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止便笑了。
他温柔的瞧着树上的明朔,对她缓缓道:“好,都给你。”
晚间的时候,明朔如愿以偿的吃上了面。面做得很简单,但风止细细切碎了青嫩的小葱,一圈碧绿洒在面汤上,瞧着便出奇的好看。
面条很好吃,做面条的人也很好看。
吃完了面条,明朔原本想要咳嗽两声,向风止表示一下感谢,顺带问一声要不要一起洗个澡。
——但意外总是突忽其来到来。
西峰观主找来的时候,明朔还在嘀咕着明天要吃什么,风止就在一旁一边洗碗筷一边听着。西峰观主瞧见这场面还愣了一下,退回去瞧了瞧景色,才敢又进来。
只是再进来的时候,西峰观主的神色便变得有些复杂。
他神色复杂的瞅了风止半天,才说出一句:“小师叔……”
剩下的话他咽进了肚子里,可眼睛里还是写着“日子过得挺不错啊”。
风止不为所动,反正他也看不懂。他洗完了碗筷,用软布擦拭干净,将东西搁上新打好的架子上去,随后问道:“秦昔,怎么了?”
西峰观主面上带着点调侃的神色方才收了回去。
他对风止道:“圣旨来了。”
虽然最初便猜到让温阳住到鹤峰并不能彻底的打消今上的忌惮,但西峰观主显然也没想到,京城的速度会这么快。如今地动初定,救灾不过刚刚结束。皇帝正是登坛祭天的时候——祭天的诏书,还是将过错归给了温阳,甚至说的更为严重。
西峰观主苦笑:“我以为鹤峰会让他觉得温阳这辈子都出不来,却不想他联想到的,确实温阳会不会得到你的帮助,从而得到西峰观。”
西峰观主叹息:“这棋我下的不好。”
风止却不这么想。
风止道:“秦昔,你当初为什么在咨询我意见的时候那么小心,岐水又为什么在最初会将所有的错归咎于你?”
西峰观主:“因为……”
风止自己答的干脆:“因为所有人都知道我习惯独处,不会有人觉得我会同意温阳居于鹤峰。温阳若是居于鹤峰,大部分人都会觉得我是被迫。而我并不喜欢被强迫,所以很可能会对这位帝姬,甚至连带着先帝都生出恶感。这也是当初你觉得会让今上宽心的理由。”
西峰观主颔首:“不错。”
风止道:“所以只要今上这么认为,关于这封旨意他便会犹豫。他会犹豫要不要为了已经是失去一切抵抗可能的帝姬而给自己落下一个不仁的名声。”
“即使他到了最后,还是要求个心安,那也不该这么快——你看人看事惯来要比一般人透彻,也不至于料错这一点。”
西峰观主叹气:“我过度自信了。”
风止摇头:“你没有。”
西峰观主怔住:“小师叔的意思是——”
风止道:“西峰观虽处于江湖,但从来也都是这庙堂的一部分。岐水剑与江湖是岐水剑,于朝堂,还是岐水道人。即使衡王器重那名术士,西峰观仍是国教。无论是今上,还是那名术士,都需要西峰观人的影响力。”
“但西峰观从师兄起,便有意要淡出朝堂。所以三十六代弟子,并无人入朝堂——除了岐水。”
西峰观主蹙眉:“可是,岐水师妹不该在朝堂。”
风止忍不住笑了。
他问道:“秦昔,她为什么会知道温阳在鹤峰。这件事,你不是只对今上说过吗?而关于这件事,朝廷可没有对外公布。”
“你明明已经猜到,却一定要我说出口。”
西峰观主瞧着面色平静的风止,深深叹了口气,向对方鞠了一躬:“小师叔,岐水师妹与您一同长大,有些话,您不说,我没法开口。”
他行了礼,对两人道:“圣旨不消片刻便该到西峰观了,还请帝姬尽快下山,走得越远越好,远的接不到这封旨意。”
明朔闻言忍不住问:“这封圣旨有这么难吗?”
西峰观主道:“帝姬有所不知,我因为心存隐忧,所以买通了宣旨太监。我与他相约,若是小惩大诫,便在马车前立蓝旗,若是扯上了命,便立红旗。”
他面色凝肃:“这一路上,他的马车前,都竖着红旗。”
西峰观主走了,他还得下去应付天子使,尽可能的为明朔拖上点时间。明朔也觉得倒霉,她好不容易接近了风止,居然要因为逃命这种事又被迫离开?
她忍不住唉声叹气。
风止瞧见了,以为她害怕,便对她道:“江湖浩大,即使是皇帝,也有触及不到的地方。你不要怕。”
明朔瞅着风止,半晌道:“我不是怕这个。”
她对风止道:“我走了,是不是就见不到你了。”
她这话问出来,风止也怔住了。
明朔见不到风止,风止自然也见不到明朔。
这一道圣旨简直是王母划出的银河,一旦到达,便是难以再见。
明朔自然不会认为风止会为了她而不顾及整个西峰观,公然抗旨在鹤峰保下她。她想着,恐怕下山后得想点办法,看少羽能不能帮她换个身份再试试了。
但即使如此,她仍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问:“我可以不走吗?”
