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峰的鹤正巧间或还踱着几步唧唧喳喳叫着,跟着这名颁旨太监的侍卫却突然向前一步。
他对西峰观主道:“如今的情形,陛下身边的那位大人早已料到。所以他给了陛下建议,陛下也采纳了。西峰观主,麻烦您接第二道旨意。”
秦昔完全没料到居然还有这么一茬,他有些惊疑不定,但也只能先跪地接旨。
就在这侍卫要宣旨的当口,一只湖边喝水的仙鹤突然飞起,细长尖锐的脚趾直往侍卫脸上戳去,侍卫一惊,大叫了一声,缓过神来,手中的圣旨已被仙鹤叼着丢去了山崖下,这鹤也不知所踪。
侍卫惊魂不已,秦昔即刻道:“这些鹤乃先祖皇帝赐予我派师祖,于鹤峰繁衍生息,因其身份特殊,被西峰观奉为圣物,难免性格霸道了些,还请天使谅解。”
“只是,这如今没了圣旨——”
秦昔拱手道:“罪在西峰观,我即刻上书于陛下请罪。”
一只鸟突然的行径,谁也不能说是西峰观故意的。没了圣旨,侍卫脸上也挂不住,即使秦昔说他要担责,但侍卫也明白皇家不会当真惩罚启山,秦昔在给两人找生路,但他仍道:
“无论如何,陛下旨意已下。若是鹤峰寻不到帝姬,那便彻底由兵部接手。西峰观可以不问这事了,还希望秦观主能尽早召回风止道人,免被误伤!”
☆、一剑11
九月的时候, 风止与明朔到了江南。
江南水岸延绵数十里,整座城都被这条泛着碧波的湖水拥着。大抵是活在水乡的缘故, 这里的原住民们大多也性格温润, 话音里的卷舌似乎都带着水乡的温柔。
明朔见多了四季如春花团锦簇,但她拉着风止的手, 走在熙熙攘攘响着叫卖声的街上, 却又生出一种截然不同的雀跃来。
这点雀跃有点儿像陈寒第一次送给她的星空糖,漂亮的让人舍不得下口, 含进口里后,又沁了满心的甜。
风止似乎也这么觉着, 他听见了来往小贩的叫卖声, 对明朔道:“我去给你买碗糖水, 你在这儿等我。”
明朔便颔首,四处看了看,指了指白堤边一颗柳树对风止道:“我去那儿等你。”
风止说好, 两人便暂时分开。
风止一离开,明朔便感觉到了胸口的玉佩发烫。
她有些惊讶, 自从少羽想开了,让她“随便玩”后,除了偶尔询问明朔的安全情况, 大部分时间已经不怎么去管明朔到底要做什么了。
正是因此,明朔不免有些紧张,她寻了处无人注意的角落,小声道:“少羽, 怎么了?”
少羽的声音听起来很镇定,但明朔仍然从中听出了不安。
少羽道:“明朔,你得快一点了。”
明朔愣了一瞬:“出事了?”
少羽颔首:“转轮台情况有点糟,连木公都被惊动了,罗浮得赶紧醒。”
明朔困惑:“可是,这件事并不是我说了算。”
“你能说了算。”少羽对明朔道,“东岳观察了罗浮,罗浮对外界已经开始有反应,或许是转轮台的恶化促使他本能的苏醒,也或许是你之前的做法确实有效。他已经有些苏醒的兆头。按照东岳的说法,如果这一次对他的刺激足够多,那么只这一次,他也许就能彻底醒过来。”
“明朔,风止心性纯善,所以他伤起心来,可要比暮朗和尤金对罗浮而言痛多了。”
“只要你让他足够痛苦,罗浮便肯定能醒过来。”
明朔张了张口,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莫了她才说了句:“该是当坏人的时候了吗?”
少羽安慰道:“你不是坏人,你在帮他。”
明朔叹了口气:“风止会恨我吧。”
少羽临了说了一句:“小千世界的幻境而已,你别当真。明朔,归根到底,他们都是罗浮。在这些世界里,你可以不这么想,但罗浮必须醒了。他醒来后,你难道想和他扯上关系吗?”
“他恨你,老死不相往来,也好过他喜欢你吧?”
明朔一时答不上话,她觉得真奇怪,明明最初她自己对于罗浮的态度,就是个正常人对待神经病的态度,避之唯恐不及。但经历了这么久后,她居然有点期待起罗浮醒来了。
她甚至有点想要问一句醒来后的罗浮:“你记恨我吗?”
明朔想了想自己对暮朗说过话,对尤金做过的事,又即将该对风止做的事,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想要答案。
对罗浮这样活了漫长年岁的古神而言,她的那些做法,是否又只是纸上的烟灰,瞧着有些碍眼,一吹便散呢?
