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从来没有做过。
就如这面镜子,岐水幼时也曾苦恼过。但风止却从未想过要替她磨一面。
岐水忽然想明白了这件事,便觉得四肢百骸似乎都被冰冻。皇帝身边的那名术士说的没错,她要是再不回来,便当真要失去风止了。
可她回来了,却又似乎只能目睹自己失去。
她觉得有些难堪,可她的脾性不允许她难堪。
岐水笑了笑,她对风止道:“你说那位只有脸的帝姬吗?她脾气确实够不好的,满京城就没有喜欢她的人。秦昔将她塞给你,也是让你为难了。”
风止忍不住皱了皱眉。
岐水温声道:“不过没关系,我回来便是要替你解决这件事的。”
她握住了自己的剑。那是一把短剑,极其灵活,故而常能在岐水手里一剑穿喉。
可风止却道:“岐水,你要在我面前拔剑吗?”
他的声音很静,静而平稳。就如同他执着茶壶没有半点抖动的手腕,但岐水的握着剑的指尖却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她静默了一瞬,而后将手指从她的岐水剑上移开,半晌才道:“小师叔,你是不是喜欢她。”
风止闻言愣了一瞬,连原本冷下的眉眼也滞住。
他似乎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竟一时被岐水问住。
岐水定定的看着他,低低道:“你竟也不问我我说的是哪个‘她’。”
风止忍不住想,难道还有别的“她”吗?
然而这个想法甫一生出,他便是一惊。
正如岐水所言,三十六代的女弟子何其多,与风止认识的又何止温阳。温阳不过来西峰观半月,这个她,按道理来说,不该是指算是他徒孙的温阳才是。
可风止竟然没有想到第二个人。
或者说,在他遇上温阳后,这西峰观,似乎就被划成了“她”和“其他”。
风止忍不住攥紧了手指,心中浮上了点儿杏果的甜,也笼着杏果的涩。
岐水见他不反驳,黑白分明的眼底下隐有戾色。
她开口道:“小师叔,我陪了你十年。”
从五岁至十五岁。在岐水二十七年的人生中,算不上短,长的几乎影响了她的一生。
可风止却回答:“我的剑,陪了我二十年。”
岐水蠕动着嘴唇,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如何开口。
屋内的气氛便就此僵住。明朔拎着半干的头发,推门进来时察觉到的,便是这股似有针扎的空气。
她在门外往门内看了一会儿,而后问风止:“师叔祖,是你的客人吗?”
风止瞧见了明朔,他点了点头:“是,这是你岐水师叔。”
岐水在听见“是”的时候,竟然也已掀不起波澜。她懒懒的抬眼,将明朔的容貌尽入眼底。
是个美人,却也未到倾国倾城。
那双眼睛确实尤为漂亮,可这又如何?在剑锋下,什么东西都能毁掉。
岐水的手指忍不住动了动,风止瞥见了,将手里端着的茶杯搁了下来。
岐水悚然一惊。
明朔自然也看见了,她不仅看见了,还瞧见了岐水眼中的敌意与恨意。
但明朔不在意,甚至有点儿高兴。
岐水为什么会恨上与她无缘无故的自己,那自然是因为风止了。岐水憎恶自己,是不是正代表着风止其实喜欢自己?
想到这件事,明朔便忍不住弯了起了眼。
她弯起眼睛笑,岐水便越发觉得难耐,尤其是她偏过头去,便能瞧见风止。
风止并不讨厌。
岐水咬着牙,好半晌才能逼着自己站了起来,客客气气说了告辞,而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鹤峰。
连明朔唤她的那句“师叔”竟也一字未能理会。
明朔见岐水下山,直到看不见她,方才转过头看向风止,对风止道:“师叔祖,师叔喜欢你啊。”
风止闻言皱眉,对明朔道:“不要胡说。”
明朔道:“我没有胡说,我见着她不高兴,因为我喜欢你,她见着我不高兴,当然也是因为喜欢你。”末了,明朔问道:“师叔祖不知道吗?”
风止摇了摇头:“不知道。”
明朔很好奇:“为什么?我觉得我和她的态度差不多呀?”
风止能怎么说呢?该说没注意,要是这么说了,明朔会不会觉得他是个粗心大意不在乎旁人的自私之人?风止想了想,在明朔的追问下憋红了脸。
好半晌,他才道:“她不曾说过。”
明朔瞧见风止这样,便忍不住想要欺负他,于是道:“那我说过,师叔祖知道我喜欢你吗?”
她将“喜欢”说的容易,风止却觉得自己的心脏在这一刻如同被鼓槌重击,连血液也在这瞬间干涸。他喉结滚动,静静地低头看着明朔。
明朔依然带着笑意,笑意里含着点漫不经心的味道。
风止瞧的很清楚,但他却依然忍不住沉进去。
他对明朔道:“……我知道。”
明朔瞧着他,忍不住更凑近了一点,这次风止没有退开,故而明朔甚至能感受到他轻微的呼吸。
明朔问:“那你的回答呢?”