风止瞧着她,摇了摇头:“不行。”
明朔的心沉了一瞬,而风止握住了她的手。
风止对她微微笑了笑:“但我可以和你一起走。”
“我陪你下山。”
☆、一剑10
京城。
岐水在京城最好的酒楼里, 给自己点了最好的酒。她的岐水剑就搁在手边,杯中的琼液倒影着窗外高悬的月亮, 也将她抿的笔直的嘴角映出了一部分。
术士到的时候, 岐水的那壶酒甚至还没有喝下一半。
术士一如既往,裹着件看起来就阴郁万分的黑色斗篷, 浑身上下唯一的装饰, 或许便是悬在腰上的金丝袋。岐水作为西峰观的人,对于皇帝身边这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假术士自然提不起太多好感, 故而她只是瞥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
术士并不在意, 相反, 他在岐水的对面坐了下来。
他坐下的那一刹, 岐水的手便覆盖上了她的剑。但她的剑还未拔出,术士便先开了口。
术士道:“我该不是你真正想要杀的人吧?”
岐水握着剑柄的手顿了一瞬。她面前的酒杯里盛着色泽剔透的酒液,平稳的像一块脂玉, 岐水瞧着它,好似也能骗着自己仍是心如止水。
术士轻笑了声, 他从黑色的斗篷下伸出了一只手。
那是只比女人还要美的手,覆盖在指骨上的肌理流畅,皮肤洁净。岐水是个剑客, 她本人非常注重手的保养,所以她的手很美,不仅很美,更是充满了力量。
而这名看似无用的术士, 他露出的每一根手指不仅挑不出半点儿的瑕疵,甚至能令岐水感受到威胁。岐水只是一眼,便能看出这是个剑客的手。
无论其他,至少这名术士懂得用剑,还是个高手。
岐水往日里见到这名术士,他总是如同影子一般存在于衡王的皇座身旁,这天下看似是衡王的了,但岐水瞧得清楚。衡王只是个自不知,早已完全受他摆弄的傀儡罢了。
岐水作为西峰观的弟子,对这等弄权的方士骗子总是带着点儿不屑的态度。若非西峰观与大启皇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她也不会同意了衡王的要求,在他登位后,为他做一些事情。
西峰观因这段关系而超脱于江湖,岐水认为,秦昔想要脱出没什么问题,但西峰观与朝堂的联系不能断。秦昔不做,便由她来做。她本就是师祖喜爱的徒孙,这点决断做得出。
岐水从不认为自己私下的行动做错了,若非如此,西峰观对待温阳如此宽厚,今上为何从未责备过?若非如此,她又怎么能得知,秦昔大胆到敢将温阳往鹤峰去送!
岐水缄默。
术士伸出手为自己倒了杯酒。他的声音不轻不重,岐水总听得有些熟悉。
术士道:“我早已提前告诫了你,你行动太慢,失了机遇,这怨不得我。”
岐水攥紧了自己的剑柄,她杯中的酒液起了波澜。
术士瞧见了,嘴角微扬,他道:“圣旨下了,我猜帝姬此刻应该已经离开了鹤峰。”
岐水闻言,眉眼终于冷冷的投向了术士。
术士道:“你要不要猜一猜,风止还在不在鹤峰?”
岐水当然想说“小师叔只会留在鹤峰!”,但这句话甚至还没有滚到她的舌尖,她依然没有说出的勇气。她想起那一日见到的风止,她从未见过的风止。
一个她未见过的风止,做出什么似乎都并不奇怪。
岐水嘴唇蠕动,半晌哑声道:“你到底想做什么?消息你是透给我的,也是你让我回西峰观。在朝堂上,我们甚至可以算是敌人。你要知道,我在一日,便绝不会目睹皇帝封你为国师的事发生。国教只能是西峰观。”
术士却道:“国师?这东西有什么有趣的。”
他的声音不快,指尖甚至饶有兴趣的敲了敲桌面:“你们想要的,在我眼里一文不值。”
岐水听到这里,心理压着的复杂情绪只差那么半点就要引爆,她咬着牙,岐水剑甚至出鞘了一分——
术士伸出的那只手压在了岐水的剑鞘上,岐水的剑便再也不能多出一瞬!正当岐水惊诧万分,全然不知所措的时候,术士伸出了自己另一只手,他摘下了自己的兜帽。
兜帽下术士的面容清晰的刻在了岐水的瞳孔里,岐水在看清对方相貌的那一刹那,瞳孔中闪过了震惊、恐惧、最后是难以置信。
而术士却是勾了勾嘴角,他慢条斯理的对岐水道:“来做个交易吧。”
“我只要风止的那把剑。对你而言,他没了剑,或许反而会更好吧。”
岐水仍处于震惊中,过了好半晌,她方才是终于从眼前的巨大惶恐中回过了神。
她低喃问:“你到底是谁。”
术士不以为意:“你可以继续叫我妖道,随你喜欢。”
术士起身,月光透过窗户笼在了他的面容上。
他眉目俊美,气质温润。似是雪地里一株红梅,也是江南初春枝头开上的白梨。
他有着一张同风止全然相同的脸。
“风止”对岐水笑道:“或者,你也可以叫那个你见着我后便想叫的名字。”
“风止。”
术士气息沉静,含笑笑意,毫不在意地向岐水念出了这个名字。
启山往北三十里,便是京城地界。往南三十里,则会抵达渭水,从渭水一路往下,便能到达江南。江南原本是一处蛮荒之地,直到六国时,方才被扩土开垦,成为如今的鱼米之乡。
风止认真地询问明朔:“我听师姐们说过,江南四季如春,更有历史悠久的剑坊。剑坊的剑走的是轻巧飘逸的路子,极具观赏性,或许你想见一见?”