明朔忽然便不太想知道了。
她对少羽道:“我知道轻重,你放心吧。”
少羽听到这句话,反而更为忧心,但他也帮不了明朔什么,只能道:“我和陈寒都等着你回来。”
风止端着糖水来的时候,明朔还没能从少羽的话中缓神。少羽从来没有用过如此强硬的与其同她说过话,看来转轮台的情况确实不容乐观。
明朔想到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心思变不由得沉下几许,连风止回来了都为发现。
风止见她眉头紧锁,一时间不知该不该开口。
他站在原地停了一瞬,好半晌才开口说了句:“温阳?”
明朔缓过神,抿了抿嘴角,对风止笑道:“你回来了。”
风止觉得明朔似乎看起来与先前不同,他只是走开了一会儿,明朔便像是添了一桩心思。但他却不太敢问,只是端着那碗糖水对明朔笑道:“呶,给你的。”
街头卖的糖水并算不上很甜,但却解渴。明朔喝完了一碗,便似无事发生过一般,和风止聊着接下来该去哪里,风止见状更不好问,先前的事,就好像这么过去了。
两人在江南待了两日,正巧遇上花节。风止便带着明朔晚间去逛花节,瞧一瞧这城里有名的昙花宴。
风止寻好了位置,又担心明朔晚间吃的不多,过一会儿会饿肚子,便留下了明朔,自己先去买些点心来。
明朔点头说好,坐在观景台边,喝着茶,瞧着台上昙花开前众歌姬的表演,也觉得十分有趣。
她喝完了一盅茶,正欲给自己再添一些,可手刚碰上身边的茶壶把便先碰到了另一只手。这只手有些凉,但明朔却十分熟悉,她抬起头有些惊讶道:“风止,你回来的好快,我的糕呢?说好了要甜糕。”
“风止”瞧着她,眸色温柔,突然听到她乍然这么一问,竟也没有惊慌。他对明说道:“甜糕没有了,回去我给你买云片糕行吗?”
明朔本来想说没有关系,但她这句话尚未出口便陷在了喉咙里。
她看着眼前的“风止”顿了一瞬,而后问道:“风止,你的剑呢?”
“风止”闻言这才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左侧,他笑了笑,回答道:“我今天带剑出门了吗?”
明朔缓缓道:“这天下需要你拔剑的情况太少了,所以的你的剑一直都封在布里,背在你的背上。”
“风止”笑了笑,对明朔道:“那大概是白日里我买糖水时不小心搁在摊上了。”
风止是会将剑留在摊贩的摊子上的人吗?他当然不是,他是个剑客,一个顶尖的剑客,一个以剑如命的剑客。
即使明朔自认算不得十足了解风止,她也清楚对风止而言剑意味着什么——自离开鹤峰后,风止从未让他的剑离开过自己的视线。
但眼前这个与风止一模一样的人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但他毫不在意。他并不在意明朔话语中的怀疑,甚至换句话说,他毫不在乎明朔是否认出了他不是“风止”。
可他又怎么可能不是风止?
明朔仔细的瞧着他,这世上根本就不存在两个一模一样的人,可这两个人就是一模一样,甚至连气息,连灵魂都是一样的。
——不,这个人并没有灵魂。
明朔从他的眼睛里看见的,是一望无垠的幽冥。他微微笑着,弧度似极了风止,但又与风止的笑意截然不同。
明朔惊讶道:“罗浮。”
“风止”便忍不住弯起眼笑了。
他弯眼笑得模样,带着风止绝不会有的薄凉与傲慢。而这点薄凉与傲慢明朔却很熟悉。
这是暮朗与尤金。
于是明朔极为肯定道:“你是’记忆’。”
这个猜测实在太令明朔震惊了,她拿到那把朱红色长剑的时候,见上面有些幽冥的气息,便满心以为风止已经得到了罗浮的记忆,可如今罗浮竟然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一个记忆体而已,顶到了天不该也就是暮朗所在的世界里,无名岛的模样吗?它足够强大,便可以成一界,成一界立一影。无名岛主便是那个影。
可即使记忆强度如无名岛主,他也不过是个离不开岛的罗浮幻影罢了。
但明朔眼前的这位“罗浮”,他不仅有着和风止如出一辙的样貌——他看起来活着,活生生的,和罗浮在此世的化身“风止”一般自由的活着。
这实在太出乎明朔的认知了,令她一时间竟然无话可说。
明朔看着这名“风止”,实在无法理解这个世界所发生的事情。难道这是罗浮要醒过来所带来的后遗症吗?他要苏醒了,所以他的记忆足够强大,甚至可以与他自己抗衡?
——可这一点,无论如何都说不通啊!
罗浮没有否定也没有承认。他握住了茶壶,给明朔续了一杯茶,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将杯沿递于唇舌间,轻抿了一口,茶甫一入口,他的眉梢便不免蹙了起来。
罗浮搁下杯子,不悦道:“他让你喝这些?”