风止绷紧了身体。
明朔叹了口气,她缓缓站了回去,心想着,果然,风止看起来容易攻略,实则心防却比尤金和暮朗厚多了。让他说出喜欢,没那么容易的。
明朔垂下了眼睫,她正想着接下来该说些什么,才能让风止觉得心宽一些,可她离开的动作,却蓦地惊到了风止,让风止以为她玩够了,想走了。
风止忍不住抓住了她的手腕。
明朔有些讶异,她不解的抬头看向风止。
风止于人心懂得确实不多,可他看得却很透。他不知道自己如今的患得患失感,是因为什么缘故。但他清楚,一定要要比岐水口中的“喜欢”还要深。
她想听什么,说给她听就是了。
她想做什么,陪她去做便是了。
风止拉着明朔的手,低低道:“喜欢。”
明朔讶然。
紧接着,她便忍不住笑意漫上了眼。她反过来拉住了风止的手,故意问:“那还俗吗?”
风止张了张口,明朔却忍不住先踮起脚尖亲了亲他。
风止满脸通红,却觉得明朔的唇瓣软的像是春天刚开的花瓣。他忍不住低下头去,学着明朔的样子,轻轻咬了一口。在明朔有些吃痛的呼声中,压着声音道:“温阳,你不该这么胡闹的。”
明朔抬头见着风止,他连眼角都有些红了。明朔便忍不住伸出手环住了他的脖颈,拉下他亲了亲他的眼角。
帝姬的话像是糖水一般淌进风止的血液里。
她嘀咕:“我还能更胡闹。”
风止只觉得世界都在躁动,他只能看见明朔拉着他,眼睛里倒映着他。那双黑色的漂亮眼睛里,是快要忍不住的他自己。风止忍不住松开了自己另一只死死捏着桌角的手。
桌角在他松开的那一瞬,落成了齑粉。
他抓住了明朔。
…………
……
…
明朔事后想,少羽当初教她的道理果然没错。做事一定要留有余地,俗话说的好“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做人不能得意忘形,更不能将人逼得太狠。
兔子急了尚且咬人,更何况你逼的是人。
明朔将自己整个人都浸入了泉水了,隔着水波瞧着天上的月亮,后悔不迭。然而再后悔,温阳需要呼吸,明朔冲破水面,刚擦去满面的水珠,一抬头便能瞧见风止蹲在岸边,认认真真的瞧着她。
明朔这次甚至不用问,就知道他想干什么。
人就是这样,一旦坚守着的东西突然打破,剩下的那些东西学起来快得要命,也更比原本那些没有节制的人要更没有节制。风止活了二十七年,从未被人撩到甚至逼到这个地步,明朔生生逼得他打破了那层包着他的琉璃瓦,让他不得不出来面对一些东西。然而远超明朔预料的是,食髓知味的风止在敲破玻璃后,放开的程度远超了她的想象。
就好比若是之前的风止,她要是在洗澡,别说蹲在湖边,恐怕他就是待在石屋里也会面红耳赤。可他现在就能目不转睛的盯着明朔。
明朔僵直了背,抿直了嘴角,对风止道:“不行。”
风止看起来不太同意,他正欲开口,鹤峰的鹤不知为何叫了起来。明朔高兴极了,立刻对风止道:“鹤鸣不能争执,你得听我的。”
风止没有反驳明朔,相反,他起身转过了头,瞧见了那只晚上不去休息反而出来乱跑的鹤。风止冲那只鹤清啸了声,那只鹤顿了一瞬,抬头瞧了瞧风止,便立刻振翅而非,不消片刻消失的无影无踪。
风止便回了头,笑着对明朔道:“温阳,鹤不叫了。”
明朔:“……”
明朔突然就觉得,自己好像捅破了一个不得了的窗户。
作者有话要说: 明朔:你们鹤峰鹤鸣不起争执的规矩,怕不是个笑话。
风止:温阳说什么都对。
☆、一剑09
鹤峰上的日子波澜不惊, 西峰观的日子却没有那么好过。
岐水从鹤峰下来一言不发,甚至连西峰观都未入, 只是远远地冷瞧了西峰观主一眼, 便提剑下了山。
有弟子不解岐水为何来去匆匆,不免多问了句西峰观主:“师父, 岐水师叔这是怎么了?”
