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团山的另一副面孔。
下山道上,云安澜再度回首遥望那些碉楼,若有所思。
李崇琰忽然开口问道:“所以,让我来团山的那道口谕,其实是你在背后推波助澜?”
此前他让燕临进京,其中一个目的就是要证实这个推测。
既两人之间已达成盟约,云安澜也没什么好遮掩,笑得皮皮的捏了两个手指:“一点点小动作而已。”
自司苓薨逝后,当今陛下本就一直不知该将李崇琰置于何处。
毕竟,长公主李崇环为皇后所出,身后自有皇后母家扶持;多年前领兵收复原州失地有军功在身, 手握原州军,其封地原州在她的治下也算吏清民安;加之又有驸马家的颍川云氏做后盾……如此种种之下, 坐在监国的位子上,即便台面下时有非议,也无人敢轻易与她正面交手;
而二皇子李崇玹的生母乃贤妃陈氏, 背后有洧川陈氏坐镇;五皇子李崇珩的母亲是淑妃冯氏,邵陵冯氏全力扶持自不待言。
唯独李崇琰无所依凭,当今陛下就连放一支南军在他手上,也只能偷偷摸摸像做贼似的,仅仅封他一个“南军都司”,就怕他根基不稳却怀璧其罪,引来杀身之祸……毕竟今上早已被藩王与豪强外戚们架空,若真有人不管不顾撕破脸,今上手中那点微薄的家底根本护不住这个儿子。
“虽算不得什么慈父之心,但你终究还是皇祖父的儿子。”云安澜自然清楚李崇琰这些年来在夹缝中生存的处境,也清楚自家皇祖父那懦弱的性子中尚存的一点为人父的本能。
她在龙图阁的故纸堆中翻到叶明秀建团山屯军的记档,又让人偷偷查了兵部的旧卷宗,很快就明白陛下当初为什么会迎司苓进宫了。
“他早年也曾有心一扫积弊,只是苦于手中无实权,大约也是忽然得知团山尚有一支早已脱离官军序列的屯军,便想用联姻的方式收为己用。”
当他发现团山屯军其实是四大姓共掌,四大姓之间对是否回归官军序列又有分歧时,已是骑虎难下。
当时他既无实力整合团山四族的分歧,又怕自己的举动引起藩王与外戚的忌惮,便只能硬着头皮将司苓迎回宫中,假作只是微服出宫到边地一游的风流余韵。
司苓,算是为这位陛下懦弱与摇摆的心志,白白葬送了原本可以自在飞扬的一生。
云安澜又道:“而我母亲怕的是,你手中仅暗中掌握南军还不足以自保,于是他们二人便都有心让你试试,看你有没有法子将团山这柄利剑收入囊中。我只是建议他们,务必让你在团山留上两年。”
在她看来,她的母亲与皇祖父内里的心性根本一脉相承,骨子里仍是懦弱,心有余而胆气不足,做点事总是瞻前顾后、遮遮掩掩。想让李崇琰动手收团山屯军的兵权,台面上不给他任何支持也就罢了,竟连给道口谕都只敢语焉不详,生怕被人抓了把柄。
好在她了解李崇琰,知道他治军的手段。两年时间,足够使他摸清团山屯军的底,找出一劳永逸的法子,彻底将团山兵权收入手中。
“你要团山屯军来做何用?”李崇琰冷静扬眉,“助你揭竿而起,攻入京城?”
若她的计划当真如此愚蠢又鲁莽,他决定与她之间的盟约立刻作废。
云安澜甩个白眼给他:“怎么可能?我有那么蠢?只是待我在中原一开了反新学的头,中原的局势少不得会动荡……”
她会尽量控制事态不要发展为兵戎相见,可也不得不防有些人狗急跳墙,所以她得有一个能威慑对方不敢轻举妄动的后手。
“既你也说是‘威慑’,那兵权收与不收并不重要。你回去以后,团山这头的事就别再插手了,”李崇琰条理清晰地道,“既已清楚你想做什么,我便会有分寸,你别越搅越乱。”
走到半山石屋前,原本与她并行的李崇琰一言不发地止了脚步,静静望着石屋外的小坝子。
云安澜幸灾乐祸地笑了。
先前上山时走到石屋这里,顾春忽然说有事找司凤林,便没同他们二人一道上山顶的碉楼。在那之后的路程里,云安澜就没见李崇琰再笑过。
“我真是从没见你这样黏人过,”云安澜摇头叹气,嘲道,“人家就走开这么一会儿,你瞧你那是张什么脸啊,啧啧。”
李崇琰没理她,垂眸望着脚边低低的草丛,抿唇不语。
许是听到了这外头的动静,片刻后,顾春怀中抱着一个乌漆匣子自石屋里走出来,头也不回地扬声笑道:“林哥,多谢你啦!”
石屋内传来司凤林乐呵呵的声音:“你拿人手软,明日一定要把肉干给我带来的啊!”