明朔略过了他的话,只是问:“你为什么能行动?你明明只是记忆——”
罗浮笑了笑忽而对明朔道:“我确实只是记忆,我记得很多东西,很多。”他轻声道:“但另一个我可什么都不记得,他什么都不知道。”
“你与其去骗他,倒不如来骗我,不是吗?”
罗浮盯着明朔的眼睛,喟叹道:“你来骗我吧,陵光。”
·
风止握着温热的软糕,被岐水拦住了去路。
她执着岐水剑拦在了风止的面前,风止瞧着自己手上端着的糕点,犹豫再三,放弃了拔剑。他对岐水道:“岐水,你最好不要这么做。”
岐水怔怔的瞧着他,半晌道:“小师叔,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风止眉目平静,他道:“拔剑,拦下我,杀温阳。”
他话说的清楚,平稳,甚至没有半点儿波动便说完了岐水所有的想法。岐水有些讽刺的想,看,只要他想,他就能知道你想做什么。
他不知道,只是他不想知道。
岐水当初有多喜欢,如今感觉到的耻辱便有多么强烈。她忍不住笑了笑,眼角眯起,语气声慢而冷。
岐水道:“小师叔,我见到他了。”
风止脸上的表情终于有了点变化。
岐水怀着点儿恶意道:“我一直以为那不过是传闻,原来是真的。小师叔,你有一个兄弟。一个浑浑噩噩,却在你十七岁初等剑阁后,忽然清醒的兄弟。”
“师祖带回来的孩子是两个,一个清醒一个浑噩。浑噩的无可救要,师祖将他置于山脚人家,委托他人照看。聪慧的自然便是您。只是十年后,浑噩的不知为何突然清醒,他清醒后,便从山下消失了,再然后便是衡王身边多了个谋士。”
岐水又道:“小师叔,您的弟弟,他为什么会浑噩数年?若他一早便浑噩不堪,怎会被师祖带上鹤峰?他是在鹤峰失智的,这件事,和当初你们初入剑阁有无干系?”
岐水带着恶意道:“和您又有无关系?”
风止面上的神情冷了下来。他瞧着手中的甜糕,漫不经心地扫了岐水一眼。
这一眼,让岐水战栗,她却忍不住想要笑。
因为这一眼,和“风止”太像了。
岐水忍不住想,温阳见过了,她又知道吗?鹤峰上的风止剑,或许根本不如他的剑一般光洁。
他也如野兽般凶恶的一面,早在二十年前。
风止小心的将糕点搁在了地上,反手握住了自己被布包起的剑柄。
他道:“岐水,我没有害过他。”
“无论你相信与否,这就是答案。”
·
罗浮瞧着明朔,叹息道:“你不答应吗?”
明朔道:“你清楚我的目的,说那么多又有什么意思。”
罗浮有些委屈,他道:“比起风止,难道不该是我更接近罗浮吗?我知道很多事。”他顿了顿,对明朔道:“扶摇山的雀,雾都的玫瑰。”
明朔闻言眼眸忍不住睁大,她有些不敢置信。
罗浮见状忍不住笑了笑,他对明朔道:“你以为风止真的是好人吗?别忘了,他也是我。他会怎么做,你难道还猜不出来吗?”
“我就是铁证。”罗浮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我因为他,浑浑噩噩了二十年。”
明朔完全被搞糊涂了,她不明白罗浮是什么意思。
罗浮笑着道:“这次的世界太弱小了,以至于身体都被裂为两个。灵魂难以分离,所以风止健全,而另一个则毫无神志,空有力量。”
“幼时没那么糟糕,只是时日越久,力量便越难以掩盖灵魂的缺陷。我便被判定为傻子了,可在被判定为傻子之前,我先见到了那把剑。那把关着’我’的剑。”
“当时风止也能看出来,只要给我那把剑,我就能清醒。但他不。他也喜欢那把剑。他比我健全,所以他抢走了那把剑。”
“直到十年前,他终于打开了这把剑,’我’才得以苏醒。”
罗浮亲昵道:“你看,他也不是什么好人。”
明朔冷静总结:“你占据了风止同胞兄弟的身体?因为这部分只是没有灵魂空壳。”
罗浮忍不住蹙眉:“我不太喜欢这种说法。这具身体有一部分我的力量,也有我的记忆,从根本而言,我才更像是罗浮,而不是他。”
罗浮问着明朔:“你不是为我而来的吗?”
明朔张了张口,第一次近距离面对真正罗浮的神逻辑,她发现自己有点儿吃不消。
罗浮对明朔道:“如果你是觉得我没有最核心的那部分。很简单,陵光,你把他的心取来给我便好了。有了他的心,我便是真正的罗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