秦昔能做西峰观主, 凭得便是他看事看物,都要比旁人要更准更深一点。岐水为什么不悦, 他当然知道。他不仅知道,而且在建议她上山看一看的时候, 就猜到了这个结果。
风止实在是个丝毫不懂得掩饰的人。他生性温柔不错, 但也正因为生性温柔, 所以对谁都永远隔着那一汪泉,永远隔着那一座剑阁。所以当西峰观主瞧见风止竟然会因为温阳的事支支吾吾,甚至答不出话来, 心里便已有了八分猜测。而当风止对他的提议并不拒绝,甚至欣然同意, 西峰观主心里的那点猜测变成了十分。
在他看来,宗教礼法固然重要,但人活一世, 时光短暂,能获得须臾的快乐已不容易,何必又要用些世俗陈规去摧毁它?更何况,温阳也算不上他正经的徒弟, 他也比岐水看的清——自己并没有资格去干预风止的事。
他如今唯一希望的,便是岐水这一走,可别再平地里惹出事端来。但西峰观主心里却隐隐知道,肯定会有大事要发生。岐水为何会得到温阳住进了鹤峰的消息呢?这件事本不该流入江湖才是。
西峰观主叹了口气,浮尘一挥,进了屋去。
这世间滚滚红尘,诸事不尽,诸事不亡。有许多事情的发生,是你拼尽全力也无法阻止。既然如此,倒不如抓住了这如意的一二,且尽人事,听天命。
鹤峰波澜不惊的日子里,明朔学会了采茶,她能够分辨出绿色的茶树上哪一片打着卷儿的尖芽是好茶,哪一片又只是老了的黄芽儿。她被风止抱着,立在悬崖的峭壁上,伸出手指,认认真真的辨别着,间或还要问一句:“我们在山上也种一颗好不好啊?”
这茶树原本就只长在悬崖峭壁上的才价值千金,若是移植去平地,反倒未必还能味甘珍奇。风止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仍然对明朔道:“好。”
回了鹤峰上,明朔也会帮风止喂养那些仙鹤。这些仙鹤颇通人意,从未踩踏过风止的作物,更是偶尔还会帮着风止递上一两样用的着的东西。明朔有时候抱着膝盖坐在一旁瞧着,便能瞧上一天。
风止被她瞧着,能被瞧得满脸通红,而后好半晌才问一句:“温阳,你看什么?”
明朔便道:“看鹤。”
风止的脸上,便会有既放松又不甘的表情来,让明朔觉得这才是风止。
风止做了西峰观二十年的剑。自七岁起习剑,十二出道,十四冠天下——他在鹤峰待了那么久,几乎都要将自己融成了鹤峰的一片云。
西峰观师祖的初心或许是好的,但他忘了风止并非真的是一把剑,他仍是活生生的人。人便有七情六欲,强硬的斩断这些,只会使得人气越来越淡,淡到最后,还能被称作是人吗?
明朔觉得这生活是连鸟都过不下去的,没看鹤峰的鹤还能到处飞着吗?这么看来,风止连鸟都不如了。
或许明朔未出现,她未曾强硬的去敲破这么多年来风止已经习惯的剑鞘,风止终有一日真的会成为鹤峰的云,成为剑阁的剑。明朔瞧着他宁静而专注的侧脸,光是想到这个可能性,便觉得心里有些沉甸甸的。
于是她开口对风止道:“师叔祖,你是不是忘记什么了?”
风止闻言,停下了手里修缮木屋的活,转而看向了明朔。
明朔坐在树上瞧着他,神色认真。
风止便笑着问:“忘了什么?”
明朔见着了风止的笑,呼吸顿了一瞬。对于她而言,她记得一个人不是去记他的容貌光景,而是去记一些更深的东西。就如同她从见过罗浮后,便总能认出他。
明朔见着风止微笑,便忍不住想起躺在幽冥闭着眼的家伙。那个坏脾气的家伙如果笑起来,是不是也和他们一样呢?
明朔想得有些深,风止连叫了她两声,她才缓过神。
风止有些担心:“温阳,你怎么了?”
明朔道:“有些出神。”
她瞧着风止,干脆直接问:“师叔祖,你不觉得太简单了吗?”
风止好奇:“什么简单?”
明朔便道:“我和你呀。你看,我说我喜欢你,你说好,喜欢。不觉得听起来很随便的样子?正常来说,喜欢这种事,不该是历经磨难才行的吗?”
风止仰头注视着她,轻声回答:“简单才好。”
明朔不满道:“那总得表示一下?”
风止问:“温阳想要什么?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替你去做。”
风止这话说在鹤峰前,他手里还握着一把刨子。但他这么说,便没有人能忽视这句话的分量。他是风止,是第一剑,他说下这句话,若是遇上的是西峰观师祖所担心的人,对方将得到的,便是这一把可怕的剑。
风止要给出的,他唯一能给出,也是这把可怕的剑。
明朔没想到风止会这么回答她,她原本是想骗着风止说些好话,可风止这么一说,她反倒有些无所适从。
而风止还在等着她的答案。
明朔坐着想了很久,才期期艾艾道:“那,那下一碗面?”
她这话一出口,鹤峰的鹤都安静了,风止也怔住了。他在树下仰着头凝视着明朔,安静地像是棵树。
明朔被瞧得有些羞恼,瞪了一眼:“面也没有吗?”