些日子来不及打听宫里的事,如今看来,竟是大有好转。(未完待续。)
第七十九章 含章
苏暮寒心里暗暗腹诽,种种不甘与恼怒却一点也不显现出来。
他向皇祖母行礼告退,恭顺地扶着母亲,再向众人告别,望向慕容薇的时候,添了那么一丝显而易见的柔情。
真假难辨的情谊,时不是在苏暮寒身上转换,慕容薇佯装不见,只看着苏暮寒扶着母亲的手,慢慢走出寿康宫的大门。
暖轿在殿外等候,楚朝晖似是没有瞧见。她抖抖地抓着苏暮寒的衣袖,轻似冬季枝头枯萎的落叶,越走越快。
一路疾行,在含章宫门口,楚朝晖终于甩开苏暮寒的手。
轻脆地掌掴声淹没在远处一片鞭炮声中,楚朝晖字字泣血:“暮寒,我知道你心里有恨,可那毕竟是我的母亲、你的外婆,你怎么下得狠心?”
苏暮寒没有分辨,他朝着北疆的方向跪下,将目光遥遥投向远方,语气里只有无可比拟的哀伤:“母亲,若儿子说是无心之失,您大可不信。暮寒别无他想,只是今夜倍加思念父亲,才在锦袍里面着了白衣。”
夜风里和着楚朝晖拼命忍住的哽咽,儿子的话在她本就鲜血淋漓的伤口上重重撒下一把盐。她一遍又一遍在心里狂叫着苏睿的名字,泪水簌簌,落在朱红的霞帔上,像是杜鹃泣血。
苏暮寒含泪扶住自己的母亲,母子二人在含章宫内抱头哭在一起,引得明珠等人不断垂泪。
楚朝晖更衣出来,又重新净了面,见马奶酒早已温好,就搁在寝宫里楠木褪色的曲腿小矮几上。
温婉回了凤鸾殿,便没有人再在夜里为自己煮粥。楚朝晖望着小几上几样精致的小菜,知道那是明珠的安排。
明珠贴心,知道夫人夜宴上几乎没动筷子,怕她空腹喝酒伤胃,便吩咐御膳房重新做了几道小菜。
泪眼迷离里,楚朝晖望着自己旧时的寝宫泪如雨下。
多想回到从前,你仍是青年得志的国之栋梁,而我只是初始相思滋味的闺中少女。
挥退了众人,也要苏暮寒下去休息,楚朝晖自斟自饮,将酒倒入面前的酒杯,拿自己面前的酒杯轻碰了碰对面的一杯,含泪笑道:“将军,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似乎能听到边塞的风在耳边呼啸,还有丈夫爽朗的笑。不善饮酒的她微一仰头,烈酒合着眼泪一起入腹,五脏六腑都被似熊熊烈火焚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