明朔本身对去哪儿并没有什么意见,自从风止说要与她一起下山,这场逃往便变了滋味,有点儿像是春季的寻常郊游。
明朔只想着难得有机会游历,当然是走得越远越好啦。鹤峰奇美,但她也想见一见江南的百花盛放,便对风止点头道:“好呀。”
风止忍不住面上有些薄红。他牵起了明朔的手,对她道:“去过剑坊,我带你往西,去见见冰泉雪谷。师父与雪谷老人有些交情,或许我们还能去雪谷讨到一株雪莲给你煮粥。”
明朔算了算路程,忍不住问:“从江南再去雪谷,这路上得走多远啊,一年半载也到不了吧。”
风止静静的凝视她,轻声道:“一年到不了就两年,总能去的。”
明朔闻言,忍不住眨了眨眼。她反手握起了风止的手,弯着眼笑道:“我是没什么意见,可是师叔祖,盘缠够吗?”
秦昔很大方,给了不少银票。但考虑到皇家真的追杀起来,秦昔给的这些银票未必能顺利兑现,而他们带着些的银子总是有限的。明朔觉得还是该防患于未然。
风止想了想道:“如果不够了,就去赚一点。”
说这句话的时候,风止想的是江湖上那么多赏金,他去捉一些坏人,总不是件麻烦事。但明朔却似乎完全没想到这一点,她想到的是风止的木工。
明朔点头赞同:“这倒是,万一钱不够了,我们可以打点家具来卖。对了师叔祖你会铸剑吗?如果会,这也是生财的路子。”
风止被说的愣住,他认认真真的想了想这些普通人的赚钱技能,对明朔道:“铸剑我也会的,厨艺我也懂一点。实在不行,我们可以卖一些烹饪方子。”
明朔有点惊讶,虽然她猜到了风止一个人生活,会的技能应该不少。但她万万没想到,风止竟然真的是个手艺人!
手艺人怎么可能饿的死呢!
别说去雪谷了,就算一路把大启游玩,转到去了西域,这也饿不死啊!
明朔再看向风止时,眼里就多了点别的东西。
她发现风止真的太居家了,不仅是任务对象那么简单,这个任务对象带来的一系列便捷已经超出了明朔的预计。
明朔握着风止的手,叮嘱道:“师叔祖,你答应了陪我下山,那就要一直和我在一起,千万不能抛下我啊!”
风止闻言怔了怔,而后小心的弯起了手指,裹住明朔的指尖。他点了点头,耳尖微红,轻声道:“嗯,陪着你。”
明朔未见到,她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她有些复杂地询问起风止:“师叔祖,我们走了,鹤峰的鹤怎么办呀。”
风止想了想,对明朔道:“秦昔会处理的。”
明朔道:“但师父人在西峰观,万一看顾不过来——”
风止笑道:“那些是我师父的宝贝,鹤峰上的鹤哪怕病了一只,秦昔都要做噩梦的。放心吧,他不敢。”
明朔:“……”
明朔在这一刻,突然发自内心的,心疼起了这代的西峰观主。大概是上辈子投胎没投好,才轮到他当这一代的观主。活多,心烦,人还事。
作为最来事的人,明朔同情地想着。
风止与明朔几乎从鹤峰下启山,圣旨便来了。
秦昔装模作样的带着人费力上了鹤峰,而后在空无一人的鹤峰故作惊讶,叹道:“唉,可能是温阳帝姬受不得苦,已经逃了。风止师叔想来也是去追她,好给陛下交待。”
颁旨的天子使收了秦昔的好处,当然不会纠着这一点不放,他责怪了秦昔几句,便说着“这么严重的事他得赶紧回去禀告陛下”,转头便想离开这冷清地令人难受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