“好,知道啦。”
顾春一面应着司凤林的话,走到李崇琰跟前,无视他眼中那点幽怨的不豫,将怀中那乌漆匣子塞给他:“替我拿着。”
李崇琰并没有拒绝她这没头没脑的使唤,替她将那匣子拿了,却也不同她说话,只是无声一哼,率先迈步走在了前头。
云安澜望着他的背影偷笑,边走边凑近顾春低声道:“我真没想到,他竟也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
顾春笑笑,低声应道:“是我没信用了,待会儿请郡主先回去,我……”昨日说好,他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
“你打算……哄哄他?”云安澜心领神会地挑眉,神色促狭。
顾春望着前面那个连背影都透出“哼”字的人,但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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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东山上下来后,三人回到本寨的石头主街上,在屏城忙了一整日才回来的隋峻已与燕临一道迎了出来。
“我还有些事,就不过去了,请郡主自便,”顾春对云安澜歉意地笑笑,又转向李崇琰道,“我要去药庐,你有空一起去瞧瞧吗?”
她此言一出,李崇琰更怄了,直直将怀中那个乌漆匣子递还给她。
隋峻与燕临都不知这是在闹哪出,俱都不敢发声。云安澜却只在一旁看好戏。
顾春笑着伸出手,见他立刻将那匣子偷偷往怀里收,心知若是自己真接了那匣子,这人肯定要气得转身就走,于是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
见李崇琰一路抿成直线的唇终于有些微上扬,松了一口气的云安澜对隋峻与燕临挥挥手,“走了走了,没我们什么事了,回去吃饭去。”
待他们离去,顾春便遛着李崇琰绕小巷子一路往药庐的方向去。
此时日头已没入西山,天色渐渐昏暗,小巷中静谧无人,却能听到各家院中传出的各种声响。
两人一路无话地走出老远,直到瞧见了药庐的屋顶,顾春才在一棵大树下停住。
此处已远离主街,就近的建筑只有药庐与顾春、叶行络所居的那处宅子,算是本寨中最僻静的所在了。
“我知道你为什么生气。”顾春明亮的眸子在薄薄的暮色中闪着黠,唇角带笑,拉着他的手晃了晃。
李崇琰心中无端涌起一阵委屈的恼意,当即扭头不看她,却到底没舍得甩开她的手。
待云安澜走后,他就要带屯军进山练兵,接下来至少要有大半年的时间不能常常待在寨中,两人只怕要聚少离多了。
他心中不舍至极,便想在进山之前尽量同她待在一处,结果这混蛋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没心没肺。
“好啦,是我不对,”顾春面上微红,手上略使了力道将他拖到自己跟前,神秘兮兮的,“来,我哄哄你。”
李崇琰这才转回脸来,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垂眼望着几乎靠在自己胸前的人:“怎么哄?”
他已经尽量维持面无表情了,可满心抑制不住的期待让他的唇角总是要朝上飞,真是糟糕。
“你太高了,”顾春抬起双臂勾住他的脖子,红着脸嘟囔了一句,才又道,“美人计能哄好吗?”
李崇琰手中还替她拿着那乌漆匣子,便没有回抱她,只是躬身垂下了头。
顾春踮起脚在他唇角亲了亲,歪头望着他笑。
“敷衍。”李崇琰没什么气势地瞪着她,不想承认自己忽然心跳得厉害。她极少主动亲近他的,他想再贪心一点。
顾春红着脸轻咬了下唇,眼睫轻颤,低声道,“我才从翊州回来那时,你在我颈上留了个印子。”
李崇琰强压着心头激荡,面色板正地问,“你想做什么?”略带颤抖的尾音泄露了他的期待。
“想……”红脸顾春气壮山河地放大话,“还给你呀。”
为了还他这个礼,她昨夜可是很认真地将那本最新的……那什么什么册子看了好多遍的。
于是她豁出去了,揪住他的衣襟猛地将他按到树干上。
这个位置是她精心计量过的。这棵树正好处在斜坡上,当她将李崇琰推到背靠树干时,她自己站的位置就正好使两人几乎齐平。
完美。
束手就擒的李崇琰望着她渐渐抵过来的羞涩俏脸,强忍下心中疯狂的悸动,闭目静候她的……临幸。
静谧的暮色中,姑娘甜软的唇在颈间青涩游移,沾了蜜似的贝齿辗转轻啮,意外引发了惊人的成效——
有、人、腿、软、了!
“好了,我……”沙哑的嗓音里逸出一声模糊的呻.吟,李崇琰倏地扭头求饶,“我不……生气了。”
这成精的小糖人儿……是很想让他当场暴毙吧?
顾春满意地望着他颈间那簇如花儿微绽的红痕,红红的脸上有止不住的得意。也不是很难哄嘛!
李崇琰背靠着树干,平复许久才缓过那阵丢脸的颤栗。似嗔似恼地将手中那乌漆匣子塞到她怀中,缓缓道,“手伸过来。”
前车之鉴历历在目,顾春如今对“将自己的手交到他手中”这件事是很警惕的。于是先前的豪气顿时垮掉,面红如霞,死不伸手。
见她这副模样,李崇琰自然知道她想起什么了,顿时面色比她还红:“没要做什么,有东西给你。”
顾春想了想,见他果真一脸正直,这才将信将疑地将自己的左手递给他。
一丝微沁绕上她的腕间,她低头一看,是两只缠枝莲纹金环。
早上出门前他说回主院去取东西,就是……这个?
一时摸不着头脑的顾春抱紧了怀中的匣子,盯着自己腕上那一双金环,满心疑惑:“这是……聘礼?”
“爷的聘礼会这么寒碜吗?”李崇琰没好气的按了一下她的脑袋,抬腿就走。
顾春抱着匣子跟在他身后,讷讷追问:“那是什么意思?”
不年不节的,无缘无故送这样贵重又亲密的东西……
李崇琰压了唇角的笑意,红着脸回眸看她:“自己想。”
很有深意的。
作者有话要说: 没时间了,先发再说~
谢谢大家~!评论见~!
第47章
翌日是雨天, 石头主街自清晨起便被淅沥雨势洗得莹然可人。
平日里在尘与薄泥中毫不起眼的路石显出真容, 大小不一的鹅卵石、山青石中杂乱嵌着一些浅翠色的边角石料, 在雨幕下格外润泽。
顾春一手抱着她的笔墨纸砚,还有昨日从司凤林那里拿来的那乌漆匣子,一手斜斜撑着伞, 匆匆走进凉云水榭的中庭。
与云安澜同来的两名姑娘中的一位,此刻正坐在廊檐的长椅下满目惆怅,乍见她到来, 不禁愣愣站起身, 颇有些无措。
顾春踏进廊下, 一边合起伞一边抖着周身水气, 抬头冲她淡淡扬唇,算是打过招呼了。
片刻后,司梨自回廊拐角行出来,抬头一见顾春那副模样, 忙迎了上来伸手接过她怀中的那堆物什,口中脆脆笑道:“你让人怎么说你好, 明明打着伞呢,却只护着这堆书稿吗?”
又转头招呼了一名青年来将顾春手上那柄滴着水的油纸伞收走。
顾春抬手掸着头上的雨水, 莫名骄傲地笑哼道:“这是我们写书人的事,你不懂。”
“哎哟哟,还写书人呢,扑街写书人吧你,”司梨嘲笑, 也腾出一只手替她抹抹额上的雨水,“你把头发散散,这湿答答的,要不我先领你去洗了?”
“吃了饭再洗,我先找张干的巾子擦一擦得了。”发间沾了雨水确是不舒爽,顾春听了司梨的,当场就拆掉了发带,任那一头带着湿意的长发顺肩搭下。
说到吃饭,司梨忙道:“殿下非说要等你来了再上早饭,我去瞧瞧好了没……哎你这堆玩意儿拿走。”
顾春甩甩一头乱发,蹦着往回躲:“你帮我拿着呀,我身上全是湿的,待会儿把书给打湿了!”
“自个儿拿去书房放好,我要去厨房,懒得上楼了。”司梨笑瞪她一眼,非要将那堆东西塞回她怀里。
就在两人笑闹僵持间,廊下的那位姑娘怯怯轻道:“我帮你拿吧。”
顾春猛地一回头,浑然不觉扬起的发尾险些打到司梨脸上,自顾对那姑娘笑道:“还没请教姑娘怎么称呼呢?”
姑娘柔声应道:“杜梦妤。”
“那就有劳杜姑娘了,多谢多谢。”
顾春笑着谢了她,司梨便匆匆将怀中那堆东西交到杜梦妤手中,转身就要走。
顾春忙不迭扯住司梨的手臂:“阿梨,我要喝杏仁茶。”
“知道啦,”司梨轻轻拍开她微凉的手,笑道,“今日下雨,我估摸着你们大约也不会出门,等吃了早饭以后我煮好给你送到书房。”
杜梦妤稍稍偷觑顾春一眼,犹豫片刻后,小声道:“殿下……不爱喝杏仁茶。”
她此言一出,司梨与顾春皆是一愣。
顾春转头看向她,笑容温和地问道:“你怎么知道?”
“你别多心,”许是怕她误会,杜梦妤赶忙,“我们来的头一日……那日午后司梨姑娘就给准备的杏仁茶配甜点,我瞧着殿下都没碰过。”
顾春有些惭愧地摸了摸湿发,干笑着没说话。
司梨拍拍顾春的肩,语重心长地道:“瞧瞧你造的孽。”
自当初顾春给了李崇琰一盒杏子糖就跑路之后,李崇琰对任何杏子味的食物都避之唯恐不及了。
待司梨转身从九曲回廊的另一头走向厨房的小院后,杜梦妤便同顾春一道去找干净巾子擦头发。
顾春边走边拿手掸着发尾的水气,笑道:“总觉得你瞧我的眼神,略带惊恐啊。”
此刻杜梦妤已少了些拘束,抿唇轻笑:“顾春姑娘,你这样……”
她指了指顾春那乱糟糟的头发,“不怕被殿下瞧见……惹他不